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学者顾宸(1606—1674),论及杜甫与李白、郑虔的交情,有如下一段话: 供奉之从永王璘,司户之污禄山伪命,皆文人败名事。使硁硁自好者处此,割席断交,不知作几许雨云反复矣。少陵当二公贬谪时,深悲极痛,至欲与同生死。古人不以成败论人,不以急难负友,其交谊真可泣鬼神。(转引自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五) 顾氏这一番话,意在赞扬杜甫的交友之道,即“不以成败论人,不以急难负友”。但是,我们今天,却不妨读出如下两点信息: 一是,唐朝的法律相当宽松。李白一度应永王李璘之邀入其幕府,郑虔被迫接受安禄山伪朝廷的官职,都是附逆谋反的重罪。在别的朝代,人们通常会被要求跟这种人划清界线,不然会受到连累,乃至株连。但是,在唐朝,竟然允许杜甫写诗公开表示对他们的深情厚谊。李白被投入浔阳监狱的消息传到杜甫那里,杜甫先后写了《天末怀李白》、《梦李白二首》,表达对李白魂牵梦萦的思念,对李白的处境深切的关注。实际上,杜甫作诗之时,李白在前往长流之地夜郎的途中遇赦获释,杜甫没有得到这个消息。进入四川到达成都之后,这才得知李白的近况。又写了《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一诗,回顾李白荣辱经历,对李白的诗歌艺术作了高度的评价。这一首诗,既是为李白作传,也是为李白鸣冤。正如稍后所作的《不见》一诗中所说的,“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郑虔被迫接受安禄山伪职,肃宗至德二载(757)受到论罪处分。所有曾接受伪职的官员,被分六等论罪,郑虔一是因为职位低,二是据说有暗中向李唐王朝表忠心的行为,只以次三等论罪,贬为台州司户参军。就这样,杜甫还大声为郑虔鸣不平,批评朝廷是“严谴”了(判重了)。在郑虔离开长安前往贬所时,杜甫虽然因故未能当面送别,但是他写了十分深情的送别诗《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后来,杜甫还陆续写了《题郑十八著作虔》、《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八哀诗·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等诗,表达了自己的思念之情,对郑虔的不幸命运深表同情。杜甫这一系列写李白、郑虔的诗,简直是在跟朝廷对抗。然而,杜甫并未因此受到来自朝廷的任何压迫,比如深更半夜被请去喝茶。 二是,唐朝的言行相当自由。杜甫作诗怀念李白、郑虔,为他们鸣不平,不但是对抗朝廷的行为,也是对抗“世人”的行为。“世人皆欲杀”,这一句诗,透露出李白当时的孤立无援情形,处境是非常不妙的。搁今天,杜甫的行为,即使不被公检法追求,不被绳之以法,恐怕网民的口水也能把他给淹死。但是,我们没有看到杜甫因此遭到世人的不齿。相反,他晚年携家漂泊巴蜀、荆湘这一路,不但受到了许多做地方官的朋友的礼遇,照拂,不时还会有喜爱他诗歌的人,对他表达敬仰与崇拜之情。 尽管我们所处的时代,言论环境跟唐朝有所不同,但是,杜甫对李白、郑虔犯了“附逆谋反”之罪后态度依旧,友情愈炽,这对我们还是有所启发的:在选择当代政治正确与坚持友情人性之间,选择后者,更加具有永恒意义。政治正确与否,不过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之事,而友情人性会长留天地之间。倘若杜甫当时选择了跟李白、郑虔断交,不再来往,不作诗表示思念、关心,我敢肯定,今人只会觉其迂腐可笑,甚至会说他薄情寡义。然而,评论古人容易,自己处世艰难。人总是活在当下的,对于生存而言,选择当时的政治正确,比选择友情人性稳妥,实用。试问当今之人:在政治正确与友情人性之间,有几个会毅然决然选择后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