文明形态是如何形成的?通观世界史,所谓文明形态,实际上就是在自觉与不自觉的压抑下的再形态化。这里的压抑过程,也就是文明度提升的过程。压抑,即是规则;规则,即是压抑。不受压抑的规则和不受规则的压抑,实际上是不存在的。规则不受压抑,就出不了新的文明形态。在冷兵器时代杀人可以领赏,但在文明社会,发起战争就如同犯罪。 衣食足,知礼仪。铺上迎宾的红地毯,谁好意思在上面吐一口痰?
规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为日本人的规矩生出好奇: · 吃饭时筷子夹菜,是直端而不是横端地送入嘴中。然后用手遮挡一下露齿咀嚼的不雅态。 · 化妆不仅要除掉腋毛,而且也要除掉腿毛。 · 基本不穿欧美流行的运动鞋或平底鞋上班。 · 进玄关后脱鞋,要将鞋头朝外摆齐,注意不要把翘起的屁股对人。 · 就职的面试场,女大生的头发一定要扎起,鞋子与包包也一律黑色。 · 职场里,电话铃响三遍之内必须接起,超过三遍必须应答“让您久等了”。 · 乘坐公共交通,手机必须调至振动模式。 …… 不错,日本人总是点头哈腰,日本人总是面带微笑,日本人总是那样彬彬有礼,日本人总要化妆才出门。如要设问这是为什么的话,这就如同设问为什么是冬去春来而不是秋去春来?不足为奇的是日本人。这就如同古希腊人祭祀雅典娜要杀牛,祭祀阿斯科勒庇俄斯要杀鸡一样,在这里,不足为奇的是古希腊人。 这种被规矩所锁定,被常识所囚禁,是做人的幸福还是做人的不幸?一种声音说,这是文明人的标志之一。一种声音说,这就如同富人用他的资产保证他的美德,那么资产就是美德吗?穷人没有资产,那么穷人就是堕落的表现? 最近朋友圈被一个视频刷屏:在一家超市,大妈们带着小孩,成排席地而坐,有说有笑,享受着空调凉爽的快适。是穷得家里开不起空调吗?不是。这些大妈们家里都有钱。是能刮就刮一点,能贪就贪一点。 孔子讲“有耻且格”,就是让人感觉到耻,就不敢做不道德的事。老子说,智慧出,有大伪(聪明智巧出现了,伪诈才盛行一时)。这里虽有知识就是伪诈的嫌疑,但也不无先验地道出了耍小聪明搞伪诈的一面。 其实,我们也有过我们的规矩年代。记得小时候过年,妈妈总是关照我们说正月初一不能动剪刀不能扫地。记得这个时候家里要做一种什锦菜,要吃一个正月。压岁钱必须放在枕下。大年初一开口说第一句话要放一片糕在嘴里。现在看来这些就是规矩。有了规矩才能产生崇敬与敬畏。但是现在的小孩过年,做母亲的能教导孩子什么规矩?过年,在小孩脑海里,又是个怎样的意象? 在车厢里,当女孩穿着超短裙或短裤,裸露膝盖之上端的白花花大腿时候,是翘腿还是不翘腿,还真是做人的文明素质的一个体现。
善恶我们从不缺善的因子。 风雪夜的柴门为拾荒者洞开过,女孩落江被路人救起过。地震洪水,我们有过捐款献血的慷慨;远山的荒村寒舍,也时常亮起开学的灯火。当然,我们也慢慢学会了感恩——这个原本并不奢侈的人之常情。烛光不再只为自己亮起,也为他人亮起;掌声不再只为自己响起,也为他人响起;红酒不再只为自己举杯,也为他人举杯;我们甚至也学会了祈求,祈祷与反省的下跪。 但最大的问题点在于:在善的这颗大树上,结不出规矩的果实。或者,规矩与善的关系就像月光照在水池里,倒影中的月总是晃动总是虚幻的。而且问题的逻辑还可能是,恰恰因为是理所当然的“善”,所以总是在理所当然地破坏规矩。如总以为是小孩,所以可以在公共场所撒尿;总以为是老人,所以可以不用排队先就餐。 其实,没有规矩,反而有时减弱了善的总量的释放。没有规矩,反而有时会走向善的对立面——恶。如不法商人的毒奶粉毒腊肉等。这样看,善是精神世界的太阳。规矩是精神世界的月亮。有的时候,我们令可不要骄阳似火的太阳而要柔和似水的月亮,就是这个道理。 再深一层的看,善在实践理性中并不解决终极问题。