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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欢乐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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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5 22: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床底下的秘密

  无论谁先听到“富贵山庄”的名字,再到那里去,免不了都要吃一惊。

  这么样“富贵”的山庄倒也的确少见的很。

  郭大路笑道:“这里本来非但没灯,也没有油,幸好我今天从山下带厂些蜡烛回来,否则大家就只好黑吃了。”

  王动道:“其实黑吃黑也蛮有趣,怕只怕吃到鼻子里去。”

  他本来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脱鞋子上床,但今天却连走都没有走过去,远远就坐了下来,又道:“各位若不嫌脏,就请坐到地上。”

  金毛狮笑道:“这是古风,我们的老祖宗本就是坐在地上的。”

  郭大路道:“我们复古的精神比谁都彻底,连睡都睡在地上。”

  金毛狮道:“那张床呢?”

  谁都不愿意他们注意到那张床,可是无论谁走进来都没法子不注意那张床。

  工动道:“床是我一个人睡的。”

  郭大路道:“这倒不是他做主人的小气,而是我们嫌脏。”

  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说话,林太平、燕七、棍子都没有开过口,那黑衣人更连门都没有进来,背负着手,站在院子里,仿佛已和这阴森森的院子、阴森森的夜色溶成了一体。

  金毛狮道:“小兄弟这么高的武功,不知是哪一门的高人传授的?”

  他自动将话题从“床”上移开,别人当然更求之不得。

  郭大路道:“我的师傅倒有不少,教出来的徒弟却只有我一个。”

  金毛狮道:“不知是哪几位?”

  郭大路道:“启蒙的恩师是‘神拳泰斗’刘虎刘老爷子,然后是‘无敌刀’杨斌杨二爷子、‘一枪刺九龙’赵广赵老师、‘神刀铁胳臂’胡得杨胡大爷……”

  金毛狮瞪大了眼睛在听着,他名字说得越多,金毛狮的眼睛瞪得越大,仿佛已怔住。

  这些名字他实在连一个也没听说过。

  武林中有样很妙的事,那就是外号起得越吓唬人的武功往往越稀松平常,尤其是“一枪刺九龙”、“神刀铁胳臂”这一类的名字,更像是走江湖卖把式的,真正的名家宗主,若是起了个这么样的名字,岂非要叫人笑掉大牙。

  郭大路好不容易才把这些响当当的名字说完了,笑道:“家师们的名字,你可听说过?”

  金毛狮咳嗽两声:“久仰的很,咳咳,久仰得很。”

  他忽然一抬脚,人已窜了过去,窜到床边,抓着床沿,人跃起,乘势将床也提了起来。

  郭大路、王动、燕七、林太平,四个人的心似也被提了起来。

  床下的五口箱子若是被人发现,今天他们就算能挡住金毛狮的刀、棍子的爪、黑衣人的长剑,这做贼的污名只怕是再也洗不掉的了。

  他们的年纪还轻,若是背上了做贼的黑锅,到几时才能抬得起头来?

  谁知床下连一口箱子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郭大路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金毛狮似也怔了怔,慢慢地放下床,勉强笑了笑道:“我刚才明明看到床底下有只老鼠的,怎么忽然就不见了。”

  王动冷冷道:“是白老鼠还是黑老鼠?”

  金毛狮道:“这……我倒没看清楚。”

  王动道:“白老鼠就是财,藏金的地方往往会有白老鼠出现,明天我倒要挖挖看,说不定这下面埋着好几箱金子也未可知。”

  他脸上还是冷冰冰的,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郭大路瞟了他一眼道:“金兄若肯留下来,说不定也可以发个小财的。”

  金毛狮勉强笑道:“不必了,我这人天生没有横财运。”

  这屋子现在虽破旧,本来的建筑却讲究得很,地上都铺着整块的青石板,石板缝中都长满了鲜苔。

  无论谁都能看出这些石板,至少已有十年没有动过。

  棍子忽然站起来,道:“我醉了,告辞了。”

  他明明连一滴酒都没有喝,明明是睁着眼在说瞎话,但谁也不想揭穿他。

  大家都觉得这假话说得很是时候。

  棍子和金毛狮走了很久,郭大路才长长松了口气,笑道:“还是我们的王老大高明,若不是他把箱子搬走,我们今天就要当堂出彩了。”

  王动道:“王老大是谁?”

  郭大路道:“当然是你。”

  王动道:“你认为我会一个人把这五口箱子搬走,再藏起来么?”

  郭大路怔住了。

  若是王动搬箱子,倒不如要箱子搬王动也许反倒容易。

  郭大路抓着头皮,道:“若不是你,是谁?”

  他转过头,就看到了燕七。

  燕七道:“你不必看我,我也未必比王老大勤快多少。”

  林太平道:“我一辈子没搬过箱子。”

  一双手又白又细,简直比小姑娘的脸还嫩。

  郭大路几乎把头皮都抓破了,吃吃道:“你们既然都没有搬箱子,那五口箱子,难道是自己长腿跑走的么?”

  王动道:“箱子虽然没有腿,酸梅汤却有腿,而且一定是双很好看的腿。”

  王动说的话,往往就是结论。

  除了酸梅汤之外,他们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知道床底下有五口箱子,更没有别人会将箱子搬走。

  燕七道:“现在她目的已达到了,自然不必把五大箱子财宝白白留给我们。”

  林太平道:“所以她一看到我们下山,就乘机把箱子搬走。”

  王动伸了个懒腰,道:“搬走了反而好,否则我在床上躺着也不舒服。”

  林太平道:“我只奇怪一件事,我们明明谁都没有往床这边瞧过一眼,金毛狮怎么会怀疑到床底下有毛病?”

  王动道:“也许就因为我们谁都没有往床这边瞧过一眼,所以他才会怀疑。

  这也是结论。

  你越是故意装着对一件事全不关心,反而显得你对它特别关心。

  尤其是女孩子。

  一个女孩子若是对别人全都很和气,只有对你不理不睬,那也许就是说她心里没有别人,只有你。

  林太平叹了口气,道:“看来这狮子狗倒真是个厉害人物。”

  燕七道:“这人老奸巨猾,笑里藏刀,实在比棍子还厉害得多。”

  郭大路已有很久没说话了,此刻忽然道:“箱子绝不是酸梅汤搬走的。”

  燕七道:“不是她是谁?”

  郭大路道:“她若要将箱子搬走,昨天就根本不会留下来。”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要把那口箱子搬出城,今天比昨天还困难得多,她为什么昨天不搬今天搬?她难道会是呆子?”

  燕七冷笑道:“她当然不是呆子,我才是,我就是想不出还有别人会来搬箱子。”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为什么我一提起酸梅汤你就生气,难道你也偷偷的看上她了?我把她让给你好不好?”

  燕七道:“为什么要你让?她难道是你的?”

  王动叹了口气,道:“你酸梅汤还没有吃到嘴,醋已喝了几大碗,这又何苦呢?”

  燕七也笑了。

  他笑得很特别,也很好看。

  别人开始笑的时候,有的是眼睛先笑,有的是嘴先笑。

  他开始笑的时候,却是鼻子先笑,鼻子先轻轻的皱起一点点,然后面颊上再慢慢地现出两个很深很深的酒窝。

  郭大路在瞧着他,喃喃道:“假如这小子不是个这么样的人,我一定会认为他是个女的。”

  燕七眼又瞪了起来,道:“我若是女的,你就是个阴阳人。”

  郭大路道: “我当然也知道你绝不会是女的,可是你那笑,那酒窝……”

  燕七道:“酒窝怎么样?酒窝的意思只不过表示会喝酒,你懂不懂?”

  郭大路忽然拉起了他的手,道:“走,咱们喝酒去。”

  燕七道:“哪里喝酒去?”

  郭大路道:“下山。”

  燕七道:“这里的酒还没有喝完,为什么要到山下喝?”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听说麦老广的烧烤都是半夜做的,我想去吃他新出炉的烧鸭。”

  燕七道:“我没有你这么馋,你一个人去吧。”

  郭大路道:“你知道我从来不一个人喝酒。”

  燕七道:“要不然,你找王老大陪你去。”

  郭大路道:“现在你就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下床了。”

  燕七道:“他不去,我也不去。”

  郭大路笑道:“你又不是个大姑娘,跟我一道去难道还不放心?”

  燕七的脸仿佛红了红,道:“说不去就不去,你死拉住我干什么?”

  郭大路笑道:“我偏要你去,不管你是男是女,我都找定你了。”

  王动叹道:“我看,你还是跟他去吧,遇见了他这种人,只怪你交友不慎,你若不去的话,连我也睡不成觉。”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幸好我是男人,若是个女的,那才真受不了。”

  郭大路笑道:“你若真的是女人,受不了的只怕是我。”

  遇见郭大路这种人,的确谁也没法了。

  燕七毕竟还是被他拉了出去,刚走出大门,两人就怔住。

  此刻已是深夜,这山城中的人本该都已睡了好几觉,有的甚至已快起床了。

  谁知山下现在却还是灯火通明,郭大路到这里已有三个月,从来也没看见山城里灯火如此明亮过。

  郭大路道:“今天难道已过年了么?”

  燕七道:“好像还没有。”

  郭大路道:“不是过年,为什么如此热闹?”

  燕七喃喃道:“过年的时候,这里只怕也没有如此热闹。”

  郭大路又拉起他的手,道:“走,我们快去凑热闹去。”

  燕七道:“我自己会走路,你为什么总是要拉住我的手?”

