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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欢乐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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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 17: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很喜欢这本书,昨天晚上用手机看了一会不知不觉中看到了,快一年,今天晚上把它转过来,大家如果感兴趣就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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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 17: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回 郭大路与王动

郭大路人如其名,的确是个很大路的人。“大路”的意思就是很大方,很马虎,甚至有点糊涂,无论对什么事都不在乎。

  王动却不动。

  大路的人通常都很穷。郭大路尤其穷,穷得特别,穷得离了谱。

  他根本不该这么穷的。

  他本来甚至可以说是个很有钱的人。一个有钱的人如果突然变穷了,只有两种原因:第一是因为他笨,第二是因为他懒。

  郭大路并不笨,他会做的事比大多数人都多,而且比大多数人都做得好。譬如说——

  骑马,他能骑最快的马,也能骑最烈的马。

  击剑,他一剑能刺穿大将身上的铁甲,也能刺穿春风中的柳絮。

  你若是他的朋友,遇着他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他也许会赤手空拳跃入黄河捉两尾鲤鱼,再从水里跃出抓两只秋雁,为你做一味清蒸鱼、烧野鸭,让你大快朵颐,你吃了他的菜保证不会失望。

  他做菜的手艺绝不在京城任何一位名厨之下。

  他能用铁板铜琶唱苏轼的“大江东去”,也可以弄三弦唱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让你认为他终生都是卖唱的。

  有人甚至认为他除了生孩子外,什么都会。

  他也不懒,非但不懒。而且时时刻刻都找事做,做过的事还真不少。像他这种人,怎么会穷呢?

  他第一次做的事,是镖师。

  那时他刚出道,刚守过父母的丧,将家宅的田园卖的卖,送的送,想凭一身本事,到江湖中来闯一闯。

  他当然不会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也根本不想做个很精明的生意人,所以本来值三百两一亩的田,他只卖了一百七,再加上送给穷亲戚朋友们的,剩下的也就不太多了。

  但那也足够让他买一匹好马,铸一柄快剑,制几身风光的行头,住最好的客栈,吃最好的馆子。

  那时正是春天,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适于做很多事,也是镖局生意最好的时候。

  镖局生意最好的时候,正也就是强盗生意最好的时候。

  “中原镖局”的总镖头罗振翼,人虽未老,江湖已老,当然他很明白这道理。所以走在道上,总是特别小心。何况,现在正是春天,他这次保的镖又不轻。

  可是保镖只靠小心是绝不够的,还得要武功硬,运气好。

  罗振翼武功并不弱,但这次运气却实在不好,竟偏偏遇上了两河黑道上最难惹的欧阳兄弟。

  欧阳兄弟不是两个人,也不是三个人、四个人……

  欧阳兄弟就是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做“欧阳兄弟”。

  他虽然只有一个人,却简直比四十个人还难斗。他左手使短刀,右手使长刀,还可以同时发出七八种不同的暗器,很少人能看出他暗器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

  罗振翼也看不出。他刚躲过三枝“锦背低头花装弩”、一筒“流星赶月袖中箭”,谁知欧阳兄弟刀背一翻,又射出了一双子母寒针。

  要命的针,从别人要命也猜不出的地方射出来。

  罗振翼右肩上挨了两针,虽还不致立刻要命,但也只有等着欧阳兄弟来要他的命。

  欧阳兄弟就算不想要他的命,他这趟镖丢了,也只有自己去上吊跳河抹脖子,自己要自己的命了。

  就在这时,突然一骑快马驰来,马快人更快,马还未到,马上人已到。欧阳兄弟只看到一个人从半空中落下来,七八种暗器连一种都还没有来得及出手,左右脉门已同时挨了人家一剑。

  这半空中落下来的救星自然就是郭大路。

  罗振翼对这位救星自然不但感激,而且佩服;不但佩服,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将这趟镖送到地头后,无论如何也要请他一起回镖局去。

  郭大路当然去了,他反正没什么别的要紧事。

  他就算有别的要紧事,也会去的。

  这是他第一次出手,他忽然发觉自己非但武功不错,人缘也不错。

  于是罗振翼就觉得奇怪,就问:“像郭兄如此高的身手,为什么不做镖头?”

  郭大路也问:“为什么武功高的人要去保镖!”

  他只觉得做镖头也蛮威风,蛮有趣的。何况,罗振翼请他做的是副总镖头。

  一个人初人江湖就做了副总镖头,的确够威风、够神气!

  惟一令郭大路觉得遗憾的是,“中原镖局”并不是中原最大的镖局,甚至连第一流的镖局都算不上。

  他等了好几天,才接到第一笔生意,而且还不是大生意,只不过是替人从开封押几千两银子回洛阳。

  路不远,镖不重,又有这么样一位副总镖头,总镖头自然乐得安安心心、舒舒服服的在家里养伤了。

  还是春天,早上,镖车启行。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这开始可真不错。

  镖旗迎风招展,趟子手的喊镖声嘹亮人云,郭大路穿着紫罗衫,佩着乌鞘剑,骑在大白马上,春天的太阳刚升起,照得他身上暖暖和和的,远处的春山一碧如洗,燕子正在树上衔泥做巢。

  他心里实在觉得愉快极了、得意极了。

  他只希望能在路上遇见几千江洋大盗、绿林好汉,那倒并不完全是为了他想露露本事、显显威风,而是为了想多交几个朋友。

  朋友越多越好。他喜欢朋友,能和这种人交上朋友,岂非也很刺激、很有趣,若再能感化他们改邪归正,岂非更妙不可言。

  他果然遇到了。

  只可惜他遇到的,并不是他想像中那种大秤分金、小秤分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江洋大盗;也不是那种一诺干金,豪气于云,随时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绿林好汉。他遇见的竟只不过是一伙小毛贼,一个个面有菜色,好像饿了三天,身上穿的衣服到处是补丁,连刀都生了锈。

  郭大路虽然失望,但既然遇见了,也没法子,只好先露两手武功,将他们先震住,再循循善诱,希望他们从此洗心革面,改过向善,做个安分守己、自食其力的良民,莫要辱没了祖宗。

  大家先被他的武功吓得呆若木鸡,继而又被他的良言感动得痛哭流涕,一个个都表示决心要重新做人。

  “可是我们却身无一技之长,叫我们去做什么呢?不做强盗,只怕一家人都得饿死。”

  “做做小生意也好呀,就算卖馒头,也总比做强盗好。”

  “连一文本钱都没有,能做什么生意?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这些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确是天良发现的样子。

  郭大路几乎也被感动得流泪了。

  “没有本钱,这容易,我有。”镖车里岂非有的是银子么?

  本钱少了,也做不成生意,郭大路出手一向大方得很。

  “每人一百两。”

  大家千恩万谢,然后,忽然间就全部呼啸而去,远远都可以听见他们在说:“这位恩公不但是大英雄、大豪杰,而且简直是个活菩萨、大圣人。”

  郭大路心里也是热血沸腾,感慨不已:“人之初,性本善,若非被逼得无路可走,又有谁愿意做强盗呢?”

  等他的感情渐渐平静的时候,他才忽然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镖车里的银子已被分掉一大半。

  第二,这些银子并不是他的。

  跟着他的镖伙们一个个都张大了嘴,眼睁睁的瞧着他,谁也分不清他们这种眼色是将他看成什么?

  是大英雄?大圣人?还是个大呆子?

  镖银少了一大半,镖头当然是要赔。

  郭大路回镖局的时候,心里虽有些不安,却还不太难受。

  他有把握赔这镖银,有本事的人都有这种把握。

  “我这匹马是二百八十两买来的,身上还剩下七百多两银子,加起来也有一千多两了。先赔他们再说。”

  剩下的呢?

  “剩下的镖局先垫上,我用副总镖头的薪饷慢慢来还。”

  中原镖局能清到他这样的副总镖头,以后名气自然会越来越大,生意自然会越来越好,他的薪饷当然绝不会少,很快就能还清的。

  罗振翼一直在听着,听得目定口呆,听得像是已出了神。

  郭大路还是很有把握,因为他觉得自己提出的这方法实在太合理了。

  他再也想不到罗振翼会突然跪了下来。

  罗振翼跪下来并不是要求他留下,也不是叩谢他的救命之恩,而是求他快走,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你救过我,我替你赔镖银,就算还了债。像郭大爷你这样的人,我以前实在没有见到过,只求以后也莫要遇见才好。”

  所以郭大路就走了。

  但走到哪里去呢?现在,他身上虽然还佩着剑,衣服虽然还是很光鲜,但大白马已没有了,剩下的几两碎银子,非但不能让他再住最好的客栈,上最好的馆子,就算吃馒头,睡大炕,也维持不了几天。

  郭大路是不是也会觉得有些恐慌,有点难受?

  不是,他完全不在乎。

  像他这么样有本事的人,还怕没饭吃吗,那岂非笑话?

  还是找了家最大的馆子,好酒好菜,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

  一个男人吃了顿好饭后,心情总是特别好的,何况还带着六七分酒意,就算最讨厌的人,在他眼中看来都会变得可爱多了。

  所以他就将剩下来的银子全都给了很可爱的店小二,所以走出门的时候,他的口袋就变得和刚洗过一样,洗得又干净、又彻底。

  下顿饭在哪里?简直连一点影子都没有。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船到桥头自然直,天无绝人之路,现在惟一重要韵事是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无论什么事,到了明天,总会有办法的,今天晚上若就为明天的事担心,岂非划不来?

  郭大路打了个呵欠,大模大样地走进了城里最好的客栈。

  他只忘了一件事。

  客栈的门虽然永远是开着的,走进去的时候虽然很容易,走出来的时候,就困难多了。你袋子里若没钱,人家就不会让你再大模大样地走出来。

  郭大路当然不会开溜,也不会撒赖,那怎么办呢?

  在这种时候,他才有点着急于,在院子里兜了两个圈子,忽然发觉墙上贴着张红纸条,上面写着:“急征厨师。”

  于是郭大路就做了厨子。

  做镖头,连头带尾,他总算还干了半个多月。

  厨子他只干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多用了二十多斤油,摔坏了三十多个碗,四十多个碟子。

  别人居然忍耐下来了,因为郭大路烧出来的几样菜的确不错,有时候找个好厨子甚至比找个好太太还困难得多。直到郭大路将一盘刚出锅的糖醋鱼摔到客人脸上去的时候,别人才真的受不了。

  那客人也只不过嫌他鱼做得太淡,要加点盐而已,郭大路就已火冒三丈高,指着人家的鼻子大骂:“你吃过糖醋鱼没有?你吃过鱼没有?糖醋鱼本来就不能做得太咸的,你知不知道?”

  天下的厨子若都像你这么凶,哪还有人敢上馆子?

  到了这种地步,别人就算还敢留他,他自己也呆不下去了。干了三天厨子,惟一的收获就是身上多了层油烟,口袋还是空的。

  但是,“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怕什么?

  郭大路当然还是一点也不在乎,他什么事都会做,什么事都能干,为什么要在乎?

  问题是,干什么呢了

  郭大路开始想,想了半天,忽然发觉自己会做的事,大多数都是花钱的事——骑马、喝酒、赏花、行令,这种事能赚得到半文钱么?

  幸好还有一两样能赚钱的,譬如说,卖唱。

  以前他唱曲的时候,别人常常会拍烂巴掌,听出耳油,还有人间他:是不是在娘胎里就已学会唱了?

  也有人说:凭他的嗓子,凭他对乐曲的修养,若是真的去卖唱,别的那些卖唱的人一定没有饭吃。

  郭大路虽不愿抢别人的饭碗,怎奈肚子却已开始在唱了——唱空城计。

  于是他找了家自己从未上去过的酒楼,准备卖唱。

  一上楼,店小二们就立刻围了上来,倒茶的倒茶,送毛巾的送毛巾,赔着笑,哈着腰,问他:“大爷今天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今天小店的鱼是特地从江南快马捎来的,要不要活杀一条来配三十年陈的绍兴酒?”

  像郭大路这么样有气派的人,店小二不去巴结他去巴结谁?

  郭大路的脸却已红得像是喝过三十斤绍兴酒了,“我是来卖唱的。”这句话他怎么还能说得出口?

  过了大半天,他才结巴的说了句:“我来找人……”话未说完,他已像被人用鞭子赶着似的下了楼,夺门而出。

  这当然不能怪那些店小二,只怪他自己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卖唱的。

  “唉,原来一个人相貌长得太好,有时也很吃亏的,也许我长得丑些反而好些。”

  郭大路虽然是在叹着气,却几乎忍不住立刻要去照照镜子。

  卖唱也卖不成,干什么呢?

  “老天给了我这么样一双灵巧的手,我总有事可做的。”

  郭大路对自己的手一向很满意。

  他看着自己细长而有力的手指,心里忽然想起了一些已在江湖中流传了很久的故事:“一个落难的少年英雄,潦倒得在街头卖艺,恰巧遇着上一位老英雄和他娇媚的小女儿,对这落魄英雄的武功大为倾倒……”

  结果自然是英雄和美人成了亲,从此传为武林之佳话。

  “对,卖艺,就在街头卖艺,凭我这身武功,还怕没有人赏识?”

  郭大路开心得连肚子饿都忘了,只怪自己前两天为什么没有想出这好主意。

  天虽已黑,街上还是很热闹。

  郭大路选了个最热闹的街角,准备开始卖艺了。

  但在开始的时候,好像还得先说上一段开场白。

  说什么呢?

  郭大路的口才并不差,不该说的话,他常常说得又机灵,又俏皮,只不过等到该他说话的时候,他反而说不出了。

  “不说也没关系,反正别人是来看我的本事,不是来听我说话的,只要我本事一拿出来,还怕人不围过来看么?”

  于是郭大路挽了挽袖子,掖了掖衣角,就在这街角上将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套拳法练了起来。

  只见他拳起时如猛虎出柙,脚踢时如蛟龙入海,拳影翻飞,拳风虎虎,当真是每一招都有真才学,每一式都有真功夫。

  但别人非但没有围过来,反而都远远的避开了,就算有几个胆子大的,也只敢站在屋角偷偷地瞧。

  “这人忽然在街上打起拳来,莫非有了毛病?”

  郭大路本来练得还蛮得意,后来才渐渐发现有点不对。

  幸好他立刻恍然大悟。

  “我练的是真功夫,一点花拳绣腿都没有,这些凡夫俗子当然看不出好处来。好,我就再练点惊人的给他们瞧瞧。”

  想到这里,郭大路突然一个鹞子现身,“砰”的一拳将后面的墙打破了个大洞,“呼”的一腿将街角系马的石桩子连根踢倒——他自己的裤子当然也被踢破了。

  只听一片惊呼,满街的人突然全部落荒而逃,有几家店甚至将大门都上厂起来,只因为街上来了个吃错药的疯子。

  这就是郭大路卖艺的经过,他练了一趟拳,还加上一招开山功,一招扫堂腿,换来的只不过是条破裤子。

  他的故事为什么不像别的落魄英雄那么好听呢?

  这实在没法子,世上本就有很多事听来很美,做来就不美了。

  这天晚上,郭大路只有饿着肚子,在破庙的供桌上睡一觉了。

  他当然还可以上最好的馆子先吃了再说,上最好的客栈睡下再说,但我们的英雄虽然有些糊涂,却绝不赖皮。丢人的事,死也不肯做的。

  “就算要做贼,也得做大强盗,绝不能做偷鸡摸狗的小偷。”

  到了第二天下午,郭大路忽然想到做贼。

  这念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大概是从他那已快被磨穿了肚子里来的。

  “做贼也并不太坏,有很多劫富济贫的义盗,他们的故事岂非也一样能在江湖中流芳千古么?”

  于是郭大路决定做强盗,当然是做个义盗、大盗。

  这次他决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要做好一件事,还未开始时,就一定先得计划周密。”

  要做个贼,该计划些什么?

  第一,当然是要找个合适的对象下手。这人一定要很有钱,而且为富不仁,如果是贪官污吏更好。

  你抢了这种人的钱,别人非但不会怪你,反而会拍手称快。

  郭大路打起精神,开始四下找,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对象。

  那是一栋座落在山腰上的房子,房子很大,建筑得很堂皇。

  那表示房主一定很有钱。

  房子距离市区很远,很偏僻,附近简直可说是荒无人烟。距离这房子最近的地方,就是坟场。

  这表示房主一定不是光明正大的人,光明正大的人绝不会住在这种地方。

  所有的条件都很适合,现在只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就去下手。

  最合适的时候自然是晚上。

  但郭大路却等不及了,黄昏时就闯进了这房子。

  他第一眼看到的东西,是张床。

  一张很大很大、很舒服很舒服的床。

  床上躺着个人。

  除此之外,他再也没看到别的:

  这房子很大,建筑很堂皇,前前后后,至少也有三十间房。最大的—一间房大得可以同时摆下十几桌酒。

  但前前后后几十间屋于里,除了这张床,这个人之外,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桌子和椅子都没有。

  郭大路怔住了。

  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并没有睡着,眼睛一直睁得很大,可是尽管他前前后后的跑,前前后后的找,这人始终没有理他。

  到后来郭大路忍不住冲到这人床前,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人却反而先问:“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

  郭大路只好摇摇头。

  这人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你找不到的,我已经找了三天,连最后一个破铁锅都被我拿去换烧饼了。你若还能找到别的,那本事真不小。”

  他长得本不算难看,只不过显得面黄肌瘦,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的确像是已饿了好几天。

  但他睡的这张床,却不折不扣是张好床。

  这空房子里怎么还会有这么样的一张好床?这人睡在床上干什么?