因为善在不同的状态下会做出不善的举动,如与自己的利益相冲突,如与自己的名誉地位相冲突的时候。也就是说,善与功利主义是相悖的。所以,跳河救孩童的人,也会制作黑心奶粉。眼前的鲜活激发了他善的救人之举,但看不见的鲜活则激发了他想多赚钱的恶的之举。可见,同样是鲜活,在人的观念中,有时是分裂的。 康德不止一次的说过,心中的道德律令,不必讨论,不能讨论,也不需讨论。不问为什么,人,绝对服从就是最高的善。以前有过科学家救老农的伦理讨论,追问的是在价值的天平上,是科学家为重还是老农为重?科学家舍弃生命是否值得?但在康德的道德律令面前,这个问题不值得讨论,更没必要讨论。 不问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也是日本人对小孩教育的一个基本点。美国著名学者傅高义在几十年前写《日本新中产阶级》学术考察书,就指出日本人母亲在看到孩子靠近火或者开始爬高,她不跟孩子解释火或高处有何危险,只是警告甚至命令地说“危险”,在孩子身陷危险前把他拉开。孩子很快会对靠近这种地方产生恐惧,从而对其避而远之。日本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傅高义的解释是育儿实践的精神反对向孩子进一步做解释。因为日本人认为,“孩子应该立即且毫无疑问地听从母亲的意见,合理的解释不如保持基本关系的重要”(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
精进日本人家喻户晓的故事就是桃太郎的民间故事。但清末民初的思想家章太炎说,我“最厌恶之日本人乃讨伐鬼之岛之桃太郎”。见过章太炎的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在一篇《章炳麟》的文章中说,把这位从桃子里蹦出来的桃太郎作为发矢之的,章太炎先生还是第一人。“先生所发这一矢比其他所有日本通的大放厥词,都更加有意思。” 相对于中国人看不懂桃太郎的故事,反过来日本人也看不懂中国人的水浒传。在日本人的眼里,好汉精神就是杀人放火?因为杀人放火,所以才是好汉?青龙刀与宽刃刀。两种不同兵器的碰撞声,令日本人困惑。 日本人经常这样说,外国人经常批评我们缺乏表情,而实际上是因为我们的表情是他们无法理解的。武士道的禁欲主义要求我们喜怒不形于色,至少是不能过度地显露自己的心情,结果助长了一种快乐时装作苦恼,悲伤时假装高兴的奇怪样态。日本人个人的想法毫无价值,他们熟练地掌握根据对方的反应来说话的技巧,当这种技巧炉火纯青时,他们说话就不再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观点,而是通过测试对方的反应以自我娱乐的一种手段。 但恰恰是这种喜怒不形于色,日本人看到了树木里寄宿着生命,生命正在对我倾诉。从这层意义上,占领军总司令麦克阿瑟说过一句赞美日本人的话:“日本人找到了劳动的尊严。”何谓劳动的尊严?你看,托钵化缘中邂逅人心之美。初冬的寒风,光头戴着斗笠,身披蓝色袈裟,赤脚穿上草鞋,挨家挨户在施主门口咏经,恳求施舍。谁也没有想到,日本的经营之神稻盛和夫就是托钵化缘之人。这位经营之神这样说,如果要问我成功的理由,只有一点。就是说我的才能或许有限,但我拥有虽然单纯却非常有力的指针——追求做人的正确的准则。 这就令人想起江户中期的思想家石田梅岩,他有一句著名的命题——“求利有道”。追求利润绝不是罪恶,但其方法必须符合为人之道。“商人的利润等同于武士的奉禄”。释迦摩尼谈到参悟之道,其中重要一条叫“精进”。所谓精进,就是心无旁骛,埋头眼前工作的那么一种规矩。这是提高心性,磨练人格的途径。都将日本人的微笑说成是面无表情的微笑。但如果再往深处思考,这是否就是释迦摩尼说的一种“精进”呢?