  郭大路笑嘻嘻道:“你若不愿意我拉你的手,你就拉住我的好了。”

  燕七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得改名字了,叫燕八。”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遇到你这种人,我非再死一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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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25 12: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 麦老广和他的烧鸭子 


山城里只有三百多户人家,现在每家人都燃起了灯,而且还敞开着门,像是在迎财神的样子。

  只不过他们迎接的不是财神,而是瘟神。

  几十个戴着红缨帽,穿着皂服的人,腰里佩着刀,手里举着火把,挨家挨户的搜查。

  燕七和郭大路一下山,就遇见了金毛狮,负手站在街头,呼来喊去,俨然就像是一位在沙场上指挥若定的大将。

  郭大路迎了上去,笑道:“金将军准备将这里辟为战场么?”

  金毛狮的脸上本来仿佛带着层寒霜,看到他来了,才有了笑容,道:“这也是万不得已,否则我们绝不敢惊扰良民的。”

  燕七道:“既然明知是良民,又何必惊扰?”

  金毛狮叹道:“我们只知道那批赃物还留在镇上,没有运走,却不知是藏在哪一家?所以只好将附近十八县的差役捕快全都调到这里来,挨户调查。”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只要能查出那批赃物在哪里,凤栖梧这次就再也休想跑得了。”

  郭大路道:“这样说来,镇上我们也进不去了?”

  金毛狮目光闪动,道:“如此深夜,两位还到镇上去干什么?”

  郭大路道:“喝酒。”

  金毛狮道:“到麦老广店里喝酒?”

  郭大路道:“嗯,山上的酒已喝完了,我们的酒瘾还没有过足。”

  金毛狮笑道:“那地方我们上半夜已经搜查过了,只搜出了一锭金子,两位现在只管去无妨,请。”

  他向街上巡弋的捕快,打了个手式,自己也让开了路。

  走过去一段路,燕七才笑道:“看样子他对你倒很买账。”

  郭大路笑道:“那只因为我的底细,他连一点也摸不透。”

  燕七也笑了,道:“你说的那些名字,真的全都是你师傅?”

  郭大路道:“这倒一点也不假。”

  燕七道:“你武功虽然也不太怎么样,但他们还教不出你这样的徒弟来。”

  郭大路道:“我学的并不是他们武功的长处,而是他们武功的短处。”

  燕七皱眉道:“短处?”

  郭大路道:“我若看到他们武功有什么破绽缺点,自己就尽量想法子避免。这就叫:三人行,必有我师,无论在什么人那里你都能学得点东西的。”

  燕七瞟了他一眼,道:“看不出你倒有点学问。”

  郭大路正色道:“在你面前,我也用不着谦虚,我的学问本来就大得很。”

  燕七又忍不住笑了,问道:“那么你长处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郭大路道:“我问过你靴底的事没有?问过你怎么死了七次的事没有?”

  燕七道:“没有。”

  郭大路道:“那你为什么要问我?”

  ******

  麦老广是个老光棍,店里大大小小,一共只四间房。

  一间就是前面的店铺,一间是厨房,一间是他睡觉的地方。

  最重要的一间在最后面,是他的烧烤房。

  这间房门总是关着的,因为麦老广的烧烤卤味也是“独门秘方”,若是被别人偷偷学去了,他的饭碗也就砸破了。

  燕七他们来的时候,麦老广正在烧烤房,房门虽是关着的,但一阵阵扑鼻的香气已经从门缝里透出。

  郭大路咽了口口水,大声道:“老广,生意上门了,还不快出来?”

  过了半晌,麦老广才走了出来,浑身都是油,就好像刚在猪油堆里打过滚。

  看到郭大路,他不耐烦的脸上才有了笑容,道:“今晚大家都睡不成,天光时生意一定好,所有我特地多烤了几十只鸭,才会比平时忙点。”

  郭大路笑道:“老广,你没有儿子,又没有老婆,自己更是省吃俭用,连新衣服都舍不得添一件,赚这么多钱干什么?”

  麦老广道:“我地呢的整日系油里打滚唧人,要新衫也乜野?而且,钱系不怕多唧,越多就越更好。”

  燕七也笑了,道:“他说的这倒是老实话。”

  麦老广道:“老实人当然说老实话。”

  郭大路道:“麦老广倒真是个老实人,听说他来了十几年,连赵寡妇贞节碑坊后的石头巷,都没有去过一次。”

  燕七道:“石头巷是什么地方?”

  郭大路笑道:“石头巷是个好地方,不但美女如云,而且温柔体贴。”

  燕七望了他一眼,道:“你去过?”

  郭大路道:“我倒并不是不想去,只不过每次喝醉了时候,却都忘了。”

  燕七道:“清醒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

  郭大路道:“清醒的时候我不敢去。”

  燕七冷冷道:“你会不敢?”

  郭大路道:“我只怕那些美女见了我这样的美男子,就再也不肯放我走了。”

  燕七忍不住又笑了,道:“那种地方,偏偏要设在人家的贞节牌坊后面,你说是不是要叫人活活气死?”

  麦老广道:“这么晚了,两位还要饮酒?”

  郭大路道:“他想来吃你刚出炉的烧鸭。”

  麦老广道:“好,我去拣只肥唧来。”

  他转身走了进去,郭大路居然也在后面跟着,道:“我也到后面去瞧瞧。”

  麦老广停住脚道:“后面龉龊邋遢,有乜好瞧?”

  郭大路道:“我不怕脏,反正我已经够脏了。”

  燕七叹道:“他若一定要去,你最好还是让他去吧,否则他就算缠到后天大天亮,也是非去不可的。”

  麦老广也笑了,道:“后面黑迷朦,你行路要小心些呀。”

  后面的院子果然很黑。

  烧烤房就在院子的尽头,也是个黑黝黝的屋子。

  麦老广步履蹒跚,走得很慢。

  郭大路笑道:“看你走路的样子,好像也喝过酒似了。”

  麦老广道:“今晚天时冻,我只饮了两杯,已经好似有点醉醉地……”

  他脚下忽然一个踉跄,像是要跌倒。

  郭大路刚想伸手去扶,谁知麦老广忽然一转身,如蛟龙出海、如鹞子翻身,其矫健轻捷,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郭大路的手刚伸出,已被他扣住了脉门。

  燕七做梦也想不到这平时连走路都似要跌倒的糟老头子,忽然间变得如此可怕,大惊之下,想扑过去。

  麦老广已沉声叱道:“站住,否则要他的命。”

  这句话说出来,竟是标准的北方口音,连一点广东味都没有。

  燕七呆住,失声道:“你……你就是……”

  郭大路笑道:“他就是凤栖梧,就是把箱子从我们床底下搬走的人,你难道还想不到?”

  他人已被制,命在旦夕,居然还是笑笑嘻嘻的一点也不在乎。

  麦老广冷冷道:“不错,我就是凤栖梧,你怎么知道的?”

  郭大路道:“我本来也只不过是乱猜猜,因为除了棍子、金毛狮、黑衣人,和我们四个人之外,这地方就只有你知道我们藏有金子,只有你有机会乘我们慢慢上山的时候,先赶去将箱子搬走。”

  凤栖梧冷笑。

  郭大路道:“还有,你既已被他们‘冤枉’过,他们现在当然不会再怀疑你,何况,你那烧烤房谁都不能进去,箱子藏在那里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风栖梧道:“还有没有?”

  郭大路道:“金毛狮的鼻子最灵,他既已见过你,你身上的味道就瞒不过他的鼻子,所以你才故意来做这行生意。”

  他耸鼻子长长吸了口气,才接着道:“因为无论任何人身上的味道,都绝不会有烤鸭那么浓的,就算有狐臭的女人都不例外。”

  风栖梧道:“还有没有?”

  郭大路道:“还有,我听说凤栖梧是个一毛不拔的小气鬼,就算是偷来的银子都舍不得花,甚至连老婆都舍不得娶一个;而我这阵子见到的人,再也没有比你更小气的了,放着新的酒肉舍不得吃,却专门吃我们剩下的剩菜冷饭。”

  他忽然笑了,接着道:“我现在才发现你的凤栖梧的名字取得真是妙极了,人家林逋是梅妻鹤子,你的妻子就是你自己,所以叫做‘妻吾’。”

  他似乎对自己的幽默感欣赏极了,自己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别人都没有笑,也笑不出。

  凤栖梧冷冷的瞧着他,等他笑完,才冷冷道:“还有没有?”

  郭大路道:“没有了,这些已经够了,三样事加起来,所以凤栖梧就是麦老广,麦老广就是风栖梧。”

  凤栖梧道:“想不到你这样的混小子,也有聪明的时候。”

  郭大路道:“就算是最笨的人,一生中也会聪明一两次的,何况我本来就是个天才,只不过偶尔会装装糊涂而已。”

  风栖梧道:“你想到我的烧烤房去是么?”

  郭大路道:“本来是想的。”

  凤栖梧道:“好,进去。”

  郭大路道:“本来虽想,现在却不想了,因为我不想被人当作鸭子吊在架上烤。”

  凤栖梧冷笑道:“只可惜,现在去不去已由不得你了。”

  燕七道:“你杀了他也没有用,还有我,我还是可以把你的秘密传出去。”

  凤栖梧道:“他进去了,你自然也会跟着进去的,因为你绝不会放过救你朋友的机会,我活了五六十岁,这一点至少还能看得出。”

  燕七咬着牙,连眼睛都红了,莫说是五六十岁的老江湖,就算是三岁大的孩子也能看得出他对郭大路是多么关心。

  郭大路敞声大笑,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有了这样的好朋友,死活又有什么关系,只不过……”

  凤栖梧道:“只不过怎样?”

  郭大路道:“我知道你绝不会杀我们的。”

  凤栖梧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你就算把我们两个全杀了也没有用。”

  凤栖梧道:“哦?”

  郭大路道:“不但王老大知道我们要到你这里来,金毛狮也知道,我们若是突然失踪了,他们怎么会不怀疑?”

  凤栖梧道:“那是以后的事。”

  郭大路道:“你既然不在乎,现在为什么还不动手杀我?”