  郭大路忍不住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人道:“说起这地方,可真是大大有名。”

  郭大路道:“有名?有什么名?”

  这人道:“你听见过富贵山庄这名字没有?这里就是富贵山庄。”

  郭大路几乎忍不住叫了起来,道:“富贵山庄?这见鬼的地方居然叫富贵山庄?”

  这人道:“一点也不错,胖子既然可能变得很瘦,富贵山庄也可能变得很穷,这又有什么好稀奇的呢?”

  郭大路道:“那么,你又是何许人也?呆在这种鬼地方干什么?”

  这人清了清喉咙,道:“我不呆在这里呆在哪里?我就是富贵山庄第七代的庄主。”

  郭大路又怔住了。

  这人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剑,忽又道:“你这把剑看来倒不错。”

  郭大路道:“本来就不错。”

  这人道:“看来总还值好几两银子吧。”

  郭大路又叫了起来道:“好几两?你识货不识货?告诉你,这柄剑是我花一百多两银子买来的。”

  这人的眼睛里好像有了光,说话的声音也响了,道:“你从这里下山,往左走,有家利源当铺,那里的朝奉虽然是个刮皮鬼,倒还很识货,你乘他们还没有打烊,赶快去,这柄剑至少还可以当二十两银子。”

  他咽了口口水,接着又道:“当铺的斜对面,就是家老广开的烧腊店,做的烧鸭和脆皮肉都不错,隔邻还有酒卖。你当来银子后,就先买两只烧鸭、五斤肉、十斤酒,赶快送回来,我已经饿得很了,而且烧鸭冷了也不好吃。”

  郭大路瞪大了眼睛,瞧着这人,那表情简直就和罗振翼在听他说话的时候一样。

  过了很久,他才吐出口气,道:“你叫我去把自己的剑当了,买酒肉回来送给你吃?”

  这人笑道:“你总算听懂了。”

  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我到这里来,是想来干什么的?”

  这人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想来抢钱的。”

  郭大路瞪眼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强盗,还想在我身上打主意?”

  汉人笑道:“你虽是强盗,我却是穷鬼,强盗遇见穷鬼,也只有自认晦气。”

  郭大路瞧着他,忽然发觉这人笑得很可爱,甚至很妩媚。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就算你想在我身上打主意,至少也该自己把我这柄剑拿去当,自己去买酒回来给我吃才对呀。”

  这人道:“要做好人就做到底,还是你走一趟。”

  郭大路道:“你呢?你连动都懒得动?”

  这人叹了口气,道:“你想,我若是不懒,又怎么会穷成这样子呢。”

  郭大路第三次怔住了。他以前实在也没见过这样的人,他实在也拿这人没法子。

  他居然真的将剑换了酒肉回来。

  一条鸭腿、半斤酒下了肚,这人才从床上坐了起来,笑道:“我吃了你的酒,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郭大路道:“我叫郭大路,大方的大,上路的路。”

  这人道:“大路——你这人倒真的名副其实,真的很大路。”

  郭大路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道:“我叫王动,帝王的王,动如脱兔的动。”

  郭大路看着他,看了很久,突然大笑,道:“我看你实在应该叫做王不动。”

  只有死人才完全不动。

  王动虽不是死人,但动得比死人也多不了多少。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绝不动。

  他不想动的时候,谁也没法子要他动。

  油瓶子若在面前倒了,任何人都会伸手去扶起来的,王动却不动。天上若突然掉下个大元宝,无论谁都一定会捡起来的,王动也不动。甚至连世上最美的女人脱得光光的坐到他怀里,他还是不会动的。

  但他也有动的时候,而且不动则己,一动就很惊人。有一次他在片刻内不停地翻了三百八十二个跟斗,为的只不过是想让一个刚死了母亲的小孩子笑一笑。

  有一次他在两天两夜间赶了一千四百五十里路,为的只不过是去见一个朋友的最后一面。

  他那朋友早巳死了。

  有一次他在三天三夜中,踏平了四座山寨,和两百七十四个人交过手,杀了其中一百零三个,只不过因为那伙强盗杀了赵家村的赵老先生老两口子,还抢走了他们的三个女儿。

  赵老先生和那三位姑娘他根本全不认得。

  若有人欺负了他,甚至吐口痰在他脸上,他都绝不会动。你说他奇怪,他的确有点奇怪。

  你说他懒,他的确懒得出奇,懒得离谱。

  现在,他居然和郭大路交上了朋友。像他们这么样两个人凑到一起,他们若不穷,你说淮穷?

  他们虽然穷,却穷得快乐。

  因为他们既没有对不起别人,也没有对不起自己。

  因为他们既不怨天,也不尤人,无论他们遇到多么大的困难,多么大的挫折,都不会令他们丧失勇气。他们不怕克服困难时所经历的艰苦,却懂得享受克服困难后那种成功的欢愉。

  就算失败了,他们也绝不气馁,更不灰心。

  他们懂得生命是可贵的,也懂得如何去享受生命、。

  所以他们的生命永远是多姿多彩。这一生中,他们做了许多出人意外、令人绝倒的事,你也许会认为他们做的事很愚蠢、很可笑。

  但你却不能不承认,他们做的事别人都做不到。

  你也做不到。所以我相信你一定喜欢听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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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燕七与蚂蚁

  有郭大路和王动这么样两个人,做出来的事已经够叫人瞧老半天的了,怎么能再加上个燕七?

  燕七一个人做出来的事,已经比别人三百个加起来都要精彩,怎么能再加上郭大路?再加上王动?

  但老天偏偏要叫他们三个人凑在一起,你说这怎么得了。

  郭大路和王动并不是天天都穷,时时刻刻都穷的,偶尔他们也会有不穷的时候,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不穷,更不知道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的钱总是来得出乎意外,连他们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

  这也许因为他们花钱更花得莫名其妙。

  已经快秋天了,“富贵山庄”后园里的树上,忽然结出了满树又甜又大的梨子,摘下来足足可以装几十篓,卖出去居然卖了二三十两银子。

  梨是自己从树上长出来后,就有人来问价钱,自己从树上摘走,从头到尾都用不着他们出一分力,帮一点忙。

  这钱简直就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当然一定要庆祝庆祝。

  要庆祝,当然不能没有酒,有了酒,当然更不能没有肉。

  “穿威风,赌对冲,嫖成空”,只有“吃”最实惠,这是王动的原则,也是他最大的享受。

  开始的时候,他总是躺着吃、睡着吃,吃得高兴的时候,才坐起来,但一吃累了,就又要躺下去,躺下去再吃。

  所以他那张床简直比厨房里的桌子还油腻,你无论往什么地方去随手一摸,总会摸出一两块吃剩下的肉,三四根还没啃完的肉骨头。

  郭大路虽不是很爱干净的人,但宁可睡地铺,也不敢躺在他床上。

  王动就乐得独自享受一张床,这张床不但是他睡觉的地方,也是他的客厅、他的花园、他的饭桌。

  最妙的是,他还能躺在床上喝酒,先把酒瓶子对着嘴,然后“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绝不会有半滴酒漏出来。

  郭大路对他这手可佩服极了,自己也想学学,又有点犹疑,忍不住问道:“躺着喝酒也能喝得下去么厂

  王动道:“当然喝得下去。”

  郭大路道:“会不会从鼻子里喷出来?”

  王动道:“绝不会,就算头下脚上吊着喝,也不会从鼻子里喷出来。”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王动道:“我试过。”

  郭大路笑了,道:“你连坐都懒得坐,怎么肯把自己吊起来?”

  王动道:“你若不信,为什么不自己试试?”

  所以郭大路就把自己吊了起来,然后再将酒瓶对着嘴,慢慢的一口一口往肚子喝,刚喝了两口,酒已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燕七——先看到了燕七的一双脚。

  燕七的脚也许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但穿的一双靴子却特别极了。

  他穿的靴子是用小牛皮做的,手工极精致,上面还带着花纹,比起塞外回回大王爷脚上穿的靴子,也毫不逊色。

  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这双靴子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鞋底。

  他身上穿的衣服本来也很华丽,而且很合身,但现在却已被撕得七零八落,简直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只有他头上戴的帽子,倒不折不扣是顶很漂亮的帽子。

  他的人并不太高,但手脚却很长。

  他的脸很秀气,甚至有点像小姑娘的脸,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酒窝;但不笑的时候,他的脸立刻就变得冷冰冰,脸色也白得发青,几乎令人有点不敢亲近。

  他的衣服本来好像是淡青色的,现在却是一块红,一块黄。

  黄的自然是泥,红是的什么呢?

  难道是血?

  两个人好好的在家里喝酒,突然看到这么样一个人闯了进来,无论谁都难免要吓上一跳。

  但郭大路和王动却还是一个睡着、一个吊着,好像根本没看到这个人似的。

  你走进一间屋子,若是看到一个人睡在床上喝酒,一个人倒吊着喝酒,只怕会以为自己走进了疯人院,纵然没有被吓得夺门而逃,也难免头皮发毛。

  但这人却像是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就好像吊着喝酒本来就是很正常的方式,坐着喝酒才应该奇怪,这人就是燕七。

  郭大路的脚倒挂在屋梁上。

  燕七突然凌空翻了个跟斗,把一双脚也倒挂上屋梁,脸对着郭大路的脸,像是觉得这样子才好说话。

  但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郭大路又开始觉得这人有趣了,突然挤了挤眼,做了个鬼脸。

  燕七也挤了挤眼,做了个鬼脸。

  郭大路道:“你好。”

  燕七道:“好。”

  郭大路眼珠子一转,道:“喝口酒?”

  燕七道:“好。”

  郭大路立刻将酒瓶递了过去,他存心想看看酒从这人的鼻子里往外冒的模样。

  谁知这人的技术比他强多了,“咕嘟咕嘟”,一口气将大半瓶酒全都喝了下去,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漏。

  郭大路的眼睛已看得发直,道:“你以前就这样喝过酒?”

  燕七道:“喝过几次。”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我想试试这么样喝酒是不是能喝得下去。”

  一个人若连这种事都试过,他没有做的事只怕就很少了。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还试过干什么?”

  燕七道:“你能说得出来的事,大概我全试过。”

  郭大路笑道:“世上大概很少再有别的事比倒吊着喝酒更难受的吧?”

  燕七道:“还有几样。”

  郭大路道:“还有?那么最难受的事是什么?”

  燕七道:“最难受的事就是被人钉在棺材里,埋在地下。”

  郭大路眼睛瞪得更大,道:“这种事你也试过?”

  燕七道:“试过的次数倒也不太多,只不过才两次而已。”

  郭大路突然一个跟斗从半空中跳下来,瞪着他。

  燕七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过了很久,郭大路才叹了口气,道:“你这人若不是吹牛大王,就一定是个怪物。”

  王动忽然道:“他是怪物。”

  燕七笑了笑,道:“彼此彼此。”

  郭大路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大家都是怪物,否则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他忽又接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是为了想做强盗,你呢?”

  燕七道:“我却不想做强盗,因为,我早就是强盗了。”

  郭大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忍不住笑道:“像你这样的强盗,一定是笨强盗。”

  燕七道:“不是笨,只不过走了霉运。”

  郭大路道:“走了霉运?”

  燕七叹了口气,道:“若不是走霉运,怎么会闯到这里来。”

  郭大路道:“对了,你到这里来,究竟是想干什么的?”

  燕七道:“什么都不想干,只不过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郭大路道:“为什么要躲?”

  燕七道:“因为又有人想把我钉在棺材里,埋到地下去。”

  郭大路道:“这次是什么人?”

  燕七道:“蚂蚁。”

  郭大路张大了嘴,几乎连下巴都掉了‘下来,道:“你……你说什么?”

  燕七道:“我说蚂蚁。”

  郭大路道:“蚂蚁?……”

  他忽然笑弯了腰,喘着气道:“你若连蚂蚁都怕,胆子可真不小。”

  燕七却叹了口气,摇着头道:“看来你简直没有在江湖中混过,居然连‘蚂蚁’是什么都会不知道。”

  郭大路道:“在我三岁的时候,就知道蚂蚁是什么了。”

  燕七道:“是什么?”

  郭大路道:“是一种很小很小的,在地上爬来爬去的虫。王动的床上就有不少,我随时可以捉几只来给你瞧瞧。”

  燕七道:“我说的不是这种蚂蚁,是人。”

  郭大路怔了怔,道:“人?蚂蚁是人?”

  燕七道:“是四个人,这四个人是蚂蚁王,手下还有很多小蚂蚁。”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这四个人一个叫金蚂蚁,一个叫银蚂蚁,一个叫红蚂蚁,一个叫白蚂蚁。”

  郭大路忍住笑,道:“既然有红蚂蚁、白蚂蚁,就应该有黑蚂蚁才对。”

  燕七道:“本来的确有一个,现在却已死了。”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既然明明是人,为什么要叫小蚂蚁?”

  燕七道:“很多人都有外号的。”

  郭大路道:“要取外号,至少也该取个威风堂皇点的名字,譬如叫什么‘插翅虎’喽,‘金毛狮’喽,什么外号都好取。为什么要叫蚂蚁?”

  燕七道:“因为他们都长得很小,都是侏儒。”

  郭大路越听越不像话了,还是忍住笑道:“侏儒有什么可怕的?”

  燕七道:“这几个侏儒非但可怕,而且可怕极了,世上比他们更可怕的人只怕已没有几个。”

  郭大路道:“哦?莫非他们的本事很大?”

  燕七道:“他们每个人都有种很特别的功夫,连峨嵋派的第一高手都已死在他们手下。”

  郭大路道:“既然如此可怕,你为什么还要去惹他们?”

  燕七又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最近闹穷,又走霉运,半个月里连输了十五场,连鞋底都卖了,拿去还赌债……”

  郭大路叫了起来,道:“什么?你说你将鞋底卖了还赌账?”

  燕七道:“不错。”

  郭大路道:“你欠了多少赌账?”

  燕七道:“大概七八千两。”

  郭大路道:“你鞋底卖了多少?”

  燕七道:“两只鞋底一共卖了一千三百两。”

  他越说越不像话了,郭大路索性就想再听听他还有什么鬼话可说,拼命忍住笑道:“那就岂非还差六千七百两?”

  燕七道:“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打别的主意。”

  郭大路道:“你既然是强盗,为什么不去抢?”

  燕七正色道:“你以为我这个强盗是什么人都抢的吗?”

  郭大路道:“你还挑人?”

  燕七道:“不但挑人,而且挑得很厉害,不是贪官我不抢,不是奸商也不抢,不是强盗更不抢,人不对不抢,地方不对也不抢。”

  郭大路道:“原来你这强盗还抢强盗?”

  燕七道:“不错,这就叫黑吃黑。”

  郭大路道:“所以,你主意就打到那些蚂蚁头上去了。”

  燕七道:“对了,我碰巧知道那几天他们做了票大买卖,所以就去问他们借一万两银子。”

  郭大路道:“他们答应了没有?”

  燕七道:“答应是答应了,却有个条件。”

  郭大路道:“什么条件?”

  燕七道:“他们要我睡在棺材里,再埋到地下去呆两天,看看我究竟死不死得了。”

  郭大路道:“这样的事你岂非早就干过了么?”

  燕七道:“虽然干过,但那滋味却实在不好受。”

  郭大路道:“所以你就没有答应。”

  燕七道:“我答应了,因为什么债都可以欠,只有赌债是欠不得的。”

  郭大路道:“你答应了他们,却又不肯认账,所以他们才来追你?”

  燕七道:“一点也不错。”

  郭大路道:“你叫什么名字?”

  燕七道:“燕七。”

  郭大路道:“你还有六个哥哥姐姐?”

  燕七道:“没有。”

  郭大路道:“你既然不是排行第七,为什么要叫燕七?”

  燕七道:“因为我已死过七次。”

  郭大路道:“若是再死一次,你岂非就要叫做燕八了?”

  燕七苦笑了笑,道:“燕七这名字蛮好,我不想再改了。”

  郭大路突然弯下腰,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指着他笑道:“你不是怪物,你不折不扣是个吹牛大王。”

  燕七道:“我说的话你不信?”

