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是大学同学,大二时坠入爱河,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临到毕业时,他们准备公开关系,同去边疆。谁知问题来了,她的父母对他的出身颇有歧见,认为二人门不当户不对,于是利用潜规则,将她神不知鬼不觉留了下来。其结果可想而知,他一个人愤而去了边疆。后来她虽有过顽强坚守,终是拗不过父母之命。她知道,其实父母之命也就是当时的时局大势,胳膊扭不过大腿,她无可奈何。当然她曾想到过弥补,转弯抹角和他再次牵上了线,然而在那个人人都丧失了“自我”的年月,心中一个“情”字,到底经不住时间和距离的耗损,两人进行了一段颇长岁月的拔河赛,最终在筋疲力尽中放弃。 拔河赛虽然放弃了,但丢下的那根绳还在。爱过就会留下痕迹,就像刀划过要留下痕迹一样。 世事如棋局局新,转眼数十年过去,他如今又回到了这座城市。不,说他回到这座城市,不如说他回到儿子身边合适。退休后,老伴去世,他孑然一身,儿子在老家工作,他理所当然向儿子靠拢。 她曾经想到过去看他,但是每个人生活中都有一条河,这条河永远流淌在你的前方,看似波澜不兴,但要徒步趟过去还真不容易。此时此刻,她对距离这个词似乎有了新的理解。距离在她头脑中就像是个魔方,有时你看着它缩短了,其实反而拉长了。空间上缩短了,心理上却拉长了。他虽然又回到了这座城市,但心理上,他还是在边疆的,她永远把他定格在边疆了。 三年了,他们仅通过几次电话。“山不转水转,你又回来了。”她在第一次和他通话时,以略带调侃的语气作了这样的开场白。他顿了顿,同样以调侃的语气和她说:“这里是起点,也是终点。人的一生就像在划一个圆,我如今又回到了起点。”说完似乎笑了一下。她有几秒钟的尴尬,接下来没再说什么。她趟不过那条河。后来的几次通话很随和,但也很简单,纯粹就是问问好,问问身体状况,当然也有善意规劝,诸如老年人常挂在嘴边的“忘记年龄,忘记疾病,忘记恩怨,忘记过去”之类,完全是那种一般朋友间的寒暄与客套。后来她说到了这座城市。她说这座城市长大了,打扮得也漂亮了。可他没跟她的思路去,自已独僻蹊径,把话题引向一个不着边际的方向。他说:“如今这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可感觉上却越来越没滋味了,兴许老了吧。”她听后,略一思忖,便马上笑容可掬回复过去:“不是老了,这过日子就像烹调佳肴,得有佐料。你兴许忘了放味精呢。”他哈哈一笑:“你说话的风格没变啊,挺逗的。可你那日子过的,放味精了吗?你不仅没放味精,你连那‘四忘’也做不到。你忘了过去了吗?” 她干笑一声,好长时间,都没找到合适的词回复他。 这一天,她带六岁的孙女儿逛公园去。 上得车去,不知为什么,她立马想到他。她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好心情,她得找他聊聊。 于是掏出手机:“忙吗?”她问。 他马上回过来:“忙。老有所乐,老有所为,奉献余热。” 手机里传来孩子的嬉闹声。 “含饴弄孙啊!”她说。 这时旁边的孙女儿忽然插进来:“奶奶,你和谁通电话?” 她毫不含糊告诉孙女儿:“一位远方的爷爷。” 孙女儿追根刨底:“远方有多远?你说我们家爷爷也去了远方,比我们家爷爷还远吗?” “鬼丫头!”她像是噎住了一口气出不来。后来就故意放大了声音指责孙女儿:“你怎么说话呢,你家爷爷去的是另一个世界,这怎么能比?”她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她想借孙女儿传达某种信息。 