  凤栖梧道:“这里反正不会有人来,我用不着那么急。”

  郭大路道:“你还没有动手,只因你还拿不定主意,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很小心的人,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你绝不肯做。”

  燕七忽然道:“只要你放了他,我们也许可以替你保守秘密。”

  风栖梧目光闪动,看来就像是一只老狐狸。

  老狐狸的毛病就是太疑,不但怀疑别人,也怀疑自己。

  郭大路悠悠道:“你知道,我对于抓贼并没有兴趣,只不过不喜欢被人骗而已。”

  只听一人笑道:“谁都不喜欢被人骗的。”

  这是金毛狮的声音。

  语声中,金毛狮、棍子、黑衣人已慢慢地走进了院子。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四面墙头上火把高举,几十个捕快弓上弦,刀出鞘,已将这小小的院子团团围住。

  凤栖梧满脸发光,也不知是油?是汗?突然反手一抡。

  郭大路百把斤重的身子已被他抡了出去,冲向金毛狮和黑衣人。

  凤栖梧的人就像是已变成了一根箭,“嗖”的射出,一眨眼已掠上房脊,顺手夺过两把刀,“凤凰展翅”。

  刀光一闪间,已有两名捕快自房上跌下,再一闪,风栖梧身形已远在三丈开外。

  这闯了几十年江湖,做过无数件大案的巨盗,果然有非人能及之处。

  他不但身法快,出手快,而且善于把握机会。

  这是他第一个机会,也是他最后一个机会。

  黑衣人,金毛狮的轻功就算比他强,被冲过来的郭大路挡了挡,也是万万追不上他的。

  突听一声低叱:“下去。”

  房脊后突然出现了两个人,挡住了风栖梧的去路。

  其中有个人好像只挥了挥手,凤栖梧就被震出,在房脊踉跄倒退,原路退回,“砰”的,跌下院子,刚好跌在那两名捕快的身上。

  房脊后的两个人轻轻一掠,也已落入院中,一个面容冷漠,喜怒不形于色,一个斯斯文文,秀气得如少女。

  王动和林太平也来了。

  郭大路刚站稳,就拍手笑道:“我们的王老大果然有两下子。”

  王动道:“不是我。”

  不是他,自然就是林太平。

  这小姑娘似的人竟有这么大的本事?

  谁也看不出,却又不能不相信。

  这时风栖梧已被人像裹粽子似的绑了起来。

  金毛狮仰天吐出口气,笑道:“追踪了二十年,今天总算才将这条狐狸抓住。”

  郭大路道:“赃物一定就在烧烤房里,随时可以搬出来。”

  金毛狮笑着道:“这就叫人赃俱获,当真是功德圆满。”

  郭大路道:“你也用不着谢我,若是一定要谢,就谢谢他吧。”

  他指着林太平,笑道:“我这位朋友长得虽然秀里秀气,喝起酒来却像是个大水缸。”

  金毛狮眼睛瞟着棍子,道:“我们可真该谢谢他们才是,你说该怎么谢呢?”

  棍子沉着脸,道:“拿下来,统统拿下来。”

  郭大路几乎跳了起来,道:“你说什么?”

  棍子沉声道:“这四人窝赃收赃,纵不是凤栖梧的同党也是江湖大盗!统统给我五花大绑带回去,严刑拷问,不怕他不招。”

  郭大路简直肚子都要气破。气极了,反而笑了,道:“我倒要看看谁敢来动我。”

  棍子厉声道:“你敢拒捕。”

  王动忽然道:“不敢。”

  棍子道:“既然不敢,还不束手就缚。”

  王动道:“我们虽不敢拒捕,只可惜你不是捕快,而是强盗。”

  燕七道:“比强盗还凶。”

  王动道:“你们苦苦追踪凤栖梧,根本不是为了他的人,而是为了他的钱。”

  燕七道:“一个捕头每月的薪俸有多少?能养得起你们?就凭金大爷身上的这套衣服,只怕连将军都穿不起。”

  王动道:“何况,要雇这位黑仁兄这样的职业杀手,花费也不在少,官家自然是不会出这种钱的。”

  燕七道:“但贼赃却多得很,天下到处有贼,所以贼赃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王动道:“小贼不妨拿回去邀功领赏,像凤栖梧这样的大贼,不如就索性自己留下了。”

  燕七道:“像这样的贼,抓一个至少可以吃上个两三年。”

  王动道:“但留着我们,总有泄露风声的一天,所以不如也索性杀了灭口。”

  燕七道:“他们做的事虽然比强盗凶,但却不犯法,这真妙极了。”

  王动道:“我早就说过,黑吃黑反而有趣,怕只怕吃到鼻子里去。”

  两人一搭一档,连郭大路和林太平都听得怔住了,江湖中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懂得实在没有燕七他们多。

  棍子几乎想发作,却都被金毛狮拦住。

  等他们话说完,金毛狮才笑道:“你们说的一点也不错,我全部承认。”

  他指着棍子笑道:“这人在济南、洛阳、郑州、天津,每个城里都有个家,每个家里都有老婆,单凭一份捕头的薪俸,能养得起么。”

  棍子板着脸道:“你的老婆也不比我少。”

  郭大路怒道:“只可惜你们这些老婆眼看都要做寡妇了。”

  金毛狮笑道:“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些事说给你们听。”

  他指着墙头,道:“这里有三十张强弓,四十把快刀,这些人都是我过命的兄弟,他们会不会放你们走?”

  棍子冷冷道:“乱箭穿心而死,那滋味可不太好受。”

  金毛狮道:“何况,还有这位我不惜重资请来的黑仁兄。”

  他笑了笑,接着道:“你们当然也知道他不姓黑,他那柄剑至少就可以对付你们两三个,所以我看你们不如还是听话些好,至少死也死得痛快些。”

  郭大路怒道:“放你妈的屁。”

  金毛狮变色道:“先杀了他,以敬效尤。”

  黑衣人一直负手站在旁边,此刻忽然道:“你要谁害杀他?”

  金毛狮道:“当然是你。”

  棍子道:“杀一个多加黄金三百两。”

  黑衣人道:“好!”

  他忽然反手拔剑,剑一闪,已刺入了金毛狮的肩头。

  不是长剑,是短剑。

  四尺长的剑鞘中,装着的竟只不过是柄一尺七寸长的短剑。

  金毛狮本来也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他不但既想不到黑衣人会向他出手,更想不到是这么短的一柄剑。

  棍子大惊之下,喝道:“射!”

  喝声中,他身形已掠起。

  但别人怎么会放他走。

  郭大路,燕七,两个往上一夹,棍子斜斜冲出。

  王动本来没有动。

  现在忽然动了,只动了一动。

  这一动之准,之快,也简直叫人没法子形容。

  棍子只觉眼前一花,自己的手上就好像忽然多了副手铐。

  墙头上的人呼啸一声,抛弓的抛弓,丢刀的丢刀,眨眼间就逃得一个不剩,他们得到的好处,还不值得他们拼命。

  然后,每个人的眼睛都瞪着那黑衣人,谁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毛狮的目中更似已要冒出火来,咬着牙道:“你拿了我的金子,却反过来咬我一口,你这种人简直连狗都不如。”

  黑衣人淡淡道:“我本来就不是狗。”

  金毛狮道:“久闻‘剑底游魂’南宫丑是条好汉,说一不二,所以我们才不惜重金请你来,谁知终日打雁的人,今日倒被雁啄了眼。”

  黑衣人道:“你们本来就瞎了眼。”

  金毛狮道:“你……你难道……”

  黑衣人道:“你以为我真是南宫丑?”

  金毛狮道:“你不是南宫丑是谁?”

  黑衣人道:“也是个专找人麻烦的人,只不过这次是特地来找你们麻烦的。”

  金毛狮道:“你究竟是谁?”

  黑衣人道:“你的顶头上司提督老爷,早已知道你们有毛病了,所以特地请我来调查你们究竟是什么花样。”

  他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冷笑,接着道:“现在你自己供出了自己的罪状,真凭实据全都有了,这是不是也叫做人赃俱获、功德圆满?”

  金毛狮瞪着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黑衣人这才向王动他们拱了拱手,笑道:“无论哪一行里都有败类,六扇门里不例外。但望四位下次见到捕快时,莫要以为人人都和他们一样。”

  郭大路含笑道:“实不相瞒,我也几乎就做了捕快。”

  黑衣人道:“今日之事,全仗着四位仗义援手,这三个人我现在就想带回去交差了。”

  燕七道:“请便。”

  郭大路忽然拍了拍风栖梧的肩,笑道:“其实进了监牢反而会更舒服些,那时包管一文钱都用不着花。”

  凤栖梧翻了翻白眼,除了翻白眼外,他还能做什么别的?”

  黑衣人道:“至于这贼赃……”

  郭大路道:“贼赃自然该入库充公。”

  “

  黑衣人道:“其实这件案子本该算四位破的,在情在理,都该从贼赃里提出三成来,作为各位的酬劳,只要四位肯随我到府城里去走一趟……”

  他话未说完,王动已抢着道:“不必了。”

  为了金子就要他走一趟回路,杀了他的头他也不干。郭大路、燕七、林太平也不干。在他们眼中看来,世上还有很多事都比钱财重要得多。

  郭大路笑道:“这些东西除了带给我们不少麻烦外,别的什么用都没有,阁下只要肯将这烧烤房里的鸭子拨给我们作酬劳,我们已领情得很了。

  黎明。城里又恢复寂静,风还是那么吹,雪还是那么落。世上有些东西本就不是其他任何事所能改变的。有些人也一样。

  鸭子烤到现在,正是时候。郭大路撕开只鸭子,正待放怀大嚼。忽然间,七八块指头般大小的翡翠从鸭肚子里掉了下来。每个人的眼睛都圆了。再撕开鸭子,肚子里装的是玛瑙。三四十只鸭子,倒有十来只肚子里是装着东西的。

  燕七眨着眼,忽然道:“我明白了。”

  郭大路道:“你明白了?”