  郭大路道:“连一个字都不信,你说的话简直连三岁大的小孩子都不会相信。”

  燕七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就不打算说真话的,因为我早就知道谎话比真话更容易令人相信。”

  郭大路笑道:“你说的若是真话,我情愿在地上爬……”

  突听一人道:“你爬吧。”

  这声音又尖又细,声音虽不大,却刺得人的耳朵发麻。

  郭大路抬起头,就看到一个人。

  这人就站在窗台上,却还没有窗子高。

  窗子最多也不过只有三尺半。

  他身上穿着件金光闪闪的衣服,若不是脸上生着胡须,眼角有了皱纹,无论谁都会将他看成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郭大路怔了半晌,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你就是金蚂蚁?”

  金蚂蚁道:“不错,所以我可以保证他说的全都是真话,一个字也不假。”

  郭大路又吐了口气,苦笑道:“金蚂蚁既然来了,银蚂蚁呢?”

  话未说完,窗子上就又出现了个人。

  这人总算比金蚂蚁高些,但,最多也只不过高两三寸。

  他身上穿着件银光闪闪的衣服,脸上还戴着个银面具,看来就像是个用白银铸成的小妖怪,实在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连郭大路都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喃喃道:“看来红蚂蚁穿的一定是红衣服。”

  只听一人娇笑道:“你猜对了。”

  笑声又清脆,又娇媚,这么好听的笑声无论谁都很少能听到。只要听到这种笑声,就可以想像到笑的人一定很美。

  红蚂蚁的确很美。

  侏儒的身材本来一定不会长得很匀称,但她却是例外。

  她穿着件紧身的红衣服,该细的地方绝不粗,该胖的地方绝不瘦,一张端端正正的瓜子脸,眉似远山,目如春水,笑靥甜甜的,更浓得化不开,只要将她再放大一倍,就是个绝色的美人。

  若是真的将她放大了一倍,甚至连郭大路这种男人也许都不惜为她犯罪。

  纵然还没有放大一倍,郭大路的眼睛也不禁瞧得发直了。

  她那双春水般的眼波也正在瞟着郭大路,媚笑道:“你这人的眼睛不老实。”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就不是个老实人,从头至脚都没有一个地方老实的。”

  红蚂蚁格格笑道:“难道你是个色鬼?”

  郭大路道:“虽然不完全是,也差不了多少,只可惜……”

  红蚂蚁脸上的笑容忽然不见了,道:“只可惜怎么样?”

  郭大路道:“只可惜人不能缩小,否则我倒也想变成个黄蚂蚁。”

  红蚂蚁咬着嘴唇,嘴角又露出了甜甜的笑容,道:“你敢调戏我,胆子倒真不小,难道就不怕我的老公吃醋么?”

  郭大路道:“你老公是谁?白蚂蚁?……听说白蚂蚁会飞的。”

  红蚂蚁娇笑着,道:“你又猜对了,真是个天才儿童。”

  银铃般的笑声中,窗外忽然有样东西飞了进来。

  这样东西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人,轻飘飘的,就像是片淡淡的云,又像片白白的雪,轻飘飘地飞了进来,突然“呼”的从郭大路头顶上飞过。

  郭大路只觉头顶一凉,若不是躲得快,脑袋说不定已搬了家。

  只听“呼”的一声,这片东西又飞了回来。

  这当然不是人,人绝不会有这么可怕的轻功,,

  但他却偏偏是个人,一个穿着雪白衣裳的人,袖子又宽又大,就像是两只翅膀,人却又瘦又小,长不满三尺半,宽不及一尺,若是放在秤上称一称,绝不会比一只兔子重多少。

  若不是这么样一个人,又怎么会练得成这么样的轻功?

  郭大路又叹了口气,喃喃道:“白蚂蚁果然是会飞的。”

  燕七道:“白蚂蚁轻功天下第一,红蚂蚁全身都是暗器,金蚂蚁拳剑双绝,银蚂蚁刀枪不入。我早就说过,他们每个人都有种很特别的功夫,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

  郭大路苦笑,道:“你要我现在就爬,还是等等再爬?”

  白蚂蚁冷冷道:“最好现在就爬,爬出去,免得被人抬出去。”

  红蚂蚁吃吃笑道:“你看,我说他会吃醋的,现在你总也该相信了吧?”

  金蚂蚁道:“我们的事与你无关,你的确还是爬出去的好。”

  郭大路道:“我不会爬,你最好先教教我。”

  红蚂蚁笑道:“看来我们只带一口棺材来的确太少,应该带三口来才对。”

  郭大路道:“你们连棺材都带来了?真的要把他钉入棺材?”

  金蚂蚁道:“我早就说过,他说的话,每个字都不假。”

  燕七忽然拍了拍郭大路的肩膀,笑道:“这是我惹的麻烦,用不着你来逞英雄、管闲事。”

  红蚂蚁笑道:“这就对了,反正你已死过七次,再多死一次又何妨?”

  燕七道:“这是人家的地方,我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白蚂蚁道:“那么你出去。”

  燕七拍了拍衣服,笑道:“出去就出去……两位,这次我若还死不了,一定会回来找你们喝酒的。”

  王动一直睡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此刻忽然道:“等一等。”

  金蚂蚁道:“等什么?”

  王动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红蚂蚁吃吃笑道:“我知道,这是你的猪窝。”

  王动道:“这里若是猪窝,我就是猪大王,无论谁到了这里,都得听我的。”

  金蚂蚁怒道:“你要怎么样?”

  王动道:“我要燕七留下来陪我喝酒,要想再找个能倒吊着陪我喝酒的人并不容易,我怎么肯让他睡到棺材里?”

  郭大路笑了,道:“你想动了么?”

  王动道:“这些蚂蚁会咬人,我想不动也不行。”

  郭大路道:“怎么动?”

  王动道:“红蚂蚁是我的,白蚂蚁归你。”

  王动不动,一动起来就动得厉害。

  这句话刚说完,他的人已忽然从床上弹起,扑了出去。

  不但人扑了出去,他身上盖着的那床被也跟着扑了出去。

  他认准了红蚂蚁。

  红蚂蚁却根本看不到他的人,只看到一床黑黝黝的棉被向自己卷了过来。

  她身子一转,已有三四十件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暗器飞了出来,有的又快又急,有的互相撞击,有的在空中打着转。

  因为她的人小,所以暗器也特别小。

  因为暗器特别小,所以破风之力特别强,别人也特别难躲。

  但她却忘了一件事,棉被不是人。

  棉被是打不死的。

  她的暗器虽然奇巧,手法虽然高明,但一点用都没有。

  只听“噗、噗、噗”一连串声响,三四十件暗器,全都打在棉被上。棉被上有猪油、有鸭油、有鸡油,还有麻油。

  这床棉被简直就像是用油泡过的,泡得又滑又韧,就算是强弓硬弩,也未必能够射得穿,何况是这么小的暗器?

  等到红蚂蚁发觉上当了,身形向后倒掠而出,棉被已乌云般卷了过来。

  王动不动,谁也想不到他一动起来竞这么快。

  红蚂蚁刚嗅到一种奇奇怪怪的油腻味道,整个人已被棉被包了起来。

  她的人若是长得高大些,王动也未必能用床棉被将她包住,怎奈她的人实在太小了,王动两只手一围,她整个人已像是裹粽子似的被包在中间。

  王动的身子却还是没有停,只听身后风声响动,白蚂蚁已飞掠了过来,王动再快,也没有这只会飞的白蚂蚁快。

  眨眼间白蚂蚁就已追上了他。

  王动就是要白蚂蚁追上他,因为他知道自己绝对追不上白蚂蚁。

  等白蚂蚁追过来了,他身子骤然一停,一转,将手里的一卷棉被送了过去。

  棉被单卷着的是自己的老婆,白蚂蚁当然不能不接住。

  这卷棉被比他的人大一倍,重两倍,他一伸手接住,身子就立刻往下掉。王动却已绕到他背后,轻轻松松就拍了他的穴道。

  白蚂蚁小小的脸上青筋暴露,瞪着他,连眼珠子都好像要凸了出来。

  王动却又不动了,淡淡笑道:“你败得不甘心是不是?因为我用的不是真功夫。告诉你,若用真功夫就不算本事了。我打架从来也不用真功夫的。”

  白蚂蚁气得简直要吐血。

  王动的确好像连一点真功夫也没有,完全是投机取巧。

  但若没有一等一的真功夫,又怎能这么样投机取巧?时间又怎能拿得这么准?出手又怎会这么稳?

  这不但手脚上要有真功夫,脑袋里更要有真功夫。

  王动不动,一动起来可真不得了。

  再看那边的金蚂蚁,已被郭大路的拳风迫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燕七却在围着银蚂蚁打转。

  银蚂蚁个子虽较大,却是一身的硬功夫,功夫一硬,手脚就慢。

  燕七转得越急,他越慢。

  突然问,燕七摘下头上的帽子,往他头上一扣,帽子大,头小,他整个头都被蒙住,什么都看不见了。

  燕七伸脚一绊,他就跌倒,只听“哗啦啦”一声,原来他身上穿的竟是银甲,一跌倒再想爬起来,就不容易。

  他想去抓头上的帽子,但人已被一样很重很重的东西压住。原来燕七已一屁股坐在他身上,笑嘻嘻道:“这椅子倒不错,只可惜太小了些。”

  金蚂蚁呢?他本就连气都透不过来了,此刻一发急,一口气就被憋在肚子里,用不着郭大路动手,他自己就晕了过去,嘴角吐出了白沫。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原来这人有羊癫疯,看来我找错人了。”

  王动道:“我本来说白蚂蚁归你,你没听见?”

  郭大路笑道:“你说你的,我找我的,白蚂蚁我追不上他,他却一定会去追你,所以我就挑了这金蚂蚁。无论如何,我块头总比他大些,力气自然也不会比他小,就凭力气我就已吃定他了。”

  王动也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你这人居然也会捡便宜。”

  郭大路道:“我也想不到你这床棉被居然还有这么大用处,以后若有人要学接暗器,我一定要劝他在床上吃油鸡。”

  王动道:“鸡油太少,还是吃烧鸭好。”

  燕七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想不到的是,居然会遇见你们这么样两个人,大概是我的霉运已走得差不多了。”

  郭大路笑道:“这只因你真的是怪物,不是吹牛大王。”

  燕七道:“你们肯帮我的忙,就因为我说的是老实话?”

  郭大路道:“也因为你能倒吊着喝酒。”

  燕七也笑了,道:“若不是看到你倒吊着喝酒,我又怎么会说那种话?”

  他忽又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还有句话要说的,却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

  王动道:“你是不是想谢谢我?”

  燕七叹道:“这样的事,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谢法?”

  王动道:“你若真要谢我,倒有件事可以做。”

  燕七道:“什么事?”

  王动道:“把我抬回床上去,我又懒得动了。”

  “富贵山庄”无论在任何人跟中看来,都不会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简直连一样可以使人留恋的东西都没有。

  奇怪的是,燕七居然也和郭大路一样,一来了就再也舍不得走。

  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

  有些人彼此之间,仿佛有种很奇怪的吸引力,正如铁和磁石一样,彼此只要一遇着,就会被对方牢牢的吸住。

  这些人只要彼此能在一起就会觉得很开心,睡地铺也没关系,饿两顿也没关系,甚至连天塌下来他们都不会在乎。

  世上只有很少几件事能令他们受不了,其中有一样就是眼泪。

  女人的眼泪,尤其是一个还不满四尺的小女人的眼泪。

  红蚂蚁的人虽小,但眼泪却真不少。

  郭大路忽然发觉一个女人眼泪的多少,和她身材的大小连一点关系都没有,越瘦小的女人,眼泪往往反而越多。

  女人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越胖的人吃得越少,越丑的人花样越多,越老的人粉擦得越厚,衣服越多的人穿得越薄。

  “唉,女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

  郭大路叹了口气,红蚂蚁一直不停地哭,已哭得他受不了。

  他只好走。

  燕七却不让他走。

  王动早已又躺了下去,蒙头大睡,他只要一睡着,就是死了人也不管了。

  燕七拉住郭大路,道:“你若再走,我拿这四个人怎么办?”

  郭大路道:“这本就是你的麻烦,不是我的。”

  燕七道:“但若不是你们帮我,我怎么能将他们抓住,他们若没有被我抓住,我怎么会有这种麻烦?”

  郭大路怔住了。

  燕七还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又道:“你们若不帮我,我就会被他们抓住,最多再死一次,连一点麻烦都没有。但现在我既不能杀他们,又不能放他们,你说该怎么办?”

  他说得越明白,郭大路听得越糊涂。

  王动忽然从被里伸出头来,笑道:“我倒有个好法子。”

  燕七松了口气,道:“你为何不早说?”

  王动道:“你既不想杀他们,又不想放他们,不如就将他们留在这里,养他们一辈子。”

  郭大路立刻拍手笑道:“不错,的确是好主意,反正他们人长得这么小,吃得绝不会多。”

  红蚂蚁也立刻不哭了,道:“我每天只要吃两小碗珍珠粉拌饭,再加上一点海鲜,几片水蜜桃就够了;没有水蜜桃,哈密瓜也行。”

  燕七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站在那里,喃喃道:“珍珠粉拌饭?海鲜?水蜜桃?……这倒也不难。”

  他忽然转过身,掉头就走。

  郭大路道:“你到哪里去?”

  燕七道:“找那口棺材,躺下去,再找个人埋起来,这至少总比每天找珍珠粉水蜜桃容易多了。”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为了要救你,就只好把他们放走了,这至少也比再找个能吊起来喝酒的人容易得多。”

  他嘴里说着话,手里已解开了蚂蚁们的穴道。

  他们来得快,走得也不慢。

  三个人眼看着他们走出去,然后忽然一齐转过去,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郭大路道:“你早就想放他们走了,是么?”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可是,你又不好意思明说,因为我们也出了力,若就这样放他们走了,你怕我们不甘心,其实……”

  燕七道:“其实你也早就想放他们走了,是么?”

  三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一齐大笑了起来。

  郭大路笑道:“看来放人不但比杀人容易,而且愉快得多。”

  燕七道:“一点也不错,我们若杀了他们,现在绝不会这么开心。”

  王动道:“但我们放了他们后,他们若再去害别人,那就不愉快了。”

  郭大路摇摇头,大声抢着道:“绝不会,我看他们并不是十分坏的人。就算以前做过不太好的事,此后一定会改过的。”

  他忽然挤了挤眼,压低声音,道:“就算他们真的很坏,听到了我这句话后,也一定不好意思再去做坏事了。”

  燕七道:“你想他们会不会听到?”

  王动道:“当然听得到,这人说话的声音连十里外的聋子都能听得到。”

  郭大路笑道:“对了,我嗓子一向不错,以前还有很多人说我是天生的金嗓子,等我心情好的时候我唱两段给你们听听。”

  王动叹了口气,道:“你若一定要唱,最好等我睡着了再唱。”

  他将头又蒙进被里,道:“只要我一睡着,你就算踩到鸡脖子,我都不会醒的。”

  他们就是这么样的人,他们做事的法子的确特别得很。

  他们有时做得很对,有时也会做错。

  但,无论如何,他们做事,总不会做得血淋淋的,令人觉得很恶心。

  他们做的事,不但能令自己愉快,也能够令别人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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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 17: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林太平

 每个月里,燕七都会一个人溜出去两三次,谁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更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每次他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一两样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

  他带回来的说不定是双新袜子、是块绣花手帕、也说不定是锅红烧肉、是一整坛家酿的糯米酒。

  有时他甚至会带只花猫、带只金丝雀、带几条活鱼回来。

  但无论是什么,都没有他这次带回来的东西奇怪。

  这次他居然带了个人回来。

  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人叫林太平,但自从他来了后,就没有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太平。

  有些人很喜欢冬天,因为冬天可以赏雪、赏梅,可以吃热烘烘的火锅,可以躲在热烘烘的被窝里读禁书、睡大觉。

  这些乐趣都是别的季节享受不到的。

  喜欢冬天的人当然绝不会是穷人,冬天是穷人最要命的日子,穷人们都希望冬天能来得迟些,最好永远莫要来。

  只可惜穷人的冬天总是偏偏来得特别早。

  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富贵山庄院子里的雪也和别的地方一样白,而且也有几株梅花。但一个人的身上穿的若还是春天的薄衣服,肚子里装的若还是昨天吃的阳春面,他惟一还有心情欣赏的东西就是可以从嘴里吞下去、塞饱肚子的,绝不会是白雪梅花。

  郭大路望着院子里的白雪梅花,呐喃道:“这梅花若是辣椒多好。”

  王动道:“有什么好?”

