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乏极而倦，人偶一倚在椅上，便有许多朦朦的轻雾拢来。人的思绪如浮萍一般任意飘荡，似乎未曾歇脚，却蜻蜓点水般地留了许多踪迹。偶尔于某处歇得太久，心便沉下去、沉下去，直到恍惚一骇，梦醒了，窗外的日光照进眼帘。
我便是在这如烟似雾的梦境中想到故乡的槐花的，一想到便像嗜甜的孩子抓住了糖果，非要吮到心旷神怡不可。孩童和年少时的记忆随同它携带的气味、感情一股脑地涌出，竟使我沉迷其中，面上也漾了几丝笑容了。
每到春末夏初的时节，天气就不可收拾地暖和起来，然而空气中也夹杂着缕缕清爽，不至于使人心绪烦躁。家家户户的庭院里、乡村小路旁、坑洼里、沟壑间，都可以瞥见槐树或粗壮黝黑或细柔青葱的枝干。叶子还如鸟蛋一般的嫩黄的小圆，而串串簇簇的槐花却热闹开了。于是，整个村子的空气里都填满了淡雅清新的芬芳，人们就在这片宁静的芬芳中生活着。男人新造了炉台，女人则晒在一小片阳光里，身前的洗衣盆里堆了几堆厚厚的泡沫。我和弟弟，时常游荡在屋前一片荒地上，手持木棒，口里哼哼哈哈地，各自比划着武侠片里的打斗动作。虽然教科书在类似的图画上画了大大的叉，我们心里也由此带了微微的犹疑，但是谁又能抵挡得住心中暗暗涌动的豪侠之气呢？我们便“相打”起来。
有时忆起，我不禁惊诧，惊诧于我对于当时满是槐花香的空气竟无动于衷，否则，何至于连对于它的一丝感悟的影像都无可寻觅呢？或者，如史铁生说的那样，味道是最难于记忆的，只有再次身临其境时才能再次想起？或者，我那时过于幼稚，对于它无处不在的灵魂充鼻不闻，就如同对于无处不在的空气？或者，那时的我深深地吸了两口并且闭紧了眼睛，费力地记了下来，只是在愈来愈长的年岁中，给琐屑的世事磨损殆尽以致于现今无可回忆了吗？
窗外的槐花香悠悠地飘来，解除了我费神恼人的思索。我又像个嗜甜的孩童，竟张开肺叶，贪婪地让它缓缓地闯进来了。
太阳渐渐升高，也渐渐灼热起来。我和弟弟握持木棒的手心冒着汗，黏黏的不利索。丢了木棒，我们到两三株粗壮的槐阴下乘凉。一抬头，便是满树光洁莹眼的槐花。今年槐花的甜味，我们还未曾尝到，一见如此，摘下几簇尝鲜的渴望就蹦跳不已。有一株树身倾斜得如同一架独木桥，我们飞跑着冲上去，找几枝稳牢的枝干或坐下或靠着，合各自的宜。弟弟眼疾手快，先就薅了一串，不管花与萼，径直填到嘴里。咀嚼着，嘴角溢下香甜的涎沫，他随即把一串递到我眼前。象牙白的槐花有的绽开了，像刚刚萌芽的轻盈的豆瓣，有的含着羞涩，像生得些许歪斜得牙齿。一只纤细的小虫在花簇间绕来绕去，我急于享受美味，便尖了嘴，向它猛地吹口气，它便杳杳冥冥，毫无影踪了。
槐花的香甜算不得持久，常常是到得后来，索然无味，直如嚼草，便一口将渣滓啐了去。可是含着汁液的清爽，有如甘蔗，所以仍为我们喜欢。村里的榆钱儿也是可吃的，入口却黏黏的，不如槐花爽利，可是槐花又不能揉进馒头里，这倒与榆钱儿隔了一层。
我猜想情况是如此的吧，因为我从未见过也未尝过揉进槐花的馒头。大概槐花性情娇弱，偶一熏蒸，香味尽失，与草无别了吧？或者性情太烈，不愿与人下饭？
槐花的香味在乡村狭小的空气中充斥得浓郁，引得蜂蝶前来拜访，嗡嗡叫着掳去花粉，到自己的巢穴里去酿香甜的蜜。邻居一个叔叔是个牙医，却又顺带着养蜂人的身份。一待上午融煦的阳光烘得花香流漫，他家的蜂儿呼朋引伴，径自飞至左邻右舍的槐枝上，贪婪地饮啜去了。可是我从未见过它们飞到磨坊主人家去，他家的庭院里倒有一株槐树，生的铁干虬枝，蓊蓊郁郁。我疑惑了好久却找不出符合科学的结论，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归结于由他家汹涌出的臭气使蜂儿嗅而却步——他家顺带着养猪。
我是很久才意识到要记下槐花淡雅的馨香的。离开家乡到县城上学，花木见了不少，可多是修剪的精巧，完全没有乡间花木的恣意生气。槐树是见了的，只是国槐圆润厚实的叶子下，槐花的香气竟至无有。我为考试和成绩逼仄，满心只是争名次，得分数，至于家乡的人事，与我是愈疏远而陌生了。聆听作者心声，观赏美文佳作-若晴美文网www.rqmw.com
有一年的春末，我返到家乡。走在村里的街道上，安详的空气里满是槐花优雅浓郁的清香，我被这浩荡的声势震撼而心旌摇动，眼中竟有些湿润起来。是在无声地欢迎久滞的游子吗？
我和弟弟都过了容许幼稚的年龄，或许我们可以再坐到槐荫下乘凉，但都不会再摘下一串槐花塞进嘴里，满面笑容地嚼着了。可是有时我又会无端地涌起那股冲动。
只怕街上游荡的小孩子都会取笑我了吧？他们也都不会去吃槐花了吧，他们的盒子里是装着饼干的。
况且，我家门前的那两三株槐树也早被伐倒，做了不知名的家具的材料，那片空地也起了一幢楼房，时常有麻将牌声琅琅地传来。而我也终究没能把槐花的香味印在脑中。
窗前庭院的方石地上，一层枯萎的槐花寂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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