  燕七道:“凤栖梧本来是想将值钱的珠宝藏在鸭肚里运走,好瞒过别人的耳目,谁知却被我们闯了去,所以他只塞了一小半。”

  郭大路道:“有道理。”

  燕七道:“那位黑仁兄也不知道贼赃有多少,就算清点,也点不出。”

  郭大路道:“有道理。”

  燕七笑道:“你还装什么糊涂,这道理你早就知道了。”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我知道?”

  燕七道:“你若不知道,为什么要人家把鸭子留给你?”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你若一定要这么样想,我也没法子。”

  他忽又笑了笑,道:“反正在情在理,他都应该提出三成来作我们酬劳的,这种钱取不伤廉,我们不花也是白不花。”

  燕七盯着他,摇着头道:“有时我真猜不透你。”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我实在猜不出你究竟是真聪明?还是真糊涂?”

  王动悠然道:“你说他糊涂时他偏偏聪明得很,你说他聪明时他反而糊涂了。”

  这也是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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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5 15:44 | 显示全部楼层
古龙的小说的奇怪之处在于,看了开头非要追到结尾。而且要一气追下来,大鱼斑斑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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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9 12: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菩萨和臭虫



  钱是男人不可缺少的,女人也是。

  钱能惹祸,女人惹的祸更多。

  除此之外,钱还有一样和女人相同的地方:来得容易,去得一定也快。

  郭大路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很有原则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原则。

  他吃鸭子的原则是:“有肉的时候,绝不啃骨头,有皮的时候,绝不吃肉。”

  现在鸭子的皮都已被剥光了,剥了皮的鸭子看来就像是个五十岁的女人被剥光了衣服,忽然变得说不出的臃肿可笑。

  柚子却像是二十岁的女人,皮剥得越干净,就越好看。

  很少人能从鸭子身上联想到女人,郭大路能。

  酒已喝下他肚子,钱已装进他口袋的时候,无论从任何东西上,他都能立刻联想到女人。

  现在酒已喝完,珠宝也已分成四份。

  郭大路眨眨眼,忽然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谁也没有打算。

  燕七瞪着他,道:“莫非你有什么打算?”

  郭大路眼睛盯着只剥了皮的鸭子,道:“大家都已经憋了很久,今天当然都应该去活动活动,否则骨头只怕都要生锈了。”

  燕七道:“我们的骨头不像你,——有了几个钱就会发痒。”

  郭大路叹了口气,又笑了,道:“就算我是贱骨头,反正我想去活动活动。”

  燕七道:“你是不是想单独活动?”

  郭大路道:“嗯。”

  燕七冷笑,道:“我就知道有些人只有穷的时候才要朋友,一有了钱,花样就来了。”

  郭大路瞪眼道:“你难道没有单独活动过?”

  燕七扭过头,道:“你要走,就走吧,又没有人拉住你。”

  郭大路站起来,又坐下,笑道:“我只不过想单独活动个一天半天,明天晚上我们再见面。”

  没有人理他。

  郭大路搓着手,又道:“麦老广既已被抓去,这里就连家好馆子都没有了,我知道县城里有家奎元馆,酒菜都不错,好在县城也不远,明天我们就在那里见面如何?……我请客。”

  还是没有人理他。

  郭大路急了,道:“难道我连单独活动一天都不行吗?”

  王动这才翻了个白眼,道:“谁说不行?”

  郭大路道:“那么明天你去不去?”

  王动道:“你难道就不能把酒菜从奎元馆买回来请我么?”

  郭大路道:“求求你,不要这么懒行不行?你也该去买几件新衣服换换了,这套衣服再穿下去连你的人都要发霉。”

  王动忽然站起来,慢慢地往外走。

  郭大路道:“你要到哪里去?”

  王动道:“到麦老广的床上去。”

  郭大路道:“去干什么?”

  王动叹了口气,道:“到床上去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去睡觉,你到床上去难道是干别的事么?”

  郭大路笑了,他的确是想干别的事去,而且的确是在床上。

  他站起来,笑道:“你在这里睡一觉也好,反正明天要到县城去,也省得再回家还要来回的跑。能少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王动道:“答对了。”

  郭大路瞟了燕七一眼,道:“你明天是不是也跟王老大一起去?”

  林太平点点头,燕七却淡淡道:“我今天就跟你一起去。”

  郭大路怔了怔,道:“可是……我……”

  燕七也瞪起了眼,道:“你怎么样?难道一有了钱,就真的连朋友都不要了?”

  郭大路一路走,一路叹着气。

  燕七用眼角瞟着他,道:“你怎么回事?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郭大路苦着脸,道:“好像吃坏了,肚子有点不舒服。”

  燕七冷冷道:“我看你难过的地方恐怕不是肚子吧。”

  他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你什么地方难过,我早就清楚得很。”

  郭大路道:“你清楚?”

  燕七眼珠子转动,道:“有经验的都知道一句话,叫‘单嫖双赌’,我怎么会不清楚。”

  郭大路怔了半天,只有笑了笑,苦笑着道:“你以为我撇开你们,是想一个人溜去找女人?”

  燕七道:“你难道没有这意思?”

  郭大路不说话了。

  燕七悠然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男人有了钱,哪个不想找女人?”

  郭大路立即接着问道:“你难道也有这意思?”

  燕七不说话了。

  燕七道:“老实说,跟着你,就是要你带我去,我知道你在这方面一定很有经验,是不是?”

  郭大路“嗯”了一声,忽然咳嗽起来。

  燕七道:“像你这样又风流、又潇洒的花花公子,当然一定知道在什么地方才能找到最好的女人。”

  他用眼角瞟着郭大路,又道:“大家既然是朋友,你总不能不指点我一条明路吧。”

  郭大路的脸好像已有点发红,喃喃道:“当然,当然……”

  燕七道:“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走呢?”

  郭大路道:“当然是……先到城里去再说。”

  燕七又笑了笑,道:“其实你本该把王老大他们也一起找来的,让他们也好开开眼界,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瞒着他们。”

  郭大路一点也不想瞒别人,他本觉得找女人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找不到女人才丢人。

  他瞒着别人,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才找得到女人。

  他根本还没有找过。就因为还没找过,所以才想找。所以才想得这么厉害。

  县城好像很快就到了。

  一进城,燕七就问道:“现在我们该怎么走呢,往哪条路走?”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郭大路干咳了几声道:“往哪条路上走都一样。”

  燕七道:“都一样?”

  郭大路道:“哪条路上都有女人。”

  燕七笑道:“我也知道每条路上都有女人,但女人却有很多种,问题是哪条路上才有你要找的那种女人?”

  郭大路擦了擦汗,忽然间计从心上来,指着旁边一家茶馆,道:“你先到那里去等着,我去替你找来。”

  燕七眨着眼,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难道不能我们一起去吗?”

  郭大路正色道:“这你就不懂了,这种地方都很秘密,越秘密的地方越精彩。但若看到陌生人,她们就不肯了。”

  燕七叹了口气,道:“好吧.反正你是识途老马,我什么都得听你的。”

  看着燕七走进茶馆,郭大路才松了口气。

  谁知燕七又回过头,大声道:“我在这里等你,你可不能溜呀!”

  郭大路也大声道:“我当然不会溜的。”

  他的确不想溜,只不过想先将行情打听清楚,好教燕七佩服他。

  “像我这样又风流、又潇洒的花花公子,若连这种地方都找不到,岂非要叫燕七笑掉大牙,而且至少要笑上个三五年。”

  他用最快的速度转过这条街,前面的一条街好像还是和那条一模一样:有茶馆、有店铺、有男人,当然也有女人。

  “但哪个才是我要找的那种女人呢?”他看来看去,哪个都不像,每个女人好像都很正经。

  “干这种事的人,脸上又不会贴着招牌的。”

  郭大路站在路旁,发了半天怔,自己鼓励自己,安慰自己:“只要有钱,还怕找不到女人?”

  他准备先去买套风光的衣服再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穿得风光些,至少先占了三分便宜。

  奇怪的是,买衣服的铺子好像也不太容易找。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忽然看到有个人在里面选衣服,竟是燕七。

  “这小子居然没有在茶馆里等我。”

  只听燕七在里面笑着道:“要最好看的衣服,价钱贵点没关系,今天我与佳人有约,要穿得气派些。”

  郭大路皱起了眉头:“难道这小子反而先找到路了么?”

  看到燕七满脸春风的样子,郭大路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既然你不仁,我又何妨不义,现在你总不能说我溜了吧。”

  他决定连衣服都不换,决定撇开燕七了。

  “姐儿爱的是俏,鸨儿爱的是钞,我既俏又有钞,换不换衣服又何妨?”

  这条街上也有茶馆,一个人手提着鸟笼,悠悠然从茶馆里走了出来。

  这人年纪并不大,但两眼无光,脸色发青,一脸疲劳过度的样子,而且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他是干什么疲劳过度的。

  郭大路忽然走过去,抱抱拳,笑道:“我姓郭,我知道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但现在我们已经认得了。”

  他做事喜欢用直接的法子。

  幸好这人也是在外面混混的,怔了怔之后,也笑了,道:“郭朋友有何见教?”

  郭大路道:“人不风流枉少年,这句话你想必也有同感。”

  这人道:“原来郭兄是想风流风流。”

  郭大路道:“正有此意,只恨找不着上天台的路而已。”

  这人笑道:“郭兄找到我,可真是找对人了。但要风流,就得有钱,没有钱是要被人打出来的。”

  郭大路被人打了出来。

  他忽然发现姐儿并不爱俏。

  姐儿爱的也是钞。

  郭大路并不是个好欺负的人,绝不肯随随便便挨人打的。可是他又怎么能跟这种女人对打呢?