  郭大路道:“你看,这满地的雪岂非正像是面粉,配上几根红辣椒,岂非正好做一碗辣呼呼的热汤面。”

  王动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真俗,林逋若听到你的话,一定会活活气死。”

  郭大路道:“林逋是谁?”

  王动道:“连林逋你都没有听说过?”

  郭大路道:“我只听说过肉脯,无论是猪肉脯、牛肉脯、鹿肉脯,用来下酒都不错。”

  王动道:“林逋就是林君复,也就是林和靖,是宋真宗朝的一位大隐士,隐居在西湖孤山,据说有二十年没有下山一步,除了种梅养鹤外,什么事都不做,世称‘梅妻鹤子’;做的咏梅诗有两句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更是传诵千古。”

  郭大路悠悠道:“这么样说来,这位林先生倒的确是位高人。”

  王动道:“高极了。”

  郭大路道:“但他的肚子若饿得和我一样厉害,还会不会这么高?”

  王动想了想,忽然笑道:“到了你这种时候,我想他说不定比你还俗。”

  郭大路也笑丁。

  他忽然发现一个人无论多冷多饿,一笑起来总会觉得舒服得多。

  就在这时,王动忽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大声道:“想起林和靖,我倒想起一样东西来了。”

  能叫王动从床上跳起来的事,那真是非同小可。

  郭大路忍不住问道:“你想起了什么?难道也想把梅花作老婆?”

  王动道:“我这梅花比老婆还好,是酒……”

  郭大路的下巴立刻好像要掉下来了,喃喃道:“酒?哪里来的酒?”

  王动道:“就在梅花下面。”

  郭大路苦笑道:“把梅花当老婆已经够疯了,想不到这人居然更疯。”

  但梅树下的的确确埋着一坛酒。

  王动道:“这酒还是我十几年前埋下去的,那年我刚听到林和靖的故事,也爱上了梅花,所以就弄了坛酒埋在梅树下,想沾点梅花的香气。”

  你无论将一坛酒埋在什么地方,若已埋了十几年,这酒都一定会香得很。

  郭大路拍碎封坛的泥盖,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叹道:“这不是香气,简直是仙气。”

  王动笑道:“你现在总该感激林先生了吧,若不是他,我就不会埋起这坛酒;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想起有这坛酒。”

  郭大路已经没工夫说话了,有酒喝的时候,他的嘴绝不做别的事。

  他捧起酒坛就想往嘴里倒。

  王动却拉住了他,道:“等一等。”

  郭大路道:“还等什么?”

  王动道:“燕七已经出去了两天,算时间已经快回来了,我们至少该等等他。”

  郭大路道:“等多久?他回来的时候我们说不定已冻死了。”

  他用不着等这么久。

  燕七的声音已在墙外响起,道:“你们死了最好,这坛酒我乐得一个人享受。”

  王动笑道:“这人不但耳朵长,鼻子也长,我早就知道他一嗅到酒香就会赶回来。”

  郭大路也笑了,道:“却不知这长鼻子带了什么东西回来给我们下酒?”

  燕七道:“下酒的这次我倒没带回来,只带回来个喝酒的。”

  林太平的确是个喝酒的。任何人第一眼看到他,都绝不会相信他能喝那么多酒。

  郭大路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尤其不信。

  林太平是个很秀气、很纤弱,而且非常漂亮的人。若说燕七长得有点像女孩子,那么他简直就像是个女孩子化装的。

  他的嘴很小,就算用“樱桃小嘴”来形容他也绝不过分。

  郭大路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嘴闭得很紧,嘴唇的颜色发青,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扳得开他的牙齿灌下酒去。

  他已被冻得半死,饿得只剩下一口气。

  郭大路实在想不到世上还有比他更冷更饿的人,苦笑道:“这人你是从哪里带来的?”

  燕七道:“路上。”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第一次你从路上带了只猫回来,第二次带回条狗,现在居然捡到个人了。照这样子下去,你下次岂非要从路上带个大猩猩回来?”

  王动笑道:“最好是母猩猩,刚好可以跟你配成一对。”

  郭大路也不生气,笑嘻嘻道:“若是母猴子就糟了,我岂非还得叫她一声王大嫂?”

  他身材很高大,比王动至少要高一个头,这一向是他最自傲的事。若有人用这件事来笑他,他非但不生气,而且还很得意。

  他总认为这样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

  燕七已找了个破碗,舀了半碗酒,用力扳开林太平的嘴灌了下去。

  喝到第二碗的时候,他苍白的脸上才渐渐有了些血色,但眼睛还是闭着的,将嘴里剩下的半口酒慢慢地咽下去,才说了句话:“这是三十年陈的竹叶青。”

  这就是林太平说的第一句话。

  王动笑了,郭大路也笑了,就凭这句话,他们就已将林太平当成朋友。

  郭大路笑道:“想不到这位朋友倒是个喝酒的大行家。”

  林太平慢慢的张开眼睛,瞧见燕七手里的破碗,立刻皱起了眉头,失声道:“你们就用这种碗来喝酒?”

  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看到有人用鼻子吃饭、用脚拿筷子一样。

  郭大路道:“不用这种碗喝用什么喝?”

  林太平道:“喝竹叶青就该用翡翠碧玉盏,用这种碗喝,简直糟蹋了好酒。”

  郭大路笑道:“我看你还是将就点吧,只要闭起眼睛,破碗和碧玉盏电没什么两样。”

  林太平想了想,道:“这话倒也不错,但我还是宁可用坛子喝。”

  酒坛就在他面前,他居然真的捧厂起来,仰起头往嘴卫灌。

  郭大路在旁边干看着,看的眼睛都发了直。

  直等半坛酒下了肚,林太平才抹了抹嘴,道:“好酒,下酒的菜呢?”

  郭大路道:“下酒菜?”

  林太平道:“你们喝酒难道不用下酒菜的么?”

  郭大路笑道:“这你就不懂了,真正喝酒的人,喝酒都不用菜的。”

  林太平又想了想,道:“这话也有道理。”

  他又仰起头,居然将剩下的半坛酒又喝了下去。

  一坛酒若已埋藏了十几年,酒已浓缩,剩下的本就只不过有半坛子而已,但酒力却比普通的两坛子还大。

  林太平居然还是面不改色,道:“这样的酒还有没有?”

  郭大路只有苦笑,道:“抱歉得很,这坛酒非但是我们三个人今天的全部粮食,也是我们的全部财产。”

  林太平怔了怔,道:“你们平常光喝酒,从来不吃饭的?”

  郭大路道:“很少吃。”

  林太平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们真是酒鬼,要知道光喝酒最伤胃,偶尔也该吃点饭的。”

  他伸了个懒腰,四下瞧了一眼,道:“你们平时就睡在这张床上?”

  王动道:“嗯。”

  林太平皱眉道:“这床也能睡人么?”

  王动道:“至少总比睡在路上好。”

  林太平又想了半天,笑道:“这话也有理,你们说的话好像都蛮有理,看来我倒可以跟你们交个朋友。”

  王动道:“多谢多谢,不敢当,不敢当。”

  林太平道:“但现在我却要睡了,我睡觉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来吵我,你们最好出去逛逛。”

  他打了个哈欠,躺到床上,翻了个身,居然立刻就睡着了。

  郭大路瞧着王动,苦笑道:“看来他不但酒量比你好,睡觉的本事也不比你差。”

  燕七瞧着那空坛子,发了半天怔,喃喃道:“我带回来的究竟是个人?还是匹马?”

  郭大路叹道:“马也喝不了这么多酒。”

  燕七道:“你为什么不要他少喝些?”

  郭大路道:“我就算穷,至少总不是个小气鬼。”

  王动忽然道:“我倒觉得这人很有趣。”

  燕七道:“有趣?”

  王动道:“他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又喝光了我们三个人今天的粮食,占据了这屋子里惟一的一张床。可是他非但没有说一句感激的话,而且还挑三挑四,还觉得跟我们交朋友,是很给我们面子。”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样的人,你说到哪里才能找到第二个?”

  所以林太平也留下来了。

  所以在江湖中你若说起“富贵山庄”,那意思并不仅是说一栋靠近坟场、烟囱里永远不冒烟,有时甚至连灯火都没有的空房子。

  你只要说起富贵山庄,江湖中人就明白你说的是一个很奇妙的团体——一栋空房子和四个人,他们之间所产生的那种亲切、快乐和博爱的故事,还有他们四个人那种伟大而奇妙的友情。

  这些朋友之间仿佛有种很奇怪的默契,那就是他们从不问别人的往事,也从不将自己的往事对别人说起。

  可是在燕七将林太平带回来的那天晚上,郭大路却破坏了这规矩。

  那天晚上,雪已开始融化。

  林太平还在呼呼大睡,王动当然也不甘示弱,郭大路只有拉着燕七到山下去“打猎”。

  打猎的意思就是去找找看有没有赚钱的机会。

  没有。

  雪融的时候,比下雪的时候更冷。吃饱了就上床,正是对付寒冷最聪明的法子。街道上几乎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郭大路和燕七就像是两个孤魂野鬼,高一脚低一脚走在泥泞里,郭大路一直在瞧着燕七的靴子。

  到后来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双靴子又装上底了?”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以前那双鞋底怎会值上千两银子的,是不是?”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我也没有问过你怎么会死过七次的,是不是?”

  燕七道:“你的确没有问过。”

  郭大路眼睛里满怀希望,道:“我若问呢?你肯不肯说?”

  燕七道:“也许肯……但我知道你绝不会问的,因为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你什么。”

  郭大路板起脸,用力咬着牙齿。

  燕七忽又道:“你看林太平是个怎么样的人?”

  郭大路板着脸道:“我不知道,也不想问。”

  燕七笑了,道:“我们当然不会问他,但自己猜猜总没关系吧?”

  燕七又道:“他也许是为了件事,所以从家里溜了出来。他穿的衣服很单薄,表示他一定是从很暖和的地方出来的。他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带,那表示他出来的时候一定很匆忙,说不定是逃出来的。”

  郭大路道:“想不到你倒很细心。”

  燕七笑了笑,道:“一个人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挨冻受饿,一定支持不了多久。”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最多,也不过能支持三两天。”

  燕七道:“你若只能支持三天,他最多就只能支持一天半。”

  郭大路笑道:“不错,我已经习惯了,他却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燕七道:“在这种天气,一天半之内,无论谁也走不了多远路。”

  郭大路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的家就在附近不远?”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附近有什么豪富人家呢?”

  燕七道:“没有几家,武林世家更少。”

  郭大路道:“为什么一定要武林世家?难道他那么文质彬彬的人也会武?”

  燕七道:“非但会武,而且武功还不弱。”

  郭大路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燕七道:“我就是看出来了。”

  他不等郭大路再问,接着又道:“据我所知,附近的武林世家只有两个。”

  郭大路道:“有哪家是姓林的?”

  燕七道:“两家都不姓林,林太平本就不一定姓林,他既然是逃出来的,怎么会告诉别人他的真名实姓?”

  郭大路道:“你知道的是哪两家?”

  燕七道:“一家姓熊,庄主叫‘桃李满天下’熊橱人,是家大武场的主人。虽然桃李满天下,自己却是个独身汉,非但没有儿女,也没有老婆。”

  郭大路道:“还有一家呢?”

  燕七道:“还有一家姓梅,虽然有一儿一女,但儿子‘石人’梅汝甲在江湖中成名已久,年纪一定比林太平大得多。”

  郭大路道:“他为什么要起个名字叫石人?”

  燕七道:“据说这一家的武功很奇特,所用的兵刃和暗器都是石头做的,所以他父亲叫‘石神’,他就叫‘石人’。”

  郭大路笑道:“那么他以后生的儿子叫什么呢?会不会叫石狗?”

  这是座很宁静的山城,街道都很窄小,而且有点陡斜。

  两旁房屋的构造也很平凡。现在虽然还没有起更,但大多数人家的灯火都已熄了,做生意买卖的也大多都上起了门,就算有的窗户里还有灯光透出,灯光也很黯淡。很少有人会在一间屋子里燃两盏灯,用蜡烛的更少,因为灯油总比蜡烛便宜。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实在是个穷地方,人在这里耽得久了,不但会越来越穷,而且会越来越懒。”

  燕七道:“你错了,我就很喜欢这地方。”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觉得很紧张,也只有在这里,才会觉得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

  郭大路道:“因为这地方的人都穷得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所以绝没有工夫去管别人的闲事。”

  燕七道:“你又错了,这地方一点都不穷。”

  郭大路笑道:“比起我们来当然都不穷,可是……”

  燕七十丁断了他的话,道:“你看着这地方的人穷,只不过是因为他们都不愿炫耀而已。譬如说,王动认得的那当铺老板,他非但不穷,而且还必定是个很有来头的人。”

  郭大路道:“有什么来头?”

  燕七道:“以我看,这人以前纵然不是个江洋大盗,也必定是个很有名的武林人物。也不知是因为避仇避祸,还是因为厌倦了江湖,所以才躲到这里来。”

  他接着又道:“像他这样的人,在这里还有不少。将来我若要退休的时候,一定也会住到这里来的。”

  郭大路道:“照你这么样说,这里岂非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燕七道:“一点也不错。”

  郭大路道:“我怎么看不出?”

  燕七笑了笑,道:“一个人若是死过七次,看得就自然比别人多些。”

  郭大路道:“但你还是没看出林太平的来历,他既然不会是梅家的儿子,也不会是熊家的后代,你说了半天,还不是等于白说。”

  燕七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听说过‘陆上龙王’这名字没有?”

  郭大路笑道:“这名字只有聋子才没有听说过,我就算孤陋寡闻,至少总不是聋子。”

  燕七道:“听说陆上龙王也有座别墅在附近。”

  郭大路道:“你难道怀疑林太平是他的儿子?”

  燕七道:“有可能。”

  郭大路道:“没有可能,绝没有可能。”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陆上龙王是个昂藏七尺的男子汉,怎么会生出个像小姑娘似的儿子来?”

  燕七冷冷道:“一个人是不是男子汉,并不是从他外表来决定的。”

  郭大路瞧了他一眼,笑道:“当然不是,不过……”

  他忽然闭上了嘴,整个人都像是呆住了。

  街上本已没有行人,这时却有个人婷婷地走了过来。

  郭大路一看到这人,眼睛就发了直。

  能令郭大路眼睛发直的,当然是个女孩子,漂亮的女孩子。

  这女孩子非但漂亮,而且漂亮极了。

  她身上穿的虽然是件粗布衣服,但无论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会变得很好看,郭大路几乎从来也没见过身材这么好的女人。

  她手里提着两个大篮子,无论谁手里提着两个这么大的篮子,走起路来都一定会像是只螃蟹。

  但她走路的风姿却还是那么美,足以令人看得眼睛发直。她手里若没有提篮子,郭大路说不定会看得连眼珠子都掉下来。

  这女孩子本来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忽然瞟见郭大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抿了抿嘴,嫣然一笑。

  郭大路的一颗心立刻就像鼓槌般“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直等这女孩子已转过街角,他还是痴痴的站在那里。

  又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地方果然是卧虎藏龙……”

  燕七笑道:“恐怕不是藏龙,是藏凤吧。”

  郭大路道:“对对对,对极了。古人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句诂果然一点不差。”

  他忽然挺起胸,道:“你看我长得怎么样?”

  燕七上上下下的,看了他几眼,答道:“还不错,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珠,笑起来也蛮有人缘的。”

  郭大路道:“你若是女孩子,会不会看上我?”

  燕七抿嘴一笑,道:“也许……”

  郭大路忽然见他笑得不但很妩媚,而且也很像女孩子,也忍不住笑道:“但你若是女孩子,世上只怕没有一个男人能受得了。”

  燕七板起了脸,道:“能受得了你的女人只怕也没几个。”

  郭大路道:“为什么?你刚才不是还说我长得蛮好看的么?”

  燕七道:“可是你又脏、又懒、又靠不住,女人喜欢的绝不会是这种男人。”

  郭大路笑道:“那只因为你不是女人,其实女人就喜欢这样子,这样子才是男儿本色。”

  燕七看来好像要吐了,苦着脸道:“你认为刚才那女孩子看上了你?”

  郭大路道:“当然,否则她为什么对我笑?”

  燕七忍住笑,道:“女孩子的笑有很多种,她们看见一个人呆头呆脑的样子就会笑,看到癞蛤蟆、猪八戒时也会笑的。”

  郭大路火大了,几乎要叫了起来,道:“你难道认为我……”

  他忽又闭上了嘴,因为刚才那女孩子这时又从街角转了出来。

  她手里提着的篮子本是空的,现在却装满了东西,所以她显得很吃力。地上又满是泥泞,她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手里的篮子也飞了出去。

  幸好她遇见了郭大路和燕七。

  燕七的反应一向很快,郭大路的反应也不慢,她脚下刚一滑,人已像箭一般窜了出去。

  篮子还没有掉在地上,燕七已伸手接着;这女孩子还没有跌倒,郭大路已伸手将她扶住。

  她喘了半天气,才定过神来,忽然发现一个陌生男人的手还扶着自己,脸上立刻飞红。

  郭大路的心也在跳,嗫嚅着道:“姑娘没事么?”

