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散客 于 2009-6-30 09:48 编辑
都说北方人到了南方,最大的麻烦是吃饭不习惯,我没有这种感觉。整天东西南北地跑,逼得自己口味要杂一点。再说我好奇心重,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想尝一尝。平时很腻味蛤蟆一类东西,连带着不喜欢青蛙,但田鸡腿的美味让我至今难忘。那是在武汉,主人在一家酒楼请客,辣炒田鸡腿我认为是那一晚的头道菜,鲜嫩无比。后来我自己也尝试做过,还说得过去。南方人大多喜欢吃田鸡,我在不止一个地方看到菜市场上有活田鸡卖,装在网兜里,活蹦乱跳。这是前些年的事情。那天还有蛇羹,蛇肉撕得象细小的银鱼,和碎蛋花混在一起,看上去很精致,味道却平平。毕竟吃蛇肉最好的做法是蒸,取其鲜与嫩,与其他东西混在一块,鲜味就夺跑了。
在武汉,人们常吃的早餐是炸面窝。用糯米磨成浆,里面再掺什么东西,舀一勺进中间突起的油铛里,似炸似煎,呈金黄色,外酥里软,有淡淡的咸味。开始我不知道什么东西,一问,好多人抢着说:“面窝!”从这可以看出武汉人的热情,同时他们对自己的这种特殊食品颇感自豪。清晨,武汉街头很多老婆婆提个小篮子,卖刚采摘的、散发着清香的白兰花,上班的小姑娘往往买一朵新鲜的白兰花别在胸前,然后趁等车的空儿,站在路边吃面窝,成为武汉街头的一道风景线。
武汉有种名气很大的食品——豆皮,当地人称之为“通城老幺”,意思是说在全城都叫得响,是武汉特有的风味小吃。上下两张很大的豆腐皮,中间裹馅,煎炸后切成方块,很好吃。馅有很多种,我吃过猪肉韭菜和糯米两种,都极可口。武汉的另一种美食是四季美汤包,名扬三镇,因为住得远,没有专程前往品尝。我们吃饭的地方是古琴台附近的一家饭店,叫作春江酒楼,非常干净雅致,大玻璃门内有两盆翠竹,高低参差,疏落有致。这里的小炒作得很精致,鱼香肉丝、鲜笋炒肉丝、油淋茄子、蒜茸空心菜,几样小炒轮换着吃,有时候叫两瓶啤酒,对饮小酌。武汉菜略微偏辣,我们不太适应,每次都关照那个小女孩,让她告诉厨房不要放辣椒,但端出来还是有点辣,最后她告诉我们,真的没放辣椒,只不过用了一点豆瓣酱,说完抿嘴一笑。我们无言,是啊,湖北菜不放点豆瓣酱,还怎么吃啊?
鲜笋是人间至味,任何美食家都对它情有独钟,一般饕餮之客不以为然,觉得它淡而无味。清代袁枚《随园食单》中说:“有味者使之出,无味者使之入”,其实笋自有一种鲜香。外国人把我们吃鲜笋叫做吃“嫩竹”或吃“竹芽”,对是对,却很别扭,拿我们当成一种很珍稀的动物。北方早些年见不到鲜笋,都是罐头或真空包装的玉兰片。每逢四五月间到江南,看见硕大的春笋在市上叫卖,深以为诧。现在北方也有鲜笋卖,用来炒肉丝韭黄,蒸狮子头,清炖鸡放几片,或者干脆做油焖笋,都是无上妙品。春季到江南,食笋,看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开,是两大享受。
当年去苏州开会,正好是秋高稻熟季节。清晨,从车窗向外眺望,金黄的稻田上飘着一层薄雾,象一条雪白的长练。早起的农人抗着农具,身后跟了慢腾腾的水牛,那么宁静,那么闲适,是只有在国画中才能见到的景象。江南印象,如梦如幻。会议期间会餐,除了一只大闸蟹,记不清吃了什么。正是吃大闸蟹的季节,在北方也该有大量梭子蟹上市。我知道江南人食蟹精细到了苛刻的程度,他们简直是掐着表蒸蟹,以求最佳的火候,据说从前吃完蟹后还要将蟹壳称称,看谁吃得最干净。北方人做不到,北方人讲究吃得痛快,耐不下心慢条斯文吹吹打打。大闸蟹不及海蟹体大,每个三四两重,但是味浓,非海蟹可比。近几年养殖蟹盛行,虽然易得,味道却差了些。苏州菜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只是一味的淡。名菜松鼠鱼也无缘品尝。游拙政园,中午在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吃饭,吃的是小笼包,很小巧。下午游观前街,买了几盒有名的兰花豆干,滋味好极了,咸甜适中,余味无穷,是佐酒的绝妙小菜,作茶食当然也不赖。回来时买了十几盒分赠亲友,很受欢迎。