顿了一顿,那头传过来他的声音:“你也在含饴弄孙?看来我们是彼此彼此啊!” 她重重叹一声气:“没法子啊,我们不能超越这个时代。” 这时车上忽儿起了一点吵闹,他们的通话被掐断。 车上人真多,忽儿上来一批,忽儿又下去一批,挨挨挤挤,面孔一张张地换,就像走马灯,弄不清谁是谁。她觉得这很有趣,脑子里忽儿联想起人类悠久的历史。历史就像这样一部车子,一站又一站,停了开,开了停,人呢也是走马灯似地换,前人换后人,后人又变前人,吵吵闹闹,没完没了。 好在这部车子只有前面一扇门上下,她坐在最末一排,拥挤对她毫无影响。 稍静一点,她又拨通了他的电话:“没事时常出来走动走动,别老闷在家里,这样子会闷出病来。”他马上回过来说:“你忘了我那‘多动症’的毛病了?如今老是老了,可这毛病没改,没事就到处蹦,只是如今多了个尾巴,不过也好,出出进进少了些寂寞。”手机里又传过来孩子的嘻闹声。 她现在记起来,他确是一只三脚猫,生性好动,生性好强,要不这样,当年就不会不辞而别毅然绝然只身去了边疆。她现在想,当年他如果不去边疆,和她一同留在这个城市,他们的故事或许是另一个版本。 回忆似乎使她和他有一种互相靠拢的感觉,于是她便鼓足勇气放了一个试探性气球:“你去过云湖公园吗?” 他没有立时回答。她知道这是个看似简单,但却掺杂了不少复杂因素的问题,她允许他考虑。大约过了三五秒钟,他才终于嗫嚅着说:“没去过。” 她有些失望:“为什么?” 他说:“怕去。” 她觉得他的回答很智慧,很真实,很令她满意。因为这回答,她再一次陷入回忆中。而且脑海里立时就涌现出公园湖边那一篷茂密的竹林。这是一篷凤尾竹,竹杆长得特粗壮挺拔。在他们的印象中,这篷凤尾竹似乎一直是在这座城市的风中摇曳着,一直是在这座城市的月光里摇曳着,也一直是在他们的梦中摇曳着。这篷凤尾竹有个极稀奇处,即每两根竹杆总是相拥相抱着往上长,他们深以为奇,于是不经易间就给这些凤尾竹取了一个很雅的名字:情侶竹。有一次,他忽然异想天开,不经过她的允许,竟然在相拥相抱的两根竹杆上,一根刻上一个“风”字,另一根刻上一个“雨”字。他的名字中有个“风”,而她的名字中恰恰有个“雨”。她当时似乎是很自然地,就默许他将他们之间的爱情在这篷竹林上登记注册,目光里没有表示出丝毫责怪的意思。 她决定给他发一条短信。她觉得此刻惟有短信这种形式最适宜于表达自己的心境,而且短信在语气上运用起来也更为灵活,譬如称呼,她就可以用上昵称“风”:“风,你应该去云湖公园看看,那里曾经是我们的根据地,那里还有一篷你熟悉的凤尾竹。”她本来想在“根据地”前面加上“爱情的”三个字,想了想终于作罢。短信发出后她两眼一直盯着手机荧屏,好像对方的他时时都会从荧屏里显现出来。当然,最后等来的是一行行字幕:“雨,谢谢你提到云湖公图,谢谢你提到那篷凤尾竹。不错,那里曾是我们爱情的起点站,可也是我们爱情的终点站……”不!风你错了!爱情没有终点站!看了他的短信,她忍不住歇嘶底里吼了一声。孙女儿一旁见了忙问:“奶奶你骂谁?”她一怔,没理会孙女儿,忙又发过去一条短信:“风你错了!爱情没有终点站!没有!你不是说过,人生是在划一个圆吗?我们现在完全可以回头再来啊!再说,当年我们就像坐在一辆车上,因为预料不到的缘故,临时下车了……我知道你忘不了那个痛,可你……难道连陆游也不如吗?”短信发过去,她忽儿又有了些许踌躇,我怎么扯到了陆游?这是哪里跟哪里?他可不是陆游,我也不是唐婉,云湖公园更不是沈园啊!不等他回复,她又发过去一条:“风,这么些年,我几乎年年都去那里走一走,看一看,风里雨里,那篷凤尾竹,还是涛声依旧啊!竹子的再生能力强,难道爱情不会再生吗?” 