  少女红着脸,垂下头,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谢你们。”

  燕七已发现篮子里装的全是吃的东西,有烧鸡、有牛肉,还有一张张烙得两面发黄的油饼。

  他真想说:“你要谢我们容易极了,只要一只鸡、两张饼。”

  但看到郭大路对人家那种深情款款的样子,他怎么能丢自己朋友的人?

  何况,郭大路早已抢着道:“这是小事,没关系,没关系。”

  少女忽然抬头瞧了他一眼,又一笑,道:“你们真是好人。”

  她说的虽是“你们”,但眼睛却只盯着郭大路一个人。

  郭大路心也酥了,人也酥了,吃吃的道: “姑娘你……你……你用……用不着客……客气。”

  少女已接过篮子,忽又回头嫣然一笑,才低下头往前走。

  若说郭大路的魂还在,这一笑可真把他的魂也笑飞了。

  他的人虽然像钉子般钉在那里,但他的魂却似已被人装在篮子里带走。

  燕七道:“有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还不快追过去?”

  郭大路叹道:“你难道认为我真是个色鬼?”

  燕七淡淡道:“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

  那少女本已走出很远,此刻忽又停下了脚步,回头笑道:“我买了很多菜,两位肯不肯赏光跟我回去喝一杯?”

  这种要求从一个美女嘴里说出来,听在两个又冷又饿的人耳朵里,只怕比世上最好听的音乐都要好听十倍。

  若有人拒绝这种要求,不是呆子才怪。

  燕七不是呆子,郭大路更不是。

  他嘴里虽然还在说:“这怎么好意思呢?”但他的一双脚却早已迈开大步,跟了过去。

  唉,为什么英雄总是难过美人关呢?

  为什么郭大路也不问问这女孩子要将他们带到哪里去?

  看来就算她要将他们带去卖了,郭大路也会跟着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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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 17: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元宝·女人·狗

 有人说:女人是祸水。

  有人说: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

  这些话自然是男人说的。但无论男人们怎么说,女人总是这世界上所不能缺少的。一万个男人中,至少有九千九百九十个宁愿少活十年也不能没有女人。

  有人说:钱可通神。

  有人说:金钱万恶。

  但无论怎么说,钱也是任何人都不能缺少的。一个人若是没有钱,就好像一口空麻袋,永远都没法子站得直。

  这两样东西不但可以令最聪明的人变成呆子,也可以令最要好的朋友变成冤家。

  四个光棍的男人中若是忽然多了个女人,那情况简直就像一只筷子忽然伸到装着四个生鸡蛋的碗里去,想不搅得一塌糊涂都不行。

  王动、郭大路、燕七、林太平,这四个人过的本来的确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因为他们既没有钱,也没有女人。

  他们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都觉得很快乐,因为那倒霉的“昨天”总算已过去,今天又充满了希望。

  可是,忽然间,这两样东西都来了,你说要命不要命?

  王动也许已醒了很久,却还是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先把一床破棉被卷成圆筒,然后再一点一点伸进去,把整个人都伸进这个筒里,四面都密不透风。

  老鼠就在他身旁跑来跑去,本来还有点顾忌,不敢在他身上爬,可是后来渐渐就将他看成个死人,几乎都爬上了他的头。

  王动还是不动。

  林太平已注意他很久,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悄悄走过去,伸出手,伸到他鼻子前面,想试探他是不是还有呼吸。

  王动突然道:“我还没有死。”

  林太平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道:“老鼠在你身上爬,你也不管?”

  王动道:“我从来不跟老鼠打交道,也不跟它们一般见识——只有猫才会跟老鼠斗气。”

  林太平怔了怔,道:“这里的确应该养只猫。”

  王动道:“这里本来有只猫,是燕七带回来的。”

  林太平道:“猫呢?”

  王动道:“跟山下的公猫私奔了。”

  林太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看了很久。

  雪已住,星月升起。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脸上。他脸上轮廓极分明,额角宽阔,鼻子高而挺,纵然不是个很英俊的男人,至少很有性格。

  “这人看来既不像疯子,也不像白痴,为什么偏偏有点疯病?”

  林太平叹了口气,四下瞧了一眼,道:“你那两个朋友呢?”

  他实在想找个不是疯子的人说话。

  王动道:“下山打猎去了。”

  林太平道:“打猎?这种天气去打猎?”

  王动道:“嗯。”

  林太平说不出话来了,他忽然发现了一条定理:

  疯子的朋友一定也是个疯子。

  过了半晌,黑暗中忽然传出“咕噜”一声,接着又是“咕噜”一声。

  王动喃喃道:“奇怪!今天怎么连老鼠的叫声都和平时不一样?”

  林太平脸红了,讷讷道:“不是老鼠,是……是……”

  王动道:“是什么?”

  林太平忍不住大声道: “是我的肚子在叫,你们难道从来不吃饭的么?”

  王动笑了,道:“有饭吃的时候当然要吃的,没饭吃的时候也只好听着肚子叫。”

  林太平又怔住了,他实在不懂,一个人连饭都没得吃,怎么还能这么开心?

  王动忽又道:“今天你运气总算不错。”

  林太平苦笑道:“我?运气不错?”

  王动道:“今天我有种预感,他们打猎的收获一定不错,带回的东西说不定会让你大吃……”

  他本来想说“大吃一顿,”但这句话没说完,他自己却“大吃一惊”。

  郭大路已经回来了,走进了门,而且果然带了样东西回来,是个会跑会跳会爬树,还会“吱吱”乱叫的东西。

  是个猴子。

  假如说王动也有脸色发白的时候,那么就是现在。

  看到王动的表情,郭大路几乎笑断了肠子,喘着气笑道:“你用不着害怕,这是个公猴子,不是母的。”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道:“你的朋友怕母猴子?”

  郭大路笑得更厉害,道:“的确有点怕,不怕老婆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呢?”

  王动板着脸,道:“好笑好笑,好笑极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风趣的人,倒真是怪事。”

  林太平既不知道什么事如此好笑,也不想知道。

  他只觉眼前一亮,黑黝黝的屋子里好像忽然燃起了几千几百盏灯。

  所有的光亮都是从一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这人穿着件粗布衣服,手里提着两个篮子,已经跟着郭大路走了进来。

  跟在她后面的还有三个人:一个大人,两个孩子。孩子们都穿得很整齐,大人的身上却只围着张豹皮。

  这些人已经够瞧老半天了,却还不是全部。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两条狗、一大柄刀枪、三四面锣、五六根竹竿。

  王动喃喃道:“我知道他一直想和燕七比比看谁的本事大,谁带回来的东西多,可是至少也该给他留点面子,用不着让他输得这么惨呀。”

  燕七倚着门,笑道:“虽然输得很惨,却输得口服心服,我出去二十次,带回来的东西也没有他一次多。”

  郭大路笑道:“我这些朋友们的嘴巴虽然坏,人倒并不太坏。来,我先替你们引见引见,这位姑娘是……”

  那少女笑道:“还是让我自己说吧。我叫酸梅汤,这是我的堂哥‘飞豹子’,还有我两个小表弟,一个叫‘小玲珑’,一个叫‘小金刚’。”

  “飞豹子”是谁?其实根本用不着介绍,别人一看就明白。

  但那两个孩子却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两人都是大大的眼珠,都梳着朝天辫子,笑起来都有个酒窝。

  而且他们的酒窝并不是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两个人的酒窝都在右边。

  王动忍不住问道:“谁是小玲珑?谁是小金刚?”

  两个孩子一齐道:“你猜猜看。”

  王动眨了眨眼,道:“小金刚旁边的是小玲珑,小玲珑旁边的是小刚。对不对?”

  两个孩子,一齐笑了,其中一个忽然跑过来,凑到王动耳旁,悄悄说了两句话,又笑道:“这是我们的秘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这孩子的笑声如银铃,原来是个女孩子。

  郭大路拉起了另一个孩子的手,道:“小玲珑是你姐姐,对不对?”

  这男孩子摇头道:“不对,她是我妹妹。”

  话还未说完,小玲珑已叫了起来,道:“笨蛋!我早就知道男孩子都是笨蛋,被人一骗就骗出来了。”

  小金刚涨红了脸,抗声道:“你不笨,你聪明,你为什么要打扮得和男孩子一样?”

  这孩子的话倒真是一针见血——女人都瞧不起男人,认为男人是笨蛋,但又偏偏希望自己是个男人,这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

  林太平一直眼睁睁瞧着酸梅汤,此刻忽然道:“这些当然不是你们的真名字。”

  酸梅汤叹了口气,幽幽道:“像我们这些走江湖卖艺的,连祖宗的人都丢光了,哪里还有什么真名字?”

  林太平也叹了口气,道:“走江湖卖艺又有什么不好?有些人想去走江湖还不行哩。”

  酸梅汤又瞧了他一眼,道:“看来你好像有很多心事……”

  郭大路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这人本来就像个女孩子。”

  林太平瞪了他一眼,脸色已有点变了。

  酸梅汤抢着笑道:“难道只有女孩子才能有心事?这么样说来,男人岂非真的全都变成没心没肺的傻蛋了吗?”

  林太平瞧着她,目光充满了感激。

  郭大路耸了耸肩,道:“就算男人全都没心没肺,至少都有肚子。”

  酸梅汤吃吃笑道:“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

  她放下篮子,掀起盖在上面的纸,自己先撕下条鸡腿,又笑道:“其实女人的肚子也并不比男人小多少,只不过有时不好意思吃得太多而已。”

  小金刚道:“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呢?”

  酸梅汤用鸡腿去敲他的头,小金刚抢了半只鸡就跑,猴子在地上不停的跳,两条狗“汪汪”的叫。

  王动摇着头,喃喃道:“这地方已有十几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郭大路道:“你放心,这里还有好几天热闹的。”

  王动道:“几天?”

  郭大路望着酸梅汤窈窕的背影,道:“很多天……我听说他们要找屋子住下来,所以已经把后面那一排五间屋子租给他们了。”

  王动几乎把刚喝下去的一口酒呛了出来,道:“租金多少?”

  郭大路瞪起了眼,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小气鬼么?会问人家要租金?若不是我,这样的客人你连请都请不到。”

  王动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有件事我已越来越不懂了。”

  郭大路道:“什么事?”

  王动道:“这房子究竟是你的?还是我的?”

  若说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令一个又脏又懒的男人变得勤快起来,那就是女人。

  第二天一早,王动还躺在“筒”里,郭大路已经去提水了,林太平却在屋子里找来找去。

  王动忍不住道:“你找什么?”

  林太平道:“洗脸盆、洗脸布,还有漱口杯子。”

  王动笑了,道:“这些东西我非但已有很久没有看到过,有的连听都没有听过。”

  林太平就好像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张大了嘴,吃吃道:“你……你们难道连脸都不洗?”

  王动道:“当然洗,只不过是三日一小洗,五日一大洗。”

  林太平道:“小洗是怎么洗?大洗是怎么洗?”

  王动道:“燕七,你洗给他看看。”

  燕七伸了个懒腰,道:“我昨天刚洗过,今天该轮到你了。”

  王动叹了口气,道:“那么你至少总该把洗脸的家伙拿过来吧。”

  郭大路刚好提了两桶水进来,燕七就用那个破碗舀了大半碗水,又从墙上拿下块又黄又黑、本来也不知是什么颜色的布。

  王动这才勉强坐起来,先喝了口水,含在嘴里,用手摊开毛巾,用力漱了漱口,然后就将一口水“噗”的喷在手里的布上,随便在脸上一抹,松了口气道:“好,洗完了。”

  林太平就好像看到鬼似的,吓得脸色发青,道:“这……这就算是小洗?”

  王动道:“不是小洗,是大洗。小洗若这么麻烦那还得了?”

  林太平连嘴唇都有点发青,看样子好像立刻就要晕过去,过了很久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若有谁还能找到比你们更脏的人,我情愿跟他磕头。”

  王动笑道:“你现在就磕吧,比我们脏的人满街都是。”

  林太平拼命摇头,道:“我不信。”

  王动淡淡道:“我们的人虽脏,心却不脏,非但不脏,而且干净的很。一个人的心若是脏的,他就算每天用肥皂煮十次,也不算干净。”

  林太平歪着头,想了半天,忽然一拍巴掌,道:“有道理,很有道理。一个人若是活得快快乐乐,问心无愧,吃不吃饭都没关系,洗不洗脸也没关系。”

  他仰面大笑了三声,跑到院子里,在地下打了个滚,大笑道:“我想通了,我想通了……我以前为什么一直想不通呢?”

  王动和燕七含笑瞧着他,像是也都在替他高兴,因为他们也都已看出他本来的确有件很重的心事。

  他本来一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现在才知道并没有做错。

  一个人活着,就要活得问心无愧,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郭大路却在洗脸,嘴里还喃喃道:“不洗脸没关系,洗脸也没关系,是不是?”

  他洗完了脸,又用布擦身上的衣服,擦靴子。

  燕七冷冷的瞧着他,道:“你为什么不索性脱下鞋子洗洗脚?”

  郭大路笑道:“我正有这意思,只可惜时间来不及了。”

  他忽然冲出门,道:“他们一定也醒了,我到后面瞧瞧去。”

  林太平道:“我也去。”

  两人同时冲了出去,就好像赶着去救火似的。

  王动瞟了燕七一眼,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为什么不去?”

  燕七沉着脸,淡淡道:“我不是君子。”

  王动道:“你好像一点也不喜欢那酸梅汤姑娘。”

  燕七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你看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

  王动眼珠子一转,问道:“他们不是走江湖卖艺的么?”

  燕七道:“你若真的也拿他们当做走江湖卖艺的,你就也是个呆子。”

  王动道:“为什么?”

  燕七道:“你难道看不出那只猴子和那条狗一点也不听他们的话,显然是临时找来装样的。还有那飞豹子,故意奇装异服,其实却是个很规矩的人,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双手更是又白又细,哪里像是个整天提箱子牵狗的?”

  王动静静地听着,终于点了点头,道:“想不到你居然这么细心。但他们若不是走江湖卖艺的,是干什么的呢?”

  燕七道:“谁知道,也许是强盗都说不定。”

  王动笑道:“他们若真的是强盗就不会来了,这地方又有什么东西好让他们打主意的?”

  燕七还没有说话,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惊呼。

  是郭大路的声音。

  像郭大路这种人,就算看到鬼也不会吃惊得叫起来的。

  世上只怕很少有事能令他叫起来。

  燕七第一个冲了出去。

  王动也动了。

  后面的院子比前面小些,院子种满了竹子。以前每当风清月白的夏夜,主人就会躺到这里,听那海浪般的竹涛声。

  所以这里也和其他许多种了竹子的院子一样,叫做“听竹小院”,那一排五间屋子,就叫做“听竹轩”。

  可是等到王动做主人的时候,就替它改了个名字,叫“有竹无肉轩”,因为他觉得“听竹”这名字本来虽很雅,现在却已变得很俗。

  他认为第一个用“听竹”做轩名的人虽然是个很风雅的聪明人,但第八十个用“听竹”做轩名的人就是俗不可耐的笨蛋了。

  现在这院子里非但“无肉”,连竹子都几乎被砍光了。

  竹子可以做晒衣服的竹竿,也可以用来搭凉棚,所以王动常常拿竹子去换肉。一个人肚子很饿的时候,就常常会忘记风雅是怎么回事。

  酸梅汤、飞豹子他们昨天晚上就住在这里,但现在连人带狗带猴子,已全都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郭大路和林太平站在那里发怔。

  他们脚旁还摆着几口箱子,崭新的箱子。

  王动道:“你的客人已不告而别了么?”

  郭大路点了点头。

  燕七冷冷道:“走了就走了,这也用不着大呼小叫,大惊小怪的。”

  郭大路也不说话,却将手里的一张纸条递了过来。

  纸条上用木炭写了几个字:“五口箱子,聊充房租,敬请收下,后会有期。”

  燕七道:“住房子本来就要付房租,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稀奇虽不稀奇,只不过付得太多了些。”

  王动道:“箱子里是什么?”

  郭大路道:“也没什么别的,只不过几箱铜臭物而已。”

  若说钱有铜臭气,那么这五箱东西就足足可以将三万八千个人全部臭死。

  其中四口箱子里什么别的都没有,就只有元宝。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元宝,最小的也有十两重,就算臭不死人,也压得死。

  还有一口箱子里全是珠宝,各式各样的珠宝。有珍珠、有翡翠、有玛瑙,还有七七八八一些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宝石。

  其中无论哪口箱子,都可以把富贵山庄全买下来。

  王动和燕七也怔住了。

  过了很久,燕七才吐出口气道:“昨天晚上他们来的时候,并没有带这五口箱子来。”

  郭大路道:“没有。”

  林太平道:“那么箱子是哪里来的呢?”