在苏州吃的最好的一道菜是炒鳝鱼丝,温州的一位同行作东。鳝鱼丝切得细而匀,加笋,猛火爆炒,脆而且嫩。美中不足,还是甜了点。鳝是美味,然而制作不易。南京一道名菜叫做炖生敲,我曾尝试过一次。鳝鱼去骨切段,入油锅略炸。葱姜蒜爆锅,加黄酱、酱油、白糖、料酒,放入鳝鱼段,加高汤后一起倒入砂锅,小火焖一个半小时。这道菜的妙处,上桌后依然滚开冒泡,趁热撒胡椒面,看上去就逗人食欲。鳝鱼段酥烂,味醇厚,博得一片喝彩。
由苏州至上海,第一顿饭是一碗大排面。整整齐齐的面条,上面一块酥红油亮的猪大排,加一根咸雪里蕻,这样一碗面只有北方人才吃得下。到城隍庙寻访旧书而不得,时近中午,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远处几家大排挡,人山人海,都托着碗大喝黑芝麻糊,我只好远远地避开。转来转去,看见一个招牌,上书“南翔小笼馒头”,就是蒸包,上海人管包子叫馒头,知道是名吃,也顾不上是不是正宗,先要了两笼。笼屉奇小,直径一扎,包子更小,径不及一寸,馅子加了肉皮冻,汪汪的一兜汤汁,吃时要先咬破皮吸出汤,否则不可收拾。一笼六个,我总共吃了七笼,外加一小碟叉烧肉,一小碟卤河虾,一瓶啤酒,旁边两位老太看得直乍舌。
酒足饭饱,溜达到外滩,又向西折入南京路,转进一家火腿店。只见柜台上方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整只金华火腿,极其诱人,苦于不便携带,就买了两大块生的带骨火腿肉,约十斤重,花掉我当时三分之一的工资,从上海背回潍坊,分送给亲友。整治火腿很麻烦,先要剔净腿骨,用清水泡几天,其间经常换水,刮磨油污,最后以大火蒸透。处理不好会有一股陈腐气,无法下咽。
二OOO年四月在南京,吃了晚饭,在街上散步,忽然闻到一股很特别的臭味,不是那种让人恶心的臭,但很刺鼻。我四处望望,原来不远处是一个油炸臭豆腐的小摊,围了几个人,站着吃臭豆腐串。我算是个“逐臭之夫”,久慕江南的油炸臭豆腐,想买两串尝尝,终于未敢造次。虽然没吃,心中却总放不下,惦念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赶往合肥,中午主人留饭,点菜时征求我的意见,问吃不吃臭豆腐,我大喜,有同志在焉,我何惧哉?一盘炸好的臭豆腐端上来,呈青灰色,蘸辣酱吃,除了香,闻不到臭了。从那以后我开始吃臭豆腐,后来潍坊有买,我偶尔买一点和女儿同啖。
合肥人喜欢吃一种淡水小龙虾,紫红色,皮硬得很,生长在不太干净的沟河里。十多年前我在济南吃过,做法简单,只会盐水煮,远不及合肥的麻辣龙虾。龙虾去头,容易剥出肉,蘸调料吃。小龙虾肉质发柴,全凭麻辣汁入味。到了夜晚灯火阑珊,合肥街头成片的大排挡,人来人往。拣一张桌子,要几十串烧烤,剥食龙虾,喝冰镇啤酒,是人生的一大快事。最近看电视报道,说这种小龙虾是用人粪便来作饲料的,不禁瞠目结舌。可见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近于伤天害理了。
一个人在外地,除了办公务,空闲时间是很难打发的,我除了外出走走,逛逛书店,有时就到小酒馆坐两个钟头。我很喜欢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把身在客乡的游子的抑郁忧伤描写得淋漓尽致,读来如身临其境。特别是当“我”在空无一人的酒楼上独酌,窗外是纷飞的雪,百无聊赖却又怕人来,每听见楼梯有脚步声响,便懊恼地抬起头来,及至看到是堂倌,才放下心来,“这样的又喝了两杯酒”。——没有切身体验,是万万写不出的。在南昌,我呆了六天,六天下雨(后来我对人说没见过南昌的太阳)。细细密密的春雨没完没了,直让人心烦。一天下午,从书店出来,夹了一本书,匆忙地蹩进一家小酒店,选了一个临窗的小桌,要了两个小凉菜,一瓶酒,记得有一个菜是黄豆霉菜,略有一点辣。就这样一边翻书,一边喝酒,不知不觉华灯初放。凭窗望去,街上车水马龙,下班的人们在雨中匆匆来往,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奔向自己的家,使我这个外乡人倍感孤独凄凉。
旅途食事,意趣良多,一时难以尽说。现在不往外跑了,虽然少了那份猎奇的机会,却可以安安静静地在家吃饭,也是一种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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