  他膀子上被人咬了两口,头上也被打出了个包,现在他一只手摸着头上的这个包,一只手还在摸着口袋。

  口袋是空的,比他的肚子还空。他明明将那份珠宝放在这口袋里的,现在却已不见了。

  早上吃的鸭皮,现在都已消化得干干净净,酒也早就变成了汗。

  等到天黑时,汗都流干了。

  郭大路找了个破庙,坐在神案前,望着那泥菩萨发怔。泥菩萨好像也正望着他发怔。

  他本来已计划得很好,准备先舒舒服服的吃了一顿,再舒舒服服的洗个澡,他甚至已想像到一双玉手替他擦背时的旖旎风光。

  可是现在呢?

  现在替他擦背的是只臭虫,也许还不止一只,他坐着的蒲团就好像是臭虫的大本营,好像全世界的臭虫都已集中到这里,正一队一队的钻人他衣服,准备在他背上开饭。

  郭大路一巴掌打下去,只恨不得一巴掌将自己打死算了。

  “我这人难道是天生的穷命?就不能有一天不挨饿的?”

  他忽然又想到了朋友的好处。

  “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单独行动?为什么要撇开燕七呢?”

  想到他们现在一定在大吃大喝,他更饿得几乎连臭虫都吞得下去。

  “一个人的确不该撇开他的朋友,无论想干什么,也得跟朋友在一起,除了朋友外,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呢?”

  郭大路忽然变得又珍惜友情,又多愁善感起来——无论谁又穷又饿的时候,他都会变成这样子的。

  幸好明天又要和他们见面了,但他只希望时间过得越快越好。

  “我这么样想他们,他们说不定早已忘了我,王动一定早已呼呼大睡,燕七说不定正在跟他的佳人打情骂俏。”

  想到这里,郭大路又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自己实在是个很重友情的人,觉得自己对朋友,总比朋友对他好。

  于是他又觉得安慰,安慰中又带着点伤感。

  这种心情使他暂时忘记了别的。

  他忽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郭大路一醒来就决定先到奎元馆去等他的朋友。

  他决定先大吃一顿,等他的朋友来付钞。

  他决定选最好的吃,来补偿补偿这一夜受的罪。

  他只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好好补偿补偿他,因为他几乎已忘了自己是为什么受的罪,为什么吃的苦。

  这也许因为他的头已饿得发晕,昏昏迷迷中,他好像觉得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朋友而牺牲的。

  他很同情自己。

  只可惜奎元馆的老板并不这么想。非但没有开门,连窗子都没有开。

  郭大路当然不会怪自己来得太早,只怪这些人太懒,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开门,难道存心跟他过不去?

  一个饿得发晕的人,通常都不太讲理的。

  他正想去敲门,后面忽然有个人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早。”

  燕七穿着身崭新的衣服,满面春风的站在那里,一副吃得饱、睡得足的样子。

  郭大路一肚子没好气,嘟着嘴道: “现在还早?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

  燕七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为什么不躺在美人膝上多晒晒太阳呢?”

  郭大路道:“那里臭虫太多。”

  燕七道:“臭虫?美人窝里怎么会有臭虫?”

  郭大路也发觉自己说漏嘴了,咳嗽了两声,嘿嘿笑道:“并不是真的臭虫,只不过她那双手老是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比臭虫还讨厌。”

  燕七眨了眨眼,摇头叹息道:“最难消受美人恩,你真是有福不会享,我想找个臭虫在我身上爬爬还找不到哩。”

  郭大路道:“哈哈,哈哈。”

  他也想笑得开心些,但声音却偏偏像是从驴脖子里发出来的,好像有只脚踩着了驴脖子。

  燕七上上下下的瞧着他,道:“你是不是肚子又不舒服了?一定又吃得太饱。”

  郭大路道:“嗯。”

  燕七吃吃笑道:“那位姑娘既然对你这样好,一定亲自下厨房,特别弄了不少好东西给你吃,好让你补补元气:,”

  郭大路冷冷瞟了他一眼,道:“想不到你忽然也变得很有经验了。”

  燕七又叹了口气,道:“我怎么有你这么好的福气呢。”

  郭大路道:“你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

  燕七道:“你还好意思问我,我在茶馆里等得发昏,连你的鬼影子都没等着,只好一个人孤魂野鬼般到处乱逛,差点连睡觉的地方都找不到。”

  “原来这小子也会装蒜。”

  郭大路恨得牙痒痒的,偏偏又不能拆穿他的把戏,只好嘿嘿笑道:“谁叫你没耐心多等等的?害得我一个人要应付好几个大姑娘,简直烦得我要命。”

  燕七摇着头,不停的唉声叹气,好像后悔得要命。

  郭大路又有点开心了,接道:“其实你也用不着难受,下次总还有机会的。尤其其中有个小姑娘,不但长得漂亮,对人更温柔体贴,你心里想要什么,用不着开口,她已经替你准备得好好的。”

  燕七听得眼睛发直,道:“这么样说来,她简直是位救苦救难的泥菩萨。”

  郭大路怔了怔道:“泥菩萨?哪里来的泥菩萨?”

  他忽然想起昨天庙里的那泥菩萨。

  燕七笑道:“我的意思是女菩萨,专门救男人的女菩萨。”

  郭大路这才松了口气——做过贼的人,心总是比较虚的。

  燕七道:“今天早上那女菩萨替你做了些什么好东西吃?”

  郭大路咽了口口水,淡淡道:“也没什么好吃的,只不过是些燕窝、鸡汤、面、包子、火腿、蛋……”

  他简直恨不得把自己心里想吃的东西全说出来,虽然没吃到,至少也解解馋。

  只可惜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因为再说下去,他口水立刻就要流下来。

  燕七叹道:“看来你非但艳福齐天,口福也真不错,我却已经快饿死了,非要找个地方吃东西去不可……”

  他话还没有说完,郭大路已抢着道:“到哪里去吃?我陪你去。”

  燕七道:“不必了,你既然已吃饱,我怎么好意思叫你陪我?”

  郭大路又急又气,已经忍不住快将老实话说出来了,幸好就在这时,奎元馆的门忽然开了一扇,——个人从里面探出头来,眼睛半闭,仿佛终年都睡不醒,一脸懒洋洋的样子,斜眼瞄着他们,淡淡道:“小店就有东西吃,客官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燕七和郭大路全都笑了。

  王动!

  郭大路失笑道:“你这人做事倒真是神出鬼没,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做丁奎元馆的伙计?”

  王动淡淡道:“难得被郭大少请次客,若是睡过了头,错过机会,岂非冤枉得很?倒不如索性头一天晚上就赶来,睡在这里等,也免得走路。”

  燕七笑道:“好主意,王老大做事果然是十拿九稳,能请到这么诚心诚意的客人,做主人的也一定感动得很。”

  郭大路满肚子苦水吐也吐不出,只有嘿嘿的干笑,喃喃道:“我实在感动得很,简直他妈的感动极了。”

  王动道:“现在还没到你感动的时候,等我们吃起来,那才真要你感动哩。”

  燕七笑道:“不错,非他妈的要他感动得眼泪直流不可。”

  奎元馆地方不小。有楼上楼下两层,楼下也有十七八张桌子。

  晚上桌子就都拼在一起,店里的伙计就在桌子上打铺。

  店里一共有七个伙计,现在正一个个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纷纷招呼着王动,显得既殷勤又亲切。

  “王大哥等的人已经来了么?”

  “还不快起来招呼王大哥的客人!”

  郭大路眼睛发直,真想问问王动,什么时候又做了这些人的大哥?

  他忽然发觉王动这人做事不但神出鬼没,而且交朋友也有两手,他自己就永远没法子跟饭铺的伙计交上朋友。

  燕七已忍不住问道:“这地方你以前常来么?”

  王动道:“这还是第一次。”

  燕七的眼睛也直了,心里也实在佩服得很,一天晚上就能够将饭铺里的伙计弄得这么服帖,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王动道:“你们要吃什么,说吧,我这就叫他们去起火。”

  燕七道:“给我来碗炖鸡面,煮三个蛋下去,再煎两个排骨,有炸鱼和咸肉也来两块。”

  王动道:“我也照样来一份好了,郭大少呢?”

  郭大路又咽了口口水,道:“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燕七已抢着道:“他不要,他已经吃得快胀死了。”

  郭大路又急又气又恨,恨得牙痒痒的,手也痒痒的,恨不得把拳头塞到这多事婆的嘴里去。

  燕七眼珠子直转,好像在偷偷笑,忽又问道:“林太平呢?来了没有?”

  王动道:“也来了,还在楼上睡大觉。”

  燕七笑道:“看不出他睡觉的本事倒也不小。”

  楼上非但没有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屋角里有几张桌子拼在一起,桌上的确铺着被,但被窝却是空的。

  燕七道:“他的人呢?”

  王动也在发怔,道:“我刚刚下楼的时候,他明明还睡在这里的,怎么一下子人就不见了?”

  燕七道:“你没看到他下楼?”

  王动摇摇头,眼睛盯着扇窗子。

  燕七笑道:“看来这人做事也有点神出鬼没,又不要他付账,他溜什么?”

  他眼睛也随着王动向那扇窗子看过去。

  楼上一共有八扇窗子,只有这扇窗子是开着的。

  燕七又道:“刚才这扇窗子是不是开着的?”