  燕七冷笑道:“不是抢来的,就是偷来的。”

  郭大路道:“这些元宝后面的戳记都不同。”

  燕七道:“当然不同,谁家里都不会放着这么多元宝,他们一定是从很多不同的人家偷来的。”

  王动叹道:“能在一天晚上偷这么多人家,本事倒真不小。”

  燕七道:“这也不稀奇,高明的贼本就能日走千家,夜盗百户。”

  郭大路道:“他们辛辛苦苦偷来的东西,却送给了我们,这样的贼倒也天下少有。”

  燕七道:“也许他们是想栽赃。”

  郭大路道:“栽赃?为什么要栽赃?我们跟她又没有仇。”

  燕七悠悠道:“你难道以为她真看上了你,特地送这五口箱子来作嫁妆?”

  林太平道:“这些全不去管他,问题是我们现在拿这五口箱子怎么办呢?”

  郭大路道:“怎么办?人家既然送来了,我们当然就收下。”

  燕七叹道:“这个人有个最大的本事,无论多复杂的事,被他一说,马上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郭大路道:“这事本来就简单得很‘”

  王动道:“不简单。”

  郭大路道:“有什么不简单?”

  王动道:“他们绝不会无缘无故送我们这么多财宝,一定另有目的。”

  燕七道:“何况,这些东西既然是偷来的,我们若收下来,岂非也变成了贼?”

  王动道:“什么事都能做,只有贼是万万做不得的。你只要做了一次贼,尝着了甜头,以后别的事就全都不想做了,一辈子就都得做贼。”

  燕七道:“而且以后生出来的儿子也是贼,老贼生大贼,大贼生小贼。”

  郭大路笑道:“你用不着臭我,我虽也做过一次贼,可是非但没尝甜头,反把最后的一把剑也赔了出去。”

  王动道:“做贼也有学问,本来就不是人人都会做的。”

  林太平道:“我看我们最好将这些东西拿去还给别人。”

  郭大路道:“还给谁?谁知道这些东西是从谁家偷来的?”

  燕七道:“不知道可以打听。”

  郭大路道:“到哪里去打听?”

  燕七道:“山下。这些东西既然全是他们在昨天晚上一夜中偷来的,想必就是在山下偷的。”

  郭大路瞧着那整箱的元宝,叹道:“你说得不错,这地方的确不是个穷地方。……无论什么地方有这么多金子就不是穷地方了。”

  他忽又笑了笑,道:“所以这富贵山庄至少在今天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富贵山庄。”

  富贵山庄名副其实的时候虽然并不长,但他们却还是快乐的。

  因为他们作了个最聪明的选择。

  他们放弃了财富,却留下了良心。

  这也许就是富贵离他们最近的时候,但他们并不贪图富贵,也不要以贪婪、卑鄙、欺诈的方法去攫取富贵,所以他们永远快乐,就像沐浴在春日阳光中的花草一样。

  他们知道快乐远比财富可爱得多。

  ******

  麦老广。

  麦老广是个小饭铺的名字,也是个人的名字。

  “麦老广”的烧腊香,据说可以将附近十里之内的人和狗全都引到门口来。麦老广也就是这小饭铺的老板、大师傅兼跑堂。

  除了烧腊外,麦老广只卖白饭和粥。若想喝酒,就得到隔壁几家的“言茂源酒铺”去买,或者是买了烧腊到言茂源去喝。

  有人劝麦老广,为什么不带着卖酒呢,岂非可以多赚点钱?

  但麦老广是个固执的人,“老广”大多是很固执的人,所以要喝酒,还得自己去买,你若对这地方不满意,也没地方好去。

  因为麦老广的烧腊不但最好,也是这附近惟一的一家。

  山城里的人连油灯都舍不得点,怎么舍得花钱到外面吃饭。所以就算有人想抢老广的生意,过几天也就会自动关门大吉。

  麦老广对王动和郭大路他们一向没有恶感,因为他知道这些人虽然穷,却从不赊账。

  他们每次来的时候,身上总有两把银子,而且每次都吃得很多。无论哪个饭铺老板都不会对吃很多的客人有恶感的。

  麦老广的斜对面,就是王动他们的“娘舅家”。

  娘舅家的意思就是当铺。

  他们每次来的时候,差不多都会先到娘舅家去转一转,出来的时候一定比进去的时候神气得多。

  但今天却很例外。

  他们走过娘舅家的时候,居然连停都没有停下来,而且胸挺得很高。看他们走路的样子,就知道口袋绝不会是空的。

  麦老广又放心,又奇怪:“乜呢班契弟改行做贼?点解突然有许多钱?”

  契弟并不完全是骂人的意思,有时完全是为了表示亲热。

  这次来的有四个人,还没进门,麦老广就迎了上去,用他那半生不熟的广东官话打招呼,道:“你今日点解这么早?”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

  好在郭大路已听惯了,就算听不懂,也猜得出。笑道:“不是人来得早,是钱来得早,先给我们切两只烧鹅,五斤脆皮肉,再来个油鸡。”

  麦老广眨眨眼,道:“唔饮酒?”

  郭大路道:“当然要,你先去拿十斤来,等等一齐算给你。”

  他说话的声音也响,因为他身上有锭足足十两重的金子。

  既然是为了要打听谁家被偷的消息,花他们十两金子又何妨。肚子饿的时候连话都懒得说,怎么能打听消息?

  所以他们的良心上连一点负担都没有。

  酒渐渐在瓶子里下降的时候,责任心就在他们心里上升起来。

  喝了人家的酒,就该替人家做事。

  他们绝不是白吃的人。

  于是郭大路就问道:“这两天你可有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

  城里最轰动的消息,就是开杂货店的王大娘生了个双胞胎。

  大家开始奇怪了。

  郭大路道:“也许他们不是在这里偷的。”

  燕七道:“一定是。”

  郭大路道:“那么这地方为什么没有被偷的人?一夜间偷了这么多人家,是大事,城里早该闹翻天了。”

  燕七道:“不是没有,而是不说,不敢说。”

  郭大路道:“被偷又不是件丢人的事,为什么不敢说?”

  燕七道:“一个人的钱财若是来路不正,被人偷了也只好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

  郭大路笑道:“这么样说来,可就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反正已尽了力,是不是?”

  这时酒已差不多全到了他的肚子里,已快将他的责任心完全挤了出来。他忽然觉得轻松得很,大声道:“再去替我们拿十斤酒来。”

  麦老广还没有走出门,门外忽然走进来三个人。

  第一人很高,穿的衣服金光闪闪,好像很华丽;第二人更高,瘦得出奇。但这两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模样,别人并没有看清。

  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被第三个人吸引。

  这人全身都是黑的。黑衣、黑裤、黑靴子,手上戴着黑手套,头上也戴着黑色的毡笠,紧紧压在额上。

  其实他就算不戴这顶毡笠也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脸,他连头带脸都用一个黑布的套子套了起来,只露出一双刀一般的眼睛。

  这是夜行人的打扮,只适合半夜三更去做见不得人的事时穿着,但他却光明正大的穿到街上来。

  他长得是什么样子?

  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他全身上下根本没有一寸可以让人家看见的地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充满了危险。

  最危险的当然还是他背后背着的那柄剑。

  一柄四尺七寸长的乌鞘剑。

  很少人用这种剑,因为要将这么长一柄剑,从剑鞘中拔出来就不是件容易事,那必须有很特别的手法,很特别的技巧。

  能用这种剑的人,就绝不是容易对付的。他既然已很困难的将剑拔出来,就绝不会轻轻易易放回去。

  剑回鞘的时候通常已染上了血。

  别人的血!

  这三个人走进来后,就占据了最里面角落的一张桌子,显然不愿意打扰别人,更不愿意被别人打扰。

  他们要的东西是:“随便。”

  那表示他们既不是为了“吃”而到这里来的,也不讲究吃。

  不讲究吃的人若不是忧心忡忡,就一定是在想着别的事。无论他们想的是什么,都一定不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林太平一直在瞧着黑衣人的剑,喃喃道:“剑未出鞘,就已带着杀气。”

  王动道:“不是剑的杀气,是人的杀气。”

  林太平道:“你们知不知道这人是谁?”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就算已喝得酩酊大醉,也绝不会找这人打架。”

  燕七忽然道:“另外两个人我倒认得。”

  郭大路道:“他们却不认得你。”

  燕七笑了笑,淡淡道:“我算什么,像他们这么有名气的人怎会认得我?”

  郭大路道:“他们很有名?”

  燕七道:“坐在最外面那个又瘦又高的人,叫做夹棍,又叫做棍子。”

  郭大路道:“棍子,倒也像,夹棍这名字就有点特别了。”

  燕七道:“夹棍是种刑具,无论多刁多滑的贼,一上了夹棍,你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要他叫你祖宗他都不敢不叫。”

  郭大路道:“他也有这种本事?”

  燕七道:“据说无论谁遇着他都没法子不说实话,就算是个死人,他也有本事问得出口供来。”

  王动道:“这人的手段一定很辣。”

  燕七道:“他还有个外号叫棍子,那意思就是‘见人就打。’无论淮落到他的手里,都免不了要先被他打得鼻青眼肿再说。黑道上的朋友一遇见他,简直就好像遇见了要命鬼、活阎王。”

  王动道:“他是干什么的?”

  燕,七道:“清河县的捕头。”

  王动道:“清河县并不是个大地方,岂非埋没了人才?”

  燕七道:“就因为他的于段太辣,所以一直升不上去。但无论什么地方有了办不了的大案子,都免不了要到清河县去借他。”

  郭大路道:“那位金光闪闪的仁兄呢?”

  燕七道:下也姓金,又喜欢金色,所以叫‘金狮’,但别人在背地里却都叫他金毛狮子狗。”

  郭大路笑道:“凭良心讲,这人倒一点也不像狮子狗。”

  燕七道:“你看过狮子狗没有?”

  郭大路道:“各种狗我都看过。”

  燕七道:“狮子狗脸上什么东西最大?”

  林太平抢着道:“鼻子最大。”

  燕七道:“什么东西最小?”

  林太平道:“嘴。”

  他笑了笑,又解释着道:“我小时候养过好几条狮子狗。”

  燕七道:“你们再看看那人的脸。”

  从这边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那“金毛狮子狗”的脸。

  无论谁看他的脸,都无法不看到他的鼻子。

  他的鼻子就已占据了整个一张脸的三分之一。

  无论谁的嘴都比鼻子宽,但他的鼻子却比嘴宽;若是从他头上望下去,一定看不到他的嘴,因为嘴巴已被鼻子挡住。

  郭大路几乎笑出声来,忍住笑道:“果然是个特大号的鼻子。”

  王动道:“他眼睛一定不太灵。”

  郭大路奇道:“你怎么知道?”

  王动道:“因为他眼睛已被中间的鼻子隔开了,所以左边的眼睛只能看到左边的东西,右边的眼睛只能看到右边。”

  他话未说完,连燕七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郭大路道:“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他的嘴。”

  燕七忍住笑道:“他的鼻子下面的那个洞,就是嘴了。”

  郭大路道:“那是嘴么,我还以为是鼻孔哩。”

  林太平道:“鼻孔上怎么会长胡子?”

  郭大路道:“我以为那是鼻毛。”

  王动道:“所以他吃东西的时候,别人往往不知道东西是从哪里吃下去的。”

  他们虽然在拼命忍住笑,但这时实在忍不住了。

  郭大路笑得几乎滑到桌子底下去。

  那金毛狮子狗忽然回过头,瞧了他们一眼。

  只瞧了一眼,就又转回头。

  这一眼就已足够。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他眼睛里那种逼人的锋芒,竟真的有点像是雄狮的眼睛,连眼珠子都是黄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很低,现在更低了。

  郭大路道:“这人又是干什么的?”

  燕七道:“也是捕头,两年前还是京城的捕头,最近听说已升到北九省的总捕头。”

  郭大路道:“看他穿得就像是个花花公子,实在不像是位名捕。”

  王动道:“你也不像穷光蛋。”

  林太平道:“他的本事又在哪里?”

  燕七道:“在鼻子上。”

  林太平道:“鼻子?”

  燕七道:“他的鼻子虽大,却不是大而无当。据说他的鼻子比狗还灵,一个人只要被他嗅过味道,无论怎么改扮,都逃不了。”

  林太平道:“这本事倒的确不小。”

  燕七道:“这两人可说全都是六扇门里一等一的顶尖高手,若不是什么大案子,绝惊动不了他们,所以……”

  王动道:“所以你奇怪,他们为什么忽然到了这种地方来。”

  燕七道:“我的确奇怪得很,若说他们是为了昨天晚上的案子来的,他们的消息怎会这么快?”

  就在这时,街上忽然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声,就好像有人踩到了鸡脖子似的。

  然后,他们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对面一家房子里冲出来,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拼命拉也拉不住。

  到后来这女人索性赖到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叫,道:“我连棺材本都被人偷去了,为什么不能说?……我偏要说。”

  她越说越伤心,索性用头去撞地,大哭道:“天呀,天杀的强盗呀,你好狠的心呀,你为什么不留点给我?……整整的三千两金子,还有我的首饰,若有哪位好心的人替我找回来,我情愿分给他一多半。”

  那男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用出吃奶的力气,总算把她死拖了回去,抽空还扭转头,勉强笑道:“我们哪有三千两金子给人家偷?”

  郭大路和燕七交换了眼色,正想问麦老广:“这人是谁?”

  但那夹棍却比他们问得更快。

  他声音很沉,说话很慢,每个字说出来都好像很费力。那给人一种感觉,他说的每个字你最好都留神去听着。

  麦老广道:“这夫妻两人听说是从开封来的,本来做的是棉布生意,积了千多两银子,准备到这里节节省省的过下半辈子。他们家里若真有三千两金子被人偷了,那才真是怪事。”

  他本不是个多嘴的人,但现在嘴上却好像抹了油,而且连官话都突然说得比平时标准多了。

  夹棍在听着。

  他说得慢,听得更仔细,像是要把你说的每个字都先嚼烂,再吞到肚子里去,而且一吞下去就永远不会吐出来。

  等麦老广说完,他又问道:“他们姓什么?”

  麦老广道:“男的姓高,女的娘家好像是姓罗。”

  夹棍突然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那黑衣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个字,此刻忽然道:“午时到了没有?”

  麦老广道:“刚过午时。”

  黑衣人道:“拿来。”

  金狮子迟疑着,道:“这地方不方便吧。”

  黑衣人道:“方便。”

  金狮子好像叹息了一声,从怀里取出锭约莫有二十两重的金子,放在桌上,轻轻的推了过去。

  黑衣人收下金子,再也不说一个字。

  金狮子长长吐出口气,望着窗外的天色,喃喃道:“一天过得好快。”

  可是在有些人看来,这一天就好像永远也熬不过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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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 17: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剑和棍子

  棍子并不是人人都喜欢的东西。

  但棍子却很有用。

  棍子也比剑势利,他一棍打下去的时候,往往会先看看要的是什么。

  剑若出鞘,就只找人致命的弱点。

  尤其是这柄剑。

  这柄剑拔出来的时候要有代价,插回去的时候也要有代价。

  拔出来的代价是钱,插回去的代价是血。

  一个多时辰已过去了,金狮子和黑衣人还坐在那里,郭大路他们也还坐在那里。

  他们舍不得走,也不能走。

  郭大路若是掏出那锭金子来付账,岂非等于告诉别人自己就是贼。

  夹棍终于回来了,郭大路这才看清他的脸。

  他的脸就好像只有皮包着骨头,既没有表情,也没有肉。

  金狮子道:“怎么样?”

  夹棍道:“那人不姓高,姓宋,本来是张家口‘辽东牛羊号’的账房,拐了老板一笔账,逃到这里来,所以金子丢了也不敢张扬。”

  金狮子冷笑道:“看来这倒正是他常用的手段,先抓住别人的把柄再下手。”

  夹棍道:“而且做案的手法也一样,做得又干净又漂亮,门窗不动,金子已丢了。”

  金狮子道:“什么时候丢的?”

  夹棍道:“昨天晚上。”

  金狮子道:“他只要一出手,至少就是十三件大案,这是他的老规矩。”

  夹棍道:“除了那姓宋的外,我又查出了五家。”

  金狮子道:“这五家人身上是不是也都背着案子的?”