马上有了回复:“当年,你下车了,我也下车了,如今我们还有机会登上同一辆车吗?” 。 “难道……没有这个可能吗?”她不再顾及其他,急不可待地写上这句她认为可以表明自己心迹的话,然后再次等待他的回复。不一会,手机铃声急促响起来,等来的不是短信,是声音,他的声音。 “今天有时间吗?”他似乎没有怎么在意短信的内容,却提出来一个是否有时间的问题,她感觉这或许是一个好的兆头。然而她又奇怪,他的声音怎么回事?似乎没有经过电波传送,像是从某个角落直达她的耳内。仔细捕捉,却因时间短促,一下子就淹没在车内污浊的空气里了。 “你在哪里?”她问。她想证实这种感觉的真实性。 但这时车子忽又停下,重复着已经重复多次的过程:一些人匆匆忙忙上来,一些人同样匆匆忙忙下去。乱糟糟一阵过去,她先前的感觉飞了,已经变得很临近很真实的声音重又变得遥远。 刚才莫不是心灵感应?她决定再拨过去。 “风,你刚才问我什么?问我有不有时间?”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风”,这个甜蜜而又陌生的称呼,发短信时已觉难为情,现在居然一下子从自己嘴里喷泻而出,你说怪也不怪?莫非深埋在心灵深处的那颗种子,历经数十年后,今天竟要爆发了出来? “你的声音怎么回事啊?听起来好像就在我身边。”咦!他也在关注声音。奇怪! 这时她忽然发觉孙女儿不在了,心里陡地一惊,不由出了身冷汗。正要起身去寻找,小家伙却像水田里泥鳅般从人窝的空档里钻了出来,没头没脑在她耳边说起了悄悄话:“奶奶我看见一位爷爷和你通电话。” 她望着小家伙,又好气又好笑。 “真的!”孙女儿见奶奶不信,又加上一句:“他就在车上,我听见你在电话里叫他风。” 她还没从孙女儿的叙说中回过神来,一抬眼,看见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人窝里径直向她推推搡搡着走过来。 “我们……我们竟然坐在同一部车上?”他说,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瞪着她。 “而且还通了这么久的电话。”她望着他,目光却是模糊的,像望着一段逝去的岁月。 “世界真奇妙。”他接着又说,“我以为你一直遥远不可及,谁知就在我身边。” “我一直在你身边。”她说。说这话时,似乎是忘却了自己是在车上,全身心都放得很轻松,谁知车子一次突如其来的颠簸,差点让她扑倒在地。 他忙用双手扶住了她。 她正了正姿式,然后说:“想这世界上,有多少相知的人,实际是坐在同一部车上的,却因被距离造成的假象蒙蔽,始终无法谋面,比较起来,我们算是幸运的。” 他对她的感慨没有表示什么,却微笑着问了她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她一怔,还未来得及回答,爱饶舌的孙女儿早说开了:“奶奶要带我去云湖公园,那里有一篷长得好高好高的竹子,奶奶在竹竿上刻了字的,我认得,一个‘风’,一个‘雨’。” 他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他一眼。 然后她问:“你呢?要带孙女儿去哪里?” 他不露痕迹地笑了笑:“我还能去哪里?自然是云湖公园。云湖公园那篷凤尾竹上的‘风’和‘雨’,现在有了新的版本,我得去考证考证。” “那好吧,我们一路同行。” 司机这时猛踩了一下刹车,车子忽然停了下来。 车窗外是云湖公园迷人的风光,一篷凤尾竹在远处像欢迎老朋友似的向他们招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