  王动道:“没有,我不喜欢开着窗子睡觉,我怕着凉。”他悄悄地走向窗口。

  窗下就是奎元馆的后门,后门对着条小河,河上有条小桥。

  河水虽然又脏又臭,小桥虽然又破又旧,但现在太阳刚升起,淡淡的阳光照着河水,河水上的晨雾还未消散,微微的风吹着河边的垂柳,风中隐隐传来鸡啼,看来倒真还有几分诗情画意。

  煞风景的是,桥对面正有个背着孩子的妇人蹲在河边洗马桶。

  燕七皱了皱眉,又皱了皱鼻子,大声道:“这位大嫂,刚才有个人从这扇窗户里下去,你瞧见了没有?”

  妇人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喃喃道:“大清早的,这人莫非撞见鬼了么?”

  燕七碰了一鼻子灰,只有苦笑着喃喃道:“这小子到哪里去了?莫非掉在河里淹死了么?”

  郭大路肚子越来越空,虚火上升,正想找个人出出气,板着脸道:“淹死一个少一个,就怕他淹不死。”

  王动眼角瞟着他,道:“这人今天早上怎么这么大的火气,难道昨天晚上还没有把火气放出去?”

  燕七吃吃笑道:“人家昨天晚上又有臭虫,又有女菩萨,就算有天大的火,也该出得干干净净。”

  王动道:“女菩萨?臭虫?难道昨天晚上他睡在破庙里的?那就不如到这里来睡桌子了。”

  郭大路的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幸好这时伙计已端着两碗面上楼。

  好大的两碗面,还外带两大碟烧鱼排骨。一阵阵香味随着热气往郭大路鼻子里钻,你叫郭大路怎么还受得了?

  郭大路忽然集中注意,全心全意地盯着桌子下面,就好像桌子下面正有几个小妖怪在演戏。

  燕七和王动嘴里虽在吃着面,眼睛也不由自主随着他向桌子下瞧了过去。

  郭大路就趁着这机会,飞快的伸出手,往最大的一块排骨上抄了过去。

  谁知他的手刚摸到排骨,一双筷子突然平空飞过去,“波”的,在他手背上重重的敲了一下。

  燕七正在斜眼瞟着他,带着笑道:“刚吃了十七八样东西,还想偷人家的肉吃,难道真是饿死鬼投胎?”

  这小子当真是天生的一双贼眼。

  郭大路涨红着脸,讪讪的缩回了手,喃喃道:“狗咬吕洞宾,好心替他赶苍蝇,他反而要咬我一口。”

  燕七道:“这么冷的天,哪来的苍蝇?”

  王动道:“苍蝇虽没有,至少臭虫有几个。”

  这两人今天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时时刻刻都在找郭大路的麻烦,随时随地都在跟他作对。

  郭大路只好不理不睬,一个人发了半天怔,忽然笑道:“你们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没有人说话,因为嘴里都塞满了肉。

  郭大路只好自己接着道:“我在想,这碗面的味道一定不错。”

  燕七喝口面汤把肉送下肚,才笑道:“答对了,我们真还很少吃到这么好吃的面。”

  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这碗面为什么特别味道不同?”

  燕七眨眨眼,道:“为什么?”

  郭大路悠然道:“因为这碗面是用河里的水煮的,洗马桶的水味道当然特别不同了。”

  燕七居然不动声色,反而笑嘻嘻道:“就算是洗脚水煮的面,也比饿着肚子没有面吃好。”

  郭大路怔了半晌,忽然跳起来,张开双手,大叫道:“我也要吃,非吃不可——谁再不让我吃,我就要拼命了。”

  ******

  林太平坐着在发怔。

  他已回来了很久,发了半天怔,好像在等着别人问他:“怎么会忽然失踪?到哪里去·了?干什么去了?”

  偏偏没有人问他,就好像他根本没有离开过似的。

  林太平只有自己说出来,他先看了郭大路一眼,才缓缓道:“我刚才看到了一个人,你们永远都想不到是谁。”

  郭大路果然沉不住气了,问道:“那个人我认不认得?”

  林太平道:“就算不认得,至少总见过。”

  郭大路道:“究竟是谁?”

  林太平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因为我也不认得他。”

  郭大路又怔住厂,苦笑着道:“这人说的究竟是哪一国的话?你们谁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林太平也不理他,接着又道:“我虽不认得他的人,却认得他那身衣服。”

  郭大路忍不住又问道:“什么衣服?”

  林太平道:“黑衣服。”

  郭大路笑了,道:“穿黑衣服的人满街都是,我随便从哪里都能找到几十个。”

  林太平道:“除了他的衣服外,我还认得他的那柄剑。”

  郭大路这才·听出点名堂来了,立刻追问道:“什么样的剑?”

  林太平道:“一尺七寸长的剑,却配着四尺长的剑鞘。”

  郭大路吐出口气,道:“你什么时候看到他的?”

  林太平道:“你们来的时候。”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你认为这件事很奇怪?”

  林太平道:“你认为不奇怪?”

  郭大路道:“他本来就是要到县城里来交差的,你若没有在这里看到他,那才奇怪。”

  林太平道:“他本来应该将金狮子、棍子、凤栖梧和那批贼赃都交到衙门里去,是不是?”

  郭大路道:“是。”

  林太平道:“但衙门里却没有听说过这件事,这两天根本没有人押犯人来。”

  郭大路这才觉得有点吃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林太平道:“我已经到衙门里去打听过了。”

  郭大路想了想,道:“也许他准备将犯人押到别的地方去。”

  林太平道:“没有犯人。”

  郭大路皱眉道:“没有犯人是什么意思?”

  林太平道:“没有犯人的意思,就是金狮子、棍子、凤栖梧,已经全不见了,那批贼赃也不见了,我一直追踪到他落脚的地方,那地方只有他一个人。”

  郭大路怔住了。

  燕七和王动也怔住了。

  林太平将郭大路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淡淡道:“现在你认为这件事奇怪不奇怪?”

  郭大路道:“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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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杀人与被杀



  桌子已拉开,棉被已收走。

  奎元馆客人上座的时候已经快到了。但现在楼上却还是只有他们四个人。四个人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就像是四个木头人。

  会喝酒的木头人。

  壶里的酒就像是退潮般消失了下去,大家你一杯,我一杯,自己倒,自己喝,谁也不去招呼别人。

  然后燕七、王动、郭大路就像是约好了似的,同时大笑了起来。

  他们就算是白痴,现在也知道这次又上了别人个大当,,

  那黑衣人根本就不是官差,也不是什么提督老爷派来调查金狮子和棍子的密探,他也是黑吃黑。

  被人骗得这么惨,本是很恼火的事。

  但他们却认为很可笑。

  燕七指着郭大路,笑道:“王老大说的一点也不错,该聪明的时候你反而糊涂了;不但糊涂,而且笨;不但笨,而且笨得要命。”

  郭大路也指着他,笑道:“你呢?你也并不比我聪明多少。”

  林太平一直在旁边静静的看着他们,等他们笑声停下来,才问道:“你们笑完了没有?”

  郭大路喘着气,道:“还没有笑完,只不过已没力气再笑。”

  林太平道:“你们认为这件事很可笑?”

  王动忽然翻了翻白眼道:“不笑怎么办?哭么?”

  这就是他们做人的哲学。

  他们会笑,敢笑,也懂得笑。

  笑不但可以令人欢愉,也可以增加你对人生的信心和勇气。

  “笑的人有福了,因为生命是属于他们的。”

  林太平看来却笑不出。

  郭大路道:“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样笑?”

  林太平道:“若是笑就能解决问题,我一定比你们笑得还厉害。”

  郭大路道:“笑就算不能解决问题,至少总不会增加烦恼。”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何况,你若学会了用笑去面对人生,渐渐就会发觉人生本没有什么真正不能解决的问题。”

  林太平道:“无论你笑得多开心,还是一样被人骗。”

  郭大路道:“你不笑还是一样被骗了,既然已被骗,为什么不笑?”

  林太平不说话了。

  郭大路道:“你究竟有什么问题?”

  燕七道:“你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关心?”

  林太平沉默了半晌,道:“因为那人就是真的南宫丑。”

  燕七道:“你怎么知道?”

  林太平道:“我就是知道。”

  郭大路道:“南宫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林太平道:“没有关系——就因为没有关系,所以我才要……”

  郭大路道:“要怎么样?”

  林太平道:“要杀了他。”

  郭大路看看燕七,又看看王动,道:“你们听见他说的话没有?”

  王动一动也不动。

  燕七点点头。

  郭大路道:“这孩子说他要杀人。”

  王动还是不动。

  燕七又点点头。

  郭大路慢慢地回过头,看着林太平。

  林太平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郭大路道:“你刚才已看见他?”

  林太平道:“是。”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那么你刚才为什么不杀了他?”

  林太平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他脸上就像是戴上了个面具。

  铁青色的面具,看来几乎已有点可怕。

  他一字字道:“我已经杀了他。”

  壶里又添满了酒,因为王动吩咐过:“看到我们的酒壶空了,就来加满。”

  奎元馆里的伙汁对王动很服帖。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望着酒壶。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道:“酒不是用眼睛喝的。”

  燕七道:“我的嘴很忙。”

  郭大路道:“忙什么?”

  燕七道:“忙着把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去?”

  客人已渐渐来了,这里已不是说话的地方。

  郭大路端起酒杯,又放下,道:“郭大少难得请次客……”

  燕七道:“这次便宜了他,我们走吧。”

  林太平第一个站了起来,王动居然也站了起来。

  郭大路的手已伸到他面前。

  王动看看他,道:“你想干什么?想要我替你看手相?”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道:“不必看了,我是天生的穷命;最要命的是,只要我一想请客,袋子里就算有钱也会飞走。”

  王动道:“你想问我借钱付账?”

  郭大路干咳了几声,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干的是件很费钱的事。”

  王动本来想笑的,但看了林太平一眼,却叹了口气,道:“你找错人了。”

  郭大路愕然道:“你的钱也花光了?”

  王动道:“嗯。”

  郭大路道:“你……你怎么花的?”