  夹棍道:“不错。其中居然还有家是以前陆上龙王还未洗手时的小头目,现以已娶了老婆,生了孩子。”

  金狮子道:“他们遇见他,总算也倒了霉,就放他们一马吧。”

  夹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冷笑。

  金狮子笑了笑,道:“其实我也知道你绝不肯松一松手的,只要和陆上龙王沾着边的人,遇着你就倒霉了。可是你也得小心些,真要遇着陆上龙王和那条毒蛇,那时倒霉的可就是你了。”

  夹棍还是在冷笑着,没有说话。

  金狮子道:“无论如何,看来我们得到的消息并没有错,这些年他的确一直窝在这里。”

  夹棍道:“告诉我这消息的人本来就不会靠不住,否则我怎会要你付一万两?”

  金狮子道:“可是他既然已在这里窝了七八年,为什么忽然又出了手呢?”

  夹棍道:“这就叫手痒。”

  他们说话完全不怕被别人听见,郭大路当然每句话都不会不听。

  他也没法子不承认这夹棍果然有两下子。

  但他们嘴里说的“他”又是谁呢?

  夹棍忽又冷笑道:“他既然昨天晚上在这里做了案,就一定还窝在这城里。今天早上出城的人我都见过,除了一伙卖艺的稍为扎眼外,别的全是规矩人。”

  金狮子道:“他会不会将贼赃叫那伙卖艺的人夹带出城?”

  夹棍道:“看他们脚底带起的尘土,身上带的绝不会超过十两银子。”

  金狮子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狞笑,道:“这么样说来,他一定还在城里了。”

  听到这里,郭大路真忍不住想问他们:“你怎知道他没有从小路溜走,又怎么知道他现在不会溜走?”

  郭大路当然不能问。

  幸好用不着他问,夹棍自己已说了出来。

  “他要一出手至少就是上万两的金子,我已在四面都布下暗卡,无论谁也休想带着上万两的金子溜走。”

  金狮子道:“他当然也绝不肯把吃下去的再吐出来。这人视钱如命,有名的连皮带骨一口吞,吞下去就死也吐不出了。”

  夹棍冷笑道:“这是他的老毛病,我早就知道这毛病总有一天会要他的命!”

  创币子道:“但这人实在太狡猾,易容术又精,还会缩骨,连身材高矮都能改变,他的话简直连三岁大的小孩子都不会相信。”

  郭大路笑道:“你说的若是真话,我情愿在地上爬……”

  突听一人道:“棍就是夹棍,无论谁遇着他都休想不说真话。”

  但郭大路还是笑嘻嘻的面不改色,一点也不在乎。

  他本来就什么都不在乎,何况现在肚子里又装满了言茂源的陈年竹叶青。

  夹棍脸上也连半点表情都没有,眼睛一直盯着郭大路的眼睛,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脸色发青,眼睛阴森森的,胆小的人在晚上见着他,非但实话要被他逼出来,也许连屁都要被吓出来。

  “这人不该叫夹棍,应该叫僵尸才对。”

  这句话几乎已到了郭大路的嘴边,差点就出了口——你千万莫要以为他不敢说,只要酒一到了他肚子里,“不敢”这两个字就早离开他十万八千里了。

  王动他们倒也无所谓:“你只要交上郭大路这朋友,就得随时准备为他打架。”

  打架在他们说来,也早就是家常便饭。

  就连林太平也不例外。

  夹棍的眼睛虽没有瞪着他,他的眼睛却在狠狠地瞪着夹棍。

  看样子无论是郭大路说错一句话也好,是夹棍问错一句话也好,这场架随时都会打起来。

  谁知金狮子忽然道:“这几个人用不着问。”

  夹棍道:“为什么?”

  金狮子笑了笑,道:“他们肚子里若有鬼,怎么会谈论我的鼻子?”

  原来这人不但鼻子灵,耳朵也很尖。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全听到了?”

  金狮子道:“干我们这行的,不但要眼观四路,而且要耳听八方。”

  郭大路道:“你不生气?”

  金狮子道:“为什么要生气?鼻子大就算很难看,却一点也不丢人。”

  郭大路对这人的印象立刻好起来了,道:“非但不丢人,也不难看。男人就要鼻子大,越大越好,懂事的女人就喜欢大鼻子的男人。”

  金狮子大笑道:“你的鼻子也不小。”

  郭大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金狮子道:“你们就住在这城里?”

  郭大路道:“不在城里,在山上。”

  金狮子道:“山上也住着很多人?”

  郭大路道:“活人就只有我们四个,死人却倒有不少。”

  金狮子道:“死人?”

  郭大路道:“我们住的地方就在坟场旁边,叫富贵山庄,有空不妨过来喝两杯。”

  金狮子道:“一定去拜访。”

  他忽然站了起来,道:“掌柜的,算账,这几位的账我们一齐付了。”

  郭大路跳了起来,道:“这是什么话,我们是地主,你一定要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他不但喜欢交朋友,更喜欢请客。

  朋友谁都没有他交得快,账也谁都没有他付得快。可是这次他的手伸进口袋,却掏不出来了。

  他总不能当着人家把那锭金子掏出来。

  谁知金狮子也并不再抢着付账,笑道:“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多谢。”

  夹棍忽然拍了拍郭大路的肩头,冷冷道:“这两天城里一定很乱,没事还是耽在家里的好,免得出来惹麻烦。”

  他不让郭大路说话,手用力在肩上一按,道:“也不劳相送,请坐。”

  郭大路笑嘻嘻道:“我坐累了,就想站站。”

  夹棍用了八成力,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上上下下瞧了郭大路几眼,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突听金狮子道:“对面那人各位可认得么?”

  一个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手里提着桶脏水,正从对面的门里走出来,“哗啦啦”将一桶水倒在地上。

  郭大路笑道:“当然认得,他就是利源当铺的老朝奉,我们都叫他活剥皮。”

  金狮子目光灼灼,不住盯着那老人,直到老人又转身走了进去,他才笑了笑,道:“各位有偏,我们先告辞了。”

  他赶上夹棍,两人轻轻说了几句话,一齐向当铺那边走了过去。

  黑衣人这时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过郭大路他们面前。

  大家都低着头喝酒,谁也没有瞧他。因为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都好像看到条毒蛇一样,觉得说不出的不舒服。

  黑衣人脚步并没有停,却忽然唤道:“黄玉和,你好。”

  大家都怔了怔,谁也不知道他在跟什么人说话。

  这时黑衣人却已大步走了出去。

  郭大路摇了摇头,喃喃道:“这人莫非有毛病?”

  林太平又在盯着黑衣人背后的长剑,道:“这柄剑至少有四尺七寸。”

  燕七道:“你眼力不错,想必也是使剑的?”

  林太平好像没听见这句话,又道:“据我所知,武林中能使这种长剑的只有三个人。”

  郭大路道:“哦,那三个?”

  林太平道:“一个叫丁逸郎,据说是扶桑浪人赤木三太郎和黄山女剑客丁丽的私生子;赤木三太郎是扶桑‘披风一刀流’的剑客,所以丁逸郎的剑法,也融合了扶桑和黄山两种剑法之长处。”

  燕七凝视着他,道:“想不到你知道的武林秘事比我还多。”

  林太平迟疑了半晌,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郭大路道:“还有两个呢?”

  林太平道:“第二个是宫长虹剑法唯一的传人,叫宫红粉。”

  郭大路道:“宫红粉?这简直是个女人的名字。”

  燕七道:“她本来就是女人,你难道认为女人就不能用这么长的剑?”

  郭大路笑道:“我只不过觉得那黑衣人绝不可能是女人。”

  燕七道:“听说丁逸郎最近已远渡扶桑,去找他亲生的父亲去了,所以,这黑衣人也绝不可能是他。”

  郭大路道:“第三个呢?”

  林太平道:“这人叫‘剑底游魂’南宫丑。”

  郭大路道:“剑底游魂?这岂非一句骂人的话,他怎么会取了个这么样的名字?”

  林太平道:“很多年前,江湖中出了个怪人,叫‘疯狂十字剑’,遇着他的人没有一个能逃得过他的剑下,就连当时很负盛名的‘西山三友’和‘江南第一剑’都被他杀了,只有这南宫丑,居然从他剑下逃了出来,所以南宫丑自己也觉得很得意,就替自己取了外号叫剑底游魂。”

  郭大路笑道:“败在人家剑下居然还得意,这人倒有趣得很。”

  林太平道:“这人非但无趣,而且无趣极了。”

  郭大路道:“为什么?”

  林太平道:“听说这人最喜欢杀人,有时固然是为了他自己高兴而杀人,有时也会为了钱而杀人。而且他虽然侥幸自十字剑下逃了性命,但脸上还是被划了大十字,所以从来不愿以真面目见人。”

  郭大路道:“这么样说来,这黑衣人一定就是他了。”

  王动忽然道:“这倒也未必。”

  郭大路道:“未必?”

  王动道:“你们怎么知道他不是女人,不是宫红粉?”

  郭大路道:“当然不会是。”

  王动道:“为什么?你看到他的脸,看过他的手?看过他的脚子……他连一寸地方都没有让你看到,你能看到的只不过他那身黑衣服而已。男人可以穿这样的衣服,女人为什么就不可以?”

  郭大路怔住了,怔了半晌,又笑道: “他若是女人,那倒有趣得很,我倒真想看看她长得是什么样子。”

  燕七悠悠道:“只要是女人,你就觉得有趣么?”

  郭大路笑道:“大多数女人的确都比男人有趣些,太丑太老的自然是例外。”

  燕七叹了口气,道:“这人居然还敢说他不是色鬼,他不是谁是?”

  王动f丁了个呵欠,道:“我至少也有一点是和色鬼相同的。”

  燕七道:“哪一点?”

  王动道:“随时随地我都会想到床。”

  床。

  五箱金珠就在床底下。

  纵然是天下最豪富的人,也不会将这五口价值亿万的箱子随随便便往床下一塞,连门都不锁就跑了出去。

  但他们却硬是这么样做了。

  因为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别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这破床底下会有这么大的宝藏,而且这屋子里根本空空如也,除了床底下外,也没有能放得下这五口箱子的地方。

  “为什么不埋在地下?”

  燕七也曾经这么样提议过,但王动第一个就坚决反对。

  “现在我们若辛辛苦苦的埋下去,过不了两天又得辛辛苦苦的挖出来,既然总得要挖出来,现在又何必埋下去?”

  懒人永远有很充足的理由拒绝做事的。

  王动的理由当然最充足。

  现在他当然已经又躺在床上。

  郭大路正在苦练倒吊着喝酒,他听说喝酒有囚饮,甚至还有尸饮,所以已决心要把这吊饮练成。

  这世上若是有人能用眼睛喝酒,就算只有一个人,他也绝不会服输的,好歹也要练得和那人一样才停止。

  林太平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用手抱着头,也不知是在发怔?还是在想心事?

  他年纪看来比谁都轻,但心事却比谁都重。

  燕七又不知溜到哪里去了?这人的行动好像总是有点神秘兮兮,常常会一人溜出去躲起来,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夜似已很深,又似乎还很早。

  有人说:“时间是万物的主宰,只有时间才是永恒的。”

  这句话在这里却好像并不十分正确。

  在这里的人虽然不会利用时间,却也绝不做时间的奴隶。

  郭大路喝完了第三碗酒的时候,林太平突然从石阶上站了起来。

  他的表情很兴奋,也很严肃,就好像决胜千里的大将要对他的属下,宣布一项极重要的战策时的表情一样。

  只不过无论表情多严肃的人,假如你倒着去看,他那样子也会变得很滑稽的,郭大路刚喝下去的一口酒几乎忍不住喷了出来。

  林太平道:“我有话要说。”

  郭大路忍住笑道:“我看得出来。”

  林太平道:“这里定有个人,不但武功很高,而且还会易容术、缩骨法,曾经做过很多宗令官府头疼的案子。”

  郭大路眨眨眼,道:“这件事好像并不只你一个人知道,我好像也听说过。”

  林太平道:“不但你知道,酸梅汤也知道。”

  郭大路道:“哦?”

  林太平道:“她不但知道,而且还一定跟这个人有仇。”

  郭大路道:“有仇?”

  林太平道:“不过她也跟我们一样,只知道这个人藏在城里,却不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用什么身份做掩护?她虽然想找他报仇,却找不着,所以……”

  郭大路忽然觉得他不像刚才那么可爱了,一个跟斗翻下来,道:“所以怎么样?”

  林太平道:“所以她就想法子要别人代她把这个人找出来。”

  郭大路道:“她当然知道天下最会找人的就是棍子和金毛狮子狗。”

  林太平道:“她还知道他们都已到了附近,所以就先想法子去通风报信,让他们知道,这位名贼就藏在城里。”

  郭大路道:“然后她自己再到这城里来,一夜间做下十七八件无头案,而月.还故意模仿那名贼做案的手法,让棍子和金毛狮子狗认定这些案子都是他做的。”

  林太平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一点。”

  郭大路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林太平道:“她这么样一做,棍子和金毛狮子狗才能确定这位名贼确是在城里,才会认真找。像他们种身份的人,自然绝不会为了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就卖力的。”

  郭大路道:“但她还有个问题。”

  林太平道:“她的问题就是得手的赃物一时既不能脱手,也没法子运出去,因为她知道棍子和狮子狗已经来了。”

  郭大路道:“不错,这种又惹眼、又烫手的东西,就算要藏起来都不容易。”

  林太平道:“非但不容易,而且还得颇费工夫,所以……”

  郭大路苦笑道:“所以,她就要找个人代她藏这些东西,可是她为什么谁都不去找,偏偏找上了我呢?”

  林太平道:“她当然知道你就住在这里,也知道这个地方连鬼都不想来的,把贼赃藏在这里,就好像……”

  郭大路道:“就好像把酒藏在肚子里一样的安全可靠。”

  王动忽然道:“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郭大路道:“哦?”

  王动道:“最重要的是,她找来做这种事的人,一定要是个做事马马虎虎,看到阿猫阿狗都会去交朋友的糊涂虫。”

  王动非但不动,也很少说话。

  他说的话往往就是结论。

  但这次下结论的人却不是他,是郭大路自己。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看到阿猫阿狗都去交朋友倒没关系,一看到漂亮的女人就走不动了的人才真的混账加八级。”

  林太平皱了皱眉,道:“你说的是谁?”

  郭大路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说的就是我。”

  其实郭大路倒也不是真的糊涂,只不过有很多事他根本懒得认真去想,只要他去想,他比谁都明白。

  林太平忽又道:“你还做错了一件事。”

  郭大路叹道:“郭先生做错事不稀奇,做对了才是奇闻。”

  林太平道:“你刚才不该用那锭金子去付账。”

  郭大路道:“你不用那锭金子付账,难道用我自己的手指头去付?再说了你刚才喝的也并不比我少。”

  林太平道:“棍子和金毛狮子狗若知道我们是用金子付的账,一定会奇怪这些穷鬼的金子是从哪里来的?那时我们的麻烦也就来了。”

  郭大路道:“我也告诉你几件事好不好?”

  林太平道:“好。”

  郭大路道:“第一,棍子和狮子狗根本就不会知道,因为麦老广绝不是个多嘴的人。”

  林太平道:“有了第一,当然还有第二。”

  郭大路道:“第二,郭先生身上有几锭金子,也并不是空前绝后的事,并不值得大惊大怪。何况,那锭金子上连一点标记都没有,我早就检查过了,谁敢说那是偷来的,我就先给他几个大嘴巴子。”

  林太平道:“还有没有?”

  郭大路道:“还有,每个人都要吃饭的,我们若要吃饭,就非用那锭金子付账不可。”

  只听一人道:“这点才最重要,酸梅汤找的人不但要是个好色的糊涂虫,而且还要是个穷疯了、饿疯了的糊涂虫。”

  这也是结沦。

  这次下结论的也不是王动,是燕七。

  燕七每次出现的时候,也和他失踪的时候,一样飘忽。

  郭大路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人无论跟谁说话都蛮像人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偏偏喜欢臭我。”

  燕七笑了笑,道:“你若不是我的朋友,想让我臭你都困难得很。”

  郭大路道:“王动也是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去臭臭他?”

  王动笑道:“能臭我的话已经被你说光,还用得着别人开口么?”

  郭大路也笑了,走过去拍了拍燕七的肩头,道:“这次你又溜到哪里去了?”

  燕七道:“我……我出去逛了逛。”

  他好像很不喜欢别人碰到他,每次郭大路碰到他的时候,他都好像觉得很不习惯,这也许因为除郭大路外也很少有人去碰他。

  只要看到他那身衣服,别人已经连隔夜饭都要呕出生籽。

  郭大路道:“你到哪里逛去了?”

  燕七道:“山下,城里。”

  郭大路道:“那地方有什么好逛的?”

  燕七道:“谁说没有?”

  郭大路道:“有什么?”

  燕七道:“昨天晚上你岂非就看到个提着两个篮子的大美人么?”

