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小说，她看了半册

清明不晴天

夏天快完的时候，庄青独自在家整理旧衣服。在衣橱最深的角落里，她又看见了那件天蓝色的连衣裙。

　　一件旧衣服，有时就像夏日里你随手加进书中的一朵小花，也许很久以后，在你不经意的翻动中，它又会从书页间悄然滑出。当日的娇嫩，和水灵已不复存在，但总还有的颜色姿态在，作为他曾经绽放过的纪念。这件兰德的，柔软的旧连衣裙使庄青想起自己已变成标本的学生时代。

　　回想起来，中学生活谈不上是愉快的。一节连一节的数学，物理，化学课，漫长的好像永生。有时实在无趣，庄青也在下面看小说。那时，他就坐在庄青身后，虽然庄青从不回头，却知道他的目光正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她的书上。庄青没有和他说过话，只是在翻页时，稍稍停顿一下。因为庄青想她的阅读速度很快，他是跟不上的。

　　日子就在平淡中逝去了。她——或者说他们看完了一部有一部小说。但始终没有交谈过。

　　转眼到了高三，庄青望断天涯路，却发现，没有一条路自己走得了的，十分彷徨。好在到底年轻，尚有跳河一闭眼的勇气，仍向人借了全集《鹿鼎记》，大模大样的在教室里看。

　　忘了是韦小宝娶到第几个老婆，在庄青将页面未翻时，听见他在后面说：“该翻了，其实我也看完了。”庄青回过头去，两人都笑了。以后，他们开始讲话。他向她借《侠客行》的下册，因为她曾把上册带到学校来读。“你知不知道，看了上册，不看下册，感觉就像相声里的那个老头，听见楼上的小伙子扔下一只靴子，变整夜等着扔另一只。”

　　接着这个由头，他们在高三的“兵荒马乱”中逐渐建立了一种平和的友情。那些小说中的幻想世界为这种友情提供了多彩的背影。

　　后来，中学时代终于定格在一张毕业照上。在照片里，庄青穿着那件天蓝色的裙子，他后排往左数第五个就是他模糊的笑脸。

　　然而，她和她的关系，很快从天蓝色，变成了粉红色。

　　那一年，他们都很幸运，靠进同一所大学，不同的系。他常常在自习时到她的教室来，坐在她的旁边。有一天，当他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时，她没有躲。

　　现在庄青承认，当时自己是有些虚荣心的。他漂亮，而且会玩，是学校里风头很猛的人物。她呢？非常一般，喜欢阅读和冥想——都是些不合实际的爱好。他会追她，使很多女生想破头都想不明白。而庄青也喜欢看女生们目瞪口呆的样子。大概是这个缘故吧。当庄青逐渐发现他与自己不是一类人时，还想着，也许自己有一天会适应。

　　他是个活跃的人，与庄青醉心于文史哲不同——他从现实世界中寻找乐趣。庄青还记得同他和他的朋友一起搓麻将的情景。不擅此道的她坐在那儿，看他谈笑风生，下牌如飞。席间的谈话一句也差不进去，只好那温柔浅笑来搪塞着。有时，庄青还陪他们打保龄球，每一次他都把球扔进沟里。她越来越没有自信，所以后来去歌厅唱歌时，她就怎么也不肯和他情歌对唱什么的，怕在人前出丑。可这样更糟，回校的路上，他埋怨：“唱歌不好有什么？凑个趣嘛！死也不肯，让大家多尴尬！”她满腹的委屈，却无从说起。

　　有一次，他们坐在女生宿舍的台阶上，说下一个周末同几个朋友出去玩的事，然后，沉默开始落在他们中间。忽然，庄青开口了：“我倒情愿我们还在读高中，每天同看一本小说。”他转过头看着她，她却看着自己的脚。那一刹，他好像懂了她。

　　他开是有意识的和她一起去图书馆，参加学校的沙龙，庄青以为是个好兆头，可是，当她坐在图书馆里时，听身旁的他每个五秒钟便“哗啦”翻页时，她明白了，他这是在做出牺牲。

　　他们的约会越来越像是一种习惯，每次为了找一个话题，彼此都累得半死。这不能说是他错。庄青觉得，再有那么多女孩向他飞媚眼的情况下，他能陪她在图书馆里泡一个上午已属难得可贵。那么是庄青太古板？可庄青在学校里很活波啊，跟他学汉语的韩国学生也说，她是一个非常有奇思妙想的人。有一次，韩国人说：“你们是不是把鲁迅捧得太高了？我看过他的杂文，有时他也有点不讲道理。”庄青立刻说：“你不了解时代背景。”她一气讲了一个多小时。最后，韩国人说：“听你说话，充满乐趣。”庄青却想：为什么说这话的人，不是他呢？不，他从来不欣赏她的这一面。

　　庄青终于想到分手，她一向理智，知道有的东西你再喜欢，也不会属于你，有的东西你再留恋，也注定要放弃。人生在世，不能太任性。可想归想，当她下了课，走出教学楼，看到他在不远处的树下等他，心又软了。再试试吧，他就站在那，望着他笑，叫她怎么能就此放手？

　　终于有一天，庄青路过网球场，看到他在哪喝可乐，身边有个穿橙色短裙的女孩，个不高，正仰头和他说话。他听着听着就大笑起来，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那一刻，庄青很受震撼，因为他们一起时，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

　　当天晚上，她向她提出了分手。他迟疑了一下，问：“因为，徐菲？那我以后注意点”庄青温和地说：“其实，你也知道为什么。”这次，他沉默了，很久才问：“再试试？”庄青不语，看着月光下的他，心想：也许，再也不会有那么漂亮的男朋友了吧！泪水差一点涌出来。

　　后来，他送她回宿舍。她从楼上的窗子里看他离开，泪水终于挂满脸颊。

　　消息传开。女生们都猜测他到底甩了她，她不辩解。但心里难免央央的。韩国人便是玩笑，半认真的说：“要不嫁给我吧！我们再在韩国经营连锁店，很有点儿银子。你跟了我，她们就会说，是你甩了他了。”庄青只是笑笑：“在不了，谢谢！”庄青已经错过一次了，不想再草率了。

　　开始的日子是不好过，庄青慢慢才缓过劲来。再看见那位橙衣女子轻轻盈盈的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穿过校园。或是他们两在网球场上嬉戏追逐时，她不再感到刺激，听说那橙衣女子为他成立了一个保龄球队，到第二学期，橱窗里就贴出了他为学校得到奖杯的照片。照片上，橙衣女子偎着他，一脸甜蜜。新入学的学生们看了，就说：“真登对。”庄青也跟着说，：“真登对”她庆幸自己做出一个让他得到快乐的决定。

　　后来，庄青就毕业了，整日忙着编稿子挣钱。她很少在想从前的事。直到那一天整理旧衣服，天蓝色为她回忆起这一段往事。她想：要么打个电话给他？只问一声好。可是她终于没有打。她怕自己会一时软弱，说出什么令他也难为情也令自己后悔的话。

　　庄青终于明白，他对她，只是半册翻阅过的小说，不论情节多么动人，都只能回味，而下半册的读者，却不是她。

可不可以

人生无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