  王动道:“我昨天晚上干的也是件很费钱的事。”

  郭大路道:“你在干什么?”

  王动道:“世上只有一件事比找女人更费钱,那就是赌。”

  郭大路道:“你输光了?输给了谁?”

  王动道:“这饭铺里的伙计。”

  郭大路怔了半晌,忍不住笑了,道:“难怪他们对你这么服帖,饭铺里的伙计对冤大头总是特别服帖的,何况,你若把钱输给我,我也一样服帖你。”

  王动道:“冤大头不止我一个。”

  郭大路道:“还有谁?”

  王动看看林太平,又看看燕七。

  郭大路跳起来,道:“难道你们的钱都输光了?”

  没有人出声,沉默就是答复。

  郭大路又一屁股坐了下去,苦笑道:“如此说来,这些伙计岂非全发了财?”

  王动道:“他们也发不了财——他们迟早也会输给别人的。”

  郭大路慢慢地点着头,喃喃道:“不错,来得容易去得快,怎么来的怎么去。”

  王动道:“但我们对人类总算也有点贡献。”

  郭大路道:“什么贡献?”

  王动道:“钱流通得越快,市面越繁荣,人类就是这样进步的。”

  郭大路想了想,苦笑道:“你说的话好像总有点道理。”

  王动道:“所以你也不必难受。”

  郭大路道:“我难受什么?我又没有输……”

  王动道:“抱歉的是我们把你的钱也一齐输了。”

  郭大路怔住。

  王动道:“破庙里的泥菩萨陪人睡觉,也不会收钱的。”

  郭大路的眼睛慢慢地变圆了,道:“你们知道?……你们早就串通好了的?……偷我的小偷就是……”

  他手指忽然直戳到燕七的鼻子上,大叫道:“就是你。”

  燕七道:“答对了。”

  郭大路一把揪住他衣襟,咬着牙道:“你为什么做这种事?”

  燕七不说话,脸却似有点发红。

  王动淡淡道:“他也是为你好,他不想朋友得花柳病。”

  郭大路的手慢慢放开,一屁股又坐到椅子上,手摸着头,喃喃道:“天呀……天呀,你怎么会让我交到这种好朋友的?”

  他忽又跳起来,咬着牙道:“你们既然知道四个人都已囊空如洗,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大吃大喝?”

  王动道:“为了要让你高兴。”

  郭大路忍不住叫了起来,道:“让我高兴?”

  王动道:“一个人请客的时候,总是特别高兴的,是不是?”

  郭大路双手抱头,道:“是是是,我真高兴,真他妈的高兴得不如死了算了。”

  一个伙计忽然走过来,道:“王大哥不必为付账的事发愁,这里的账已算清了。”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里总算有个良心好的人。”

  这伙计脸红了红,笑道:“我本来的确想替王大哥结账,只可惜有人抢着先把账会了。”

  王动道:“是谁?”

  这伙计道:“就是坐在那边角上的那位客人。”

  他回过身,想指给他们看,又怔住。

  那边角上的桌子上还摆着酒菜,人却已不见了。

  郭大路走在最后面,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拍了拍那送客下楼的伙计肩膀,道:“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这伙计道:“请说。”

  郭大路道:“你赢了这么多钱,准备怎么花呢?”

  这伙计道:“我不准备花它。”

  郭大路瞪着他,就好像忽然看到个圣人似的。

  这伙计忽又笑了笑,道:“我准备用它作本钱,再去赢多些,最近我手气不错。”

  郭大路还在瞪着他,忽然大笑,笑得弯下腰,差点从楼上滚下去。

  他大笑着拍这伙计的肩,道:“好主意,好主意,就要这样,人类才会进步,我代表天下的人感激你。”

  这伙计还想问:“感激我什么?”

  郭大路却已走下了楼。

  这伙计叹了口气,摇着头,喃喃道:“看来这些人不但是冤大头,而且还是疯子。”

  以前有个很聪明的人说过一句很聪明的话:“被人当做冤大头和疯子,其实也是件很有趣的事,甚至比被人当做英雄圣贤更有趣。”

  那伙计并不是聪明人,当然没听过这句话,就算听过,也不会懂这句话其中的道理,聪明人的话,本就很少有人能听得懂的。

  世上有两种人。

  一种人做的事永远是规规矩矩、顺理成章,他们做的事无论谁都能猜得出,都能想得通。

  另一种人做事却不同了,他们专喜欢做些神出鬼没的事,非但别人想不通他们在做什么,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想不通。

  王动就是这种人。

  林太平也是。

  但世人却还有样东西比这种人更神出鬼没。

  那就是钱。

  你不想要钱的时候,它往往会无缘无故、莫名其妙的来了。

  你最需要它的时候,却往往连它的影子都看不到。

  杀人是什么滋味?

  很少人知道。

  一万个人中,也许只有一个是杀过人的。

  有人说:“不管杀人是什么滋味,至少总比被人杀好。”

  说这种话的人,他自己一定没有杀过人。

  也有人说:“杀人的滋味比死还可怕。”

  说这种话的人,就算自己没有杀过人,至少已经很接近了。

  “你有没有杀过人?”

  “你怎么杀他的?”

  “你为什么要杀他?”

  林太平一直在等着他们问他这三句话。

  他们没有问。

  王动、燕七、郭大路,三个人又好像约好了,连一句话都没有问。

  一路上三个人根本没有开过口。

  县城距离那山城并不远,但是不说话的时候就显得很远了。

  郭大路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小调,曲调也许已流传很久,歌词却一定是他自己编的。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编得出这种歌词来。

  “来的时候威风,去的时候稀松。来的时候坐车,去的时候乘风。来的时候铛铛响,去的时候已成空。来的时候……”

  燕七忽然道:“你在唱什么?”

  郭大路道:“这叫“来去歌”,来来去去,一来一去,去的不来,来的不去。”

  燕七忽地跟着他的调子唱道:“放的不通,通的不放,放放通通,一通一放。”

  郭大路道:“放什么?”

  燕七道:“狗屁。这叫放狗屁。”

  郭大路板着脸道:“你们用不着臭我,以前有人求我唱,我还懒得唱哩。”

  王动点点头,道:“我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燕七眨眨眼,道:“是什么人?”

  王动道:“聋子。”

  郭大路想板起脸,自己却忍不住笑了。

  林太平忽然冷笑,道:“聋子至少比那些装聋作哑的人好。”

  郭大路眨眨眼,道:“谁装聋作哑?”

  林太平道:“你,你,你。”

  他用手指往他们三个人脸上一个个点了过去,接道:“你们心里明明有话要问,为什么还不问出来?”

  王动道:“不是不问,是不必问。”

  林太平道:“为什么不必问?”

  王动道:“那种人活着不嫌多,死了也不嫌少。”

  郭大路道:“对,对,那种人死一个少一个,越少越好。”

  他拍了拍林太平的肩,笑着道:“你既然没有杀错人,我们又何必问呢?”

  林太平咬着牙,忽又道:“你们杀过人没有?”

  郭大路看看王动,王动看看燕七。

  燕七苦笑道:“我只被人杀过。”

  林太平忽然纵身向路旁掠了过去,刚落到树后,哭声已传了出来。

  燕七看看郭大路,郭大路看看王动。

  王动道:“他以前没有杀过人。”

  郭大路点点头,道:“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燕七叹了口气,道:“原来杀人的滋味比被杀还难受。”

  王动道:“南宫丑发现他在后面跟踪,一定以为他已发现了黑吃黑的秘密,所以就先向他出手,想杀了他灭口。”

  郭大路道:“谁知想杀人的,反而被杀了。”

  燕七道:“林太平的武功好像比我们强得多,比南宫丑也强得多。”

  郭大路叹道:“这就叫做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刚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连只鸡都抓不住。”

  哭声还没有停。

  燕七道:“想杀人的未必杀得了人,他虽然杀了人,却不想杀人的。”

  郭大路道:“我们去劝劝他好不好?”

  王动道:“不好。”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哭虽然没有笑好,但一个人偶尔能大哭一场也不错。”

  郭大路叹道:“我还是宁可笑,一个人要笑的时候,至少用不着躲在树后头。”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而且你无论怎么笑都不必怕人家来看热闹。”

  你越怕别人看热闹,越有人来看热闹。

  现在还没有天黑,路上的人还很多,有的人已停下脚,直着脖子往这边瞧,有的人甚至已走了过来。

  郭大路擦了擦汗,苦笑着悄悄道:“我只希望别人莫要怀疑他是被我们欺负哭的。”

  没有人“怀疑”。

  每个人简直都已确定了。

  看到这些人的眼色,燕七也不禁擦了擦汗,道:“你赶快想法子把他劝走好不好?”

  郭大路苦笑道:“我没那么大本事,我最多也不过只能挖个洞。”

  燕七道:“挖个洞干什么?”

  郭大路道:“好钻到洞里去,也免得被人家这么样死盯着。”

  燕七叹道:“你最好挖个大点的。”

  郭大路恨恨道:“你们若是少输些,若是没有输光,我们至少还能雇辆车,让他坐在车里去哭个痛快。”

  这句话刚说完,居然真的就有辆很漂亮的马车驶了过来,而且就停在他们面前。

  燕七瞟了王动一眼,悄悄道:“我们最后那一把的确不该赌的,既然已输定了,就不该想翻本。”

  王动淡淡道:“**的人若不想翻本,靠赌吃饭的人早就全都饿死,你总不至于想看人饿死吧。”

  那马车的车夫忽然跳下车,走到他们面前,赔着笑道:“哪位是郭大爷?”

  郭大路道:“谁找我?找我干什么?”

  车夫躬身道:“请郭大爷上车。”

  郭大路道:“我不喜欢坐车,我喜欢走路。”

  车夫陪笑道: “这辆车是郭大爷的朋友特地雇来的,车钱早已付过了。”

  郭大路怔了怔,道:“谁雇的?”