美丑中国古典里的“大丈夫”气概,传到日本变形为将责任视为高于重于生命。阅读村上春树的关键词——“僕”(我),体现出来的就是“僕”有“僕”的责任。墙壁是围绕“僕”的墙壁,河流是在“僕”自身中流淌的河流,烟灰是在燃烧“僕”自身的烟灰。在水库的开工典礼上,责任人非常的紧张。因为他已经做好了一旦开工典礼失败就自杀的准备。后来典礼是成功的,当然这位日本人也没有必要自杀了。但是他丝毫没有侥幸逃生的喜悦,因为后面还有一系列的责任压在他心里,一旦失败,也必须自杀。这是在日本传颂的一个小故事。据说是真人真事。 是的,虽然若以希腊雕塑为标准来谈论美丑,日本人的问题恐怕很大,但是日本人的视责任为生命的那么一种执着,也是希腊人所不及的。500名的陪审员,220人决定苏格拉底无罪,280人决定苏格拉底有罪。哲学家只能苦笑说:想不到比分这么接近。而在第二次,也就是最终表决时,陪审团中有360人投票赞成处死苏氏。你说,这是希腊人在什么地方出问题了?是常识出问题了?还是责任出问题了?黑格尔说苏氏是犯了“无罪之罪”,言下之意是裁判正义的陪审团在逃避选择正义的责任。这样看,既有肉体又有思想实在成问题,因为前者与后者的庄重和聪明形成诡异的反差。希腊人就是鲜明的一例。但日本人好在有肉体而无思想,即便是他们认可的唯一的哲学家西田几多郎,也只是在禅学里寻找思想寻找灵感。 戏剧性的是,有肉体无思想的日本人,走完了现代化之路,现在则向着内涵式(后现代)发展道路上迈进——收入均衡,食品安全,医疗保健遍及全民,城市干净,交通死亡事故极少,社会有序。
忌讳日本的神道教忌讳死的污秽,但它又直言所有死去的人,都能成神。这给日本人以信心,自己再是无用之辈,死后也能成神。那么在成神之前,将自己的事情做好,不就与神就近一些了?佛教不讲幸福讲苦。讲生老病死的四苦,是众生之“原罪”,无人可逃脱。这给日本人以启发,人生并不快乐,那么在规矩的作用下,还能找到强制和压抑那个瞬间带来的超脱之快乐。儒教讲仁义礼智信,但日本人只取其中的礼,视礼是做好万事之前提。这就与晏子的说法一致:“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 日本人非常喜欢这句禅语:悟道前,伐木,担水;悟道后,伐木,担水。表明进入佛门后,我依然在俗世风尘中劳作奔波。但内心深处发生了变化。因此,同样是伐木,担水,其分量和意义是不一样的。这就如同日本人在没有人的地方也要扫除。《洗手间的神明》,是2010年歌手植村花菜演唱的歌曲。经营之神松下幸之助也是奖励扫除厕所获得大成功的人。2010年7月在上海举行的世博会上,打上中文字幕的植村演唱的歌,成了话题,很多人感动得流泪。厕所有神明的构思,真乃奇想天外。 当贫穷得实在无法活下去的时候,是先放弃孩子还是先放弃父母?在日本的《弃老山》的故事中,太郎背着60岁的老母,打算把母亲扔到山里。中国的《二十四孝》中,郭巨却要把自己3岁的孩子埋在地里。一个是弃老,一个是埋子。在你死我活的酷境下,谁更具道德性?谁更具合理性?虽然老母和孩子最后都获救,二个故事的结局都还不错,但回味起来总觉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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