  郭大路道:“今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燕七道:“杀人。”

  郭大路悚然道:“杀人?谁杀人?”

  燕七道:“棍子。”

  郭大路道:“棍子杀人?杀的是谁?”

  燕七道:“有嫌疑的人。”

  郭大路道:“谁是有嫌疑的人?有什么嫌疑?”

  燕七道:“棍子要找的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是十年前到这里来的,所以凡是十年前才搬到这里的男人都有嫌疑,都可能是凤栖梧。”

  郭大路道:“凤栖梧是谁?”

  燕七道:“凤栖梧就是棍子要找的人。”

  林太平忽然道:“你说的凤栖梧,是不是‘鸡犬不留’风栖梧?”

  燕七道:“就是他。”

  郭大路笑道:“名字如此风雅的人,怎么起了个如此难听的外号?”

  燕七道:“因为他一下手就非把人家偷得精光不可,有时连一文钱都不替人家留下,有的人被他偷得倾家荡产,只有自己上吊抹脖子,所以他虽然没有杀过人,但被他逼死的人却不少。”

  林太平道:“听说这人不但心黑手辣,而且视钱如命,偷来的钱自己也舍不得花。”

  郭大路道:“莫非他将偷来的钱全都救济了别人,做了好事。”

  燕七道:“这人平生什么事都做过,就是没做过好事。”

  郭大路道:“那么他的钱到哪里去了?”

  燕七道:“谁都不知道。”

  郭大路沉吟了半晌,道:“城里有这种嫌疑的人一共有多少?”

  燕七道:“本来就不多,现在就更少。”

  郭大路道:“棍子已杀了几个?”

  燕七道:“五六个、六七个。”

  郭大路瞪眼道:“他杀人,你就在旁边看着?”

  燕七道:“现在我连看都懒得看了。”

  郭大路瞪着他,忽然跳起来冲了出去。

  王动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自从认得他之后,我总是非动不可呢?”

  郭大路虽然不糊涂,却很冲动。

  他本来应该先问问燕七:“棍子杀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他没有问,因为他知道棍子杀的也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很明白,却还是忍不住要冲动。这虽然并不是种好习惯,但至少也比那些心肠冷酷、麻木不仁的人好得多。

  ******

  黑衣人也有种习惯——他永远不愿走在任何人的前面。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谦虚多礼,只不过因为他宁可用眼睛对着人而不愿用背。

  这习惯虽然也不太好,却至少已让他多活了几年。

  现在他就走在棍子和金狮子身后的。

  他们对他倒放心得很,因为他们知道他的剑是绝不会从人背后刺过来的。

  他虽然用黑巾蒙住了脸,但却比很多人都要有面子得多。

  长街很静,只有三两家的窗户里,还燃着暗淡的灯火。

  走到街左边的第四家,他们就停住了脚。

  这屋子也和城里别的人家一样,建筑得朴实而简陋,窄而厚的门,小而高的窗子,昏黄的窗纸,昏黄的灯光。

  门窗都是紧紧关着的。

  金毛狮沉声道:“就是这一家?”

  棍子点了点头。

  金毛狮突然飞掠而起。他身材虽魁伟,行动却极灵便,轻功也不弱,脚尖在屋檐上轻轻一点,便已掠过屋脊,瞧不见了。

  棍子回头瞧了那黑衣人一眼,才厉声道:“这是公家办案,居民闭户莫出,否则格杀勿论。”

  话未说完,屋子里的灯已熄灭。

  只听“砰”的一声,显然有人撞破了后面的窗子,想夺窗而逃。

  只可惜金毛狮早已防到了这一着。

  只是一阵惊呼。

  金毛狮低叱道:“往哪里去。”

  接着就看到一条人影上了屋脊,轻功虽不在金毛狮之下,身材却瘦小得多,四下略一逡巡,就向东南方飞掠了过去。

  棍子没有动。

  黑衣人似乎也没有动。

  但是忽然间,他已经上了屋脊,挡住了那人影的去路。

  那人影一惊,双拳齐出。

  黑衣人似乎没有出手。

  但忽然间,出手打的人已从屋脊止滚了下来,跌到街心。

  棍子这才慢慢地走了过去。背负着双手,低头瞧着他。

  寒风凄厉,天地肃杀。

  他一双眼睛在冷夜中看来像两把锥子。

  结了冰的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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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5 22: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送不走的瘟神

  郭大路已经在街角里看了很久,他本来早就想冲过去了。

  可是冲过去干什么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棍子抓的若真是个心黑手辣的强盗,他难道还能帮强盗拒捕么?

  从山上一路跑下来,冷风扑面,他的火已经小了很多。

  所以他还是在街角里等着。

  跌到街心上的那个人蜷曲在那里,就像是一摊泥,动都没有动。

  棍子突然一把将他拉了起来,用两只手揪着他的衣襟,一字字道:“看着我。”

  这人的身子虽已站起,头还是软软的垂着。

  棍子的右手一松,正正反反掴了他十几个耳刮子。

  血开始从他嘴角往外流,但他还是咬着牙,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棍子冷笑道:“好,有种。”

  他的膝盖突然抬起,用力一撞。

  这人痛得连脸都变了形,想弯腰,却弯不下去。只有将下身往上缩,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悬空吊在棍子手上,抖得全身的骨头都似已将松散。

  棍子道:“对付不听话的人,我有很多法子,这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你想不想再试第二种?”

  这人终于抬起头,瞧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仇恨的怒火。

  棍子的神情却忽然变了,变得和气了些,道:“你不是凤栖梧?”

  这人牙齿格格打颤,嘶声道:“你明知道我不是,为什么还要这么样对付我?”

  棍子道:“因为我还不能确定,除非你告诉我你是谁,我才能证实你不是风栖梧。”

  这人道:“我谁都不是,只不过是这城里一个卖杂货的小商人。”

  棍子沉下了脸,冷笑道:“你若不是别的人,我只有把你当做风栖梧。”

  这人颤声道:“你怕抓错了人,怕上头怪你,所以你明知我不是风栖梧,也不肯放过我。你这种人的手段,我早就知道。”

  棍子的脸色又和缓下来,道:“你错了,我找的只是凤栖梧一个人,和别人全没关系,只要你肯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历,我立刻就放了你。”

  这人道:“放了我?你会放了我?”

  棍子居然笑了笑,道:“为什么我不会放你?就算你在别的地方有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何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人想了很久,才咬了咬牙道:“我姓韩,叫一阵风。”

  棍子道:“一阵风,那年春天,在张家口杀了黄员外一家的是不是你?”

  一阵风道:“你说过,只要我不是凤栖梧别的事你都不管。”

  棍子道:“我当然不管。但我又怎知你就是一阵风,不是凤栖梧?”

  一阵风道:“我身上刺着花……”

  “哧”的,衣襟被撕开,胸膛上果然刺着龙卷风的形状。

  这的确是一阵风的标志。

  棍子淡淡道:“一阵风不会冒充凤栖梧,风栖梧却可能冒充一阵风的。”

  棍子沉吟着,道:“听说,黄员外是被人一剑刺死的。”

  一阵风道:“不是,我从来不使剑。”

  棍子道:“他是怎么死的呢?”

  一阵风道:“我用药先毒死了他,再将他抛到井里去。”

  棍子又笑了笑,道:“这么说来,你的确是一阵风了。”

  一阵风道:“我本来就是。”

  棍子道:“好,很好……”

  他突然出手,反手在一阵风脖子上一切。

  一阵风立刻又变成了一摊泥。

  他的人虽已死,但一双眼睛却还不肯死,狠狠地瞪着棍子,眼珠慢慢地向外凸出,充满了愤怒与怨毒,像是在问:“你答应过放了我,为什么又下毒手?”

  棍子的嘴没有说话,但眼睛却似在替他回答。

  他眼睛里充满了得意之色,仿佛在说:“这就是我的手段,我既然不信任你,你为何又要信任我呢?”

  郭大路的眼睛也在冒火。

  但他还是只有瞧着,因为这一阵风的确该死。

  官差杀贼,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听一人道:“原来他杀人的时候,你也只不过在旁边瞧着的。”

  郭大路用不着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

  他只有叹了口气,道:“但我还是要看下去。”

  燕七道:“你喜欢看他杀人?”

  郭大路道:“我要等着看他杀错一个人。”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那时我才有理由杀他。”

  燕七道:“你想杀他?”

  郭大路道:“一阵风虽该死,但他却更该死。”

  燕七道:“你认为他做错了事?”

  郭大路道:“他做的事也不能说不对,但用的手段却太卑鄙、太可恶。”

  燕七道:“他若永远不杀错人呢?”

  郭大路怔住了。

  燕七笑了笑,道:“这世上有些事本就是任何人都没法子去管的。何况棍子虽可恶,却很有用,有些人的确就要他这种人去对付。”

  郭大路忽也笑了笑,道:“你以为他这种人就没有人能对付得了?”

  燕七道:“谁能对付他?你?”

  郭大路道:“也许是我,也许是别人,无论是谁都没关系,我只知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迟早总有人去对付他的。”

  这就是郭大路之所以为郭大路。

  他不但对人生充满了热爱,而且充满了信心。

  他确信真理永远不变,公道永远存在。

  他确信正义必定战胜邪恶,无论什么样的打击都不会让他失去这种信心。

  金毛狮正拍着棍子的肩,笑道:“恭喜恭喜,又一件大案被你破了。一晚上连破七案,除了你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棍子道:“你。”

  金毛狮大笑,道:“我不行,我的心不够狠,这碗饭已渐渐吃不下去了。”

  棍子脸色变了变,又忍住。

  金毛狮道:“下一家是谁?”

  棍子抬起头,眼睛瞪着对面的一块招牌。

  黑底的招牌,金字:“利源当铺”。

  利源当铺的老板虽然剥皮,却不啃骨头,而且常常还会在骨头上留点肉分给别人吃。

  郭大路对这人的印象一向不错,看到棍子和金毛狮向当铺走过去,他忍不住也想赶过去。

  王动一直站在后面没有说话,此刻忽然道:“不能动。”

  郭大路笑道:“我又不是王动,为什么不能动?”

  王动道:“现在若动,一动就有麻烦。”

  郭大路道:“你几时怕过麻烦了?”

  王动道:“就是现在,而且怕的就是这种麻烦。”

  郭大路道:“莫忘了,他是我们的大娘舅,我们随时都可能去帮他的。”

  王动道:“没有娘舅无妨,没有祖宗才麻烦。”

  郭大路怔了怔道:“没有祖宗?”

  王动道:“娘舅若真是有案底的贼,我去助他,岂非连我祖宗的人都丢光了。”

  郭大路道:“你用不着去,我去!”

  王动叹了口气,道:“我若能让你一个人去,现在为什么不躺在床上睡觉?”

  郭大路瞧着他冷冰冰的眼睛,冷冰冰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友情的温暖。

  他若想去做一件事,就没有人能拦得住。

  能拦住他的只有朋友。

  这时金狮子和棍子已走到当铺门口。

  门本来也是关着的,但他们还没有拍门,门忽然开了。

  剥皮老板从门里探出头,道:“我早就知道二位还会再米的,请进清进。”

  金毛狮和棍子对望了一眼,走了进去。

  黑衣人把住了门。

  郭大路咬着牙,喃喃道:“不知道棍子要用什么手段对付也,看来我还是该去瞧瞧。”

  他用不着去。

  因为这时金毛狮和棍子已经走了出来。

  只听剥皮老板的声音在门里面道:“二位要走了么,不送不送。”

  金毛狮含笑抱拳,道:“不用客气,请留步。”

  郭大路看得呆住了,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两人怎么忽然变得客气起来了?”

  王动道:“棍子要打人的时候,并不是随随便便就打下去的,否则棍子早就打断。”

  郭大路道:“这剥皮老板又是谁?凭什么能令他们如此客气?”

  王动沉思道:“也许就因为他谁都不是,所以人家才对他客气?”

  郭大路想了想,也不知是否想通这句话的意思。

  他已没空再想,金毛狮和棍子下一个目标竟是麦老广烧腊铺。

  郭大路皱眉道:“想不到他们连麦老广这种人也怀疑,疑心病倒真不小。”

  燕七道:“这次你倒用不着担心,麦老广绝不会有什么毛病被他们找出来。”

  郭大路道:“我当然不但心,但却不是为了你这原因。”

  燕·匕道:“你为的是什么?”

  郭大路道:“他们也是人,也得吃饭,若没有麦老广,他们明天吃什么?”

  王动道:“吃屁。”

  郭大路笑了,但笑容刚露出,立刻就又消失。

  烧腊店里竟忽然传出一声惊呼,正是麦老广发出来的。

  又听到棍子的声音在问:“这锭金子是哪里来的?说!”

  听到“金子”两个字,郭大路的人已箭一般窜了出去。

  这次连王动都没有再拦他。

  只见棍子拎着麦老广,就好像麦老广拎着油鸡似的。

  油鸡当然有油,麦老广脸上的汗也像是油,在灯下闪闪发光。

  他不停地抖抖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棍子厉声道:“你说不说?金子是哪里来的?”

  这次已用不着麦老广自己说了。

  郭大路已冲了进去,大声道:“金子是我给他的,一共买了他三十斤肉、四十斤酒,外加七只鹅、八只鸡,谁也没做蚀本生意。”

  棍子慢慢地放下麦老广,慢慢地转过身,瞪着郭大路。

  郭大路就吊儿郎当的站在那里,的确不像是个能用金子付账的人。

  棍子道:“金子是你的?”

  郭大路道:“是。”

  棍子道:“从哪里来的?”

  郭大路道:“一个人有金子若也犯法的话,那么天下犯法的人可就太多了,只怕两位也不例外吧?”

  棍子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瞳孔却已渐渐开始在收缩。

  突然间,他的手已伸出。

  他不但比别人高,手也比别人长,十根又干又瘦的手指,就像是一双装在棍子上的铁爪。

  但郭大路偏偏就要碰碰这双铁爪。

  他既没有闪避,也没有招架,“呼”的,双拳齐出,硬碰硬就往这双铁爪反打了过去。

  这一拳击出,非但棍子吃了一惊,金毛狮也不禁为之失色。

  棍子这一双铁爪上显然练着有鹰爪功一类的功夫,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得出,对方手上若没有惊人的内功,怎么敢一出手就使出这种硬碰硬的招式?

  其实郭大路的内力并不如他们想像中那么可怕,只不过他天生是个大路的人,不但花钱大路,做事大路,武功也大路。

  这一拳击出,是他的拳头击断对方的鹰爪?还是对方的鹰爪洞穿他的拳头?他根本连想都没有去想。

  他根本不在乎。

  只要他高兴,什么样的招式都能使得出来。

  但别人可没有这么样大路,何况武功讲究的本是招式的变化和技巧,不到万不得已时,谁肯和对方硬拆硬碰?

  郭大路一拳击出,棍子的招式已变,肘一沉,爪上翻,十指如钩,如抓似锁,击向郭大路的腕部。

  郭大路简直连瞧都没有瞧见,招式连一点都没有变。

  “不变就是变,以不变应万变。”

  这一着正又是武功中最高妙的原则。

  棍子凌空一个翻身,几乎就撞到墙上。

  郭大路简直可说是连一招都没有完全使出,就已将这六扇门里数一数二的高手击退了。

  他对自己很满意,也没有追击。

  “乘胜追击”这句话他并不是不知道,可是别人既已示弱认输,既然已退了下去,又何必再追呢?

  赶尽杀绝这种事郭大路是从来不会做的。

  金毛狮干咳两声,迎了上来,笑道:“小兄弟,有话好说,何必生这么大的火气?”

  郭大路道:“是他的火气大,是他想来揍我,我哪有甚么火气?”

  金毛狮道:“误会误会,大家全是误会。”

  郭大路道:“但他问了我半天,我倒也想问他一句话。”

  金毛狮道:“请问。”

  郭大路道:“一个人用金子来买酒买肉,是不是犯法?”

  金毛狮笑道:“当然不犯法,我也常常用金子来付账的。”

  郭大路道:“既然不犯法,就请你们放过麦老广,也放过我吧。”

  金毛狮道:“当然当然。”

  他瞟了门外的王动、燕七、和林太平一眼,道:“今天下午我们已叨扰了各位一顿,晚上就由我来作东,喝几杯如何?”

  郭大路还在沉吟,意思已有点活动了。

  他倒并不是喜欢白吃,只不过拒绝别人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来。

  王动道:“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早点上床。”

  金毛狮笑道:“那也好!反正我们早就想到府上拜访了,不如就乘今夜之便,到府上去作一长夜之饮,四位的意下如何?”

  这么样一说,王动也没法子拒绝了——六扇门中的人要到你家里去“拜访”,你能有法子拒绝么?

  何况,他们若到了富贵山庄就不能够在这里杀人了。

  所以他们到了富贵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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