  车夫笑道:“那是郭大爷的朋友,郭大爷不认得,小人怎么会认得?”

  郭大路想了想,忽然点点头,道:“我想起他是谁了,他是我的干儿子。”

  一坐上车,林太平就不哭了,只是坐在那里呆呆的发怔。

  郭大路也在发怔。

  燕七忍不住问道:“你真有干儿子?”

  郭大路苦笑道:“我有个见鬼的干儿子。我就算想做人家的干儿子,人家也嫌我太穷,哪有人肯做我的干儿子?”

  燕七皱眉道:“那么雇车的人是谁呢?”

  郭大路道:“八成就是那个在奎元馆替我们会账的人。”

  燕七道:“你瞧见那人没有?”

  郭大路叹道:“那时别人不看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我怎么还敢去看别人?”

  一个人要付账,口袋里却没钱的时候,的确连头都抬不起来的。

  燕七道:“你呢?”

  他没有问林太平,问的是王动。

  林太平那时当然也没有心情去注意别人。

  王动笑了笑,道:“那时我只顾着看郭大少脸上的表情,我从来也没有看过他那么可爱。”

  郭大路瞪了他一眼,道:“我只恨没有看到你把钱输光时的样子,你那时脸上的表情一定也很可爱。”

  于是燕七也开始发怔,他自己也没看见替他们付账的是谁。

  王动道:“那车夫找的是郭大少,那人一定是郭大少的朋友。”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可没有那么阔的朋友,我的朋友中,最阔的就是你。”

  王动道:“我很阔?”

  郭大路道:“你至少还有栋房子,虽然是人厌鬼不爱的房子,但房子总归是房子。”

  王动淡淡道:“你若喜欢,我就送给你吧。”

  郭大路道:“我不要。”

  王动道:“为什么不要?”

  郭大路笑道:“我现在身无长物,囊空如洗,乐得无牵挂的,不像你们,还要为别的事担心。”

  燕七道:“王老大还有栋房子可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郭大路上上下下瞟了他一眼,笑道:“你至少还有身新衣裳,做事的时候就免不了要担心会不会把衣服弄脏,坐下来的时候免不了要看看地上有没有泥巴,怎及得我这样自由自在。”

  燕七凝视着他,道:“这世上真的没有一个你关心的人?没有一样你关心的事?”

  郭大路忽然不说话了,目中间似乎露出了一丝悲伤之色。

  燕七忽然发现这人也许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开心,说不定也有些伤心事,只不过他一直隐藏得很好,从不让别人知道。

  他只让别人知道他的快乐,分享他的快乐。从不愿别人来分担他的痛苦和忧郁。

  燕七看着他,一双眸子忽然变得分外明亮。

  他和郭大路相处得越久,越觉得郭大路确实是个很可爱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动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快到了,快到家了。”

  他叹息声中充满了欢愉满足之意。

  往窗外望出去,已可看到那小小的山坡。

  郭大路也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无论是金窝银窝,也比不上你那狗窝。”

  王动瞪眼道:“我的狗窝?”

  郭大路笑了,道:“我们的狗窝。”

  ******

  黄昏。

  夕阳满山。

  半枯的秋草在夕阳下看来宛如黄金,遍地的黄金;石板砌成的小径斜向前方伸展,宛如黄金堆中的一串白玉。

  风在吹,鸟在啼,秋虫在低语,混合成一种比音乐还美妙的声音,它美妙得宛如情人的耳边低语。

  满山弥漫着花的香气、草的香气、风的香气。甚至连夕阳都仿佛被染上了芬芳,芬芳得宛如情人鬓边的柔发。

  人生原来竟如此芬芳,如此美妙。

  郭大路长长叹了口气,大笑道:“我现在才知道穷原来也是件很开心的事。”

  燕七道:“开心?”

  郭大路说道:“有钱人有几个能享受到这样的美景?能呼吸到这样的香气?他们只能闻得到铜臭气。”

  燕七也笑了。

  郭大路忽然发觉他的笑容如夕阳般灿烂,忍不住笑道:“我现在才发现你一点也不丑,只不过有时的确太脏了些。”

  燕七这次居然没有反唇相讥,反而垂下了头。他本来并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人,是什么令他改变了的?

  是这夕阳?是这柔风?还是郭大路这明朗的笑脸?

  王动忽然道:“有钱也并不是坏事。”

  郭大路道:“穷呢?”

  王动道:“穷也不坏。”

  郭大路道:“什么才坏?”

  王动道:“什么都不坏,坏不坏只看你这个人懂不懂得享受人生。”

  郭大路仔细咀嚼着他这句活,心中忽然充满了温暖、幸福,和满足;

  他满足,只因他能活着。

  他活着,就能享受人生——如此美妙的人生。

  所以,朋友们,你绝不要为有钱而烦恼,更不要为穷而烦恼。

  只要你懂得享受人生,你就算没有白活。

  那么有天你就算死了,也会死得很开心。

  因为你活得也比别人开心。

  马车不能上山,他们就走上山。

  他们走得很慢。

  因为他们知道无论走得多慢,总还是会走到的。

  天已渐渐黑了。

  他们也绝不担心。

  因为他们知道天很快还会亮的。

  所以他们心中充满了欢愉,就连林太平眼睛都明亮了起来。

  他们终于看到了王动那栋房子,虽然是栋又旧又破的房子,但在这夕阳朦胧的黄昏时看来,也美丽得有似宫殿。

  每个人都有座宫殿,他的宫殿就在他心里。

  奇怪的是,有些人却偏偏找不到。

  王动尖锐的面容也变得柔和起来,忽然笑了笑,问道:“你们猜猜,我回去后,第一件事想干什么?”

  郭大路和燕七同时抢着道:“上床睡觉。”

  王动道:“答对了。”

  但人生中时常也会发生意外的。

  他们还没有走到那栋屋子,忽然看到窗子里亮起了灯光。

  开始时是对着门的那扇窗子。

  然后每扇窗子都接着有灯光亮起。

  灯光明亮。

  他们又怔住。

  燕七道:“屋子里有人。”

  郭大路道:“会不会有朋友来看你?”

  王动道:“本来是有的,自从我将最后一张椅子卖掉了后,朋友就忽然全都不见了。”

  他淡淡的笑了笑,接着道:“他们也许全都和我一样懒,怕来了之后没地方坐。”

  这淡淡的笑容,正象征着他对人生的了解得多么深刻。

  所以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很大的要求。

  他给的时候,从没有想到要收回来——这也许就是他为什么活得比别人快乐的原因之一。

  燕七皱眉道:“那么,是谁点的灯呢?”

  郭大路笑道:“我们何必猜?只要进去看看,岂非就知道了?”

  这本来也是种很正确的态度,但这次却错了。

  他们进去看了,还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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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9 12: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来路不明的书生



  屋子里没有人。

  灯就像是自己燃着的。

  崭新的铜灯,亮得像黄金。

  崭新的铜灯摆在崭新的梨花木桌上,崭新的桌子摆在崭新的波斯地毯上,铜灯旁边还有鲜花——什么都有。

  只要是你能在一间屋子里看到的东西,这屋子里就样样俱全。

  这里就像是出现了奇迹。

  惟一还没有改变的,就是王动的那张大床。

  但床上也换了崭新的被褥,被上还放着花朵。

  郭大路站在门口,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喃喃道:“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燕七苦笑道:“没有走错,别的地方绝没有这么大的床。”

  郭大路叹道:“看来这地方真像是有神仙来照顾过了,不知道是不是女神仙?”

  燕七道:“看来王老大也和董永一样,是个孝子,感动了天上的仙子。”

  郭大路道:“仙子说不定是来找我的,我也是个孝子。”

  燕七道:“你是个傻子。”

  他们嘴里虽这么样说,心里却都已明白,一定有个人将这些东西送来,这个也许就是那在奎元馆替他们付账的人。

  他们这么说,只不过是在掩饰心里的惊疑和不安。

  因为他们猜不出这人是谁,更猜不出这人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王动慢慢地走到床边,慢慢地脱下鞋子,很快地躺了下去。

  他无论做什么事时,都慢条斯理,一点也不着急,只有躺下去时,却快得很,快得要命。

  郭大路皱眉道:“你就这样睡了么?”

  王动打了个呵欠,呵欠就算他的回答。

  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谁送来的?”

  王动道:“不知道。我只知道累了就要睡觉。”

  这些东西是仙女送来的也好,是恶鬼送来的也好,他都不管。就算天下所有的仙女和恶鬼全都来了也不能叫他不睡觉。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好像就立刻能睡得着。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倒还真佩服他。”

  燕七咬着嘴唇,道:“我到后面的院子去看看,也许人在那里。”

  后面的院子里还有排屋子,就是那天酸梅汤他们住的地方。

  前面这排屋子除了正厅和花厅外,还有七八间的房,除了王动睡的这间外,还有三间屋子里也摆着很舒服的床。

  郭大路喃喃道:“他居然还知道我们有四个人住在这里,想得真周到。”

  突听燕七在后面院子里大叫道: “你们快来看看,这里有个……有个……”

  有个什么东西,他竟好像说不出来。

  郭大路第一个冲出去,林太平也在后面跟着。

  院子里已打扫很干净,居然还从哪里移来几竿修竹,一丛菊花,燕七正站在菊花丛中,看着一样东西发呆。

  他看着的赫然是口棺材。

  崭新的棺材。

  棺头上仿佛刻着一行字,仔细一看,上面刻的赫然竟是“南宫丑之枢”。

  林太平突然全身冰冷,连嘴唇中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

  郭大路心里也有点发毛,忍不住问道:“你在什么地方杀他的?”

  林太平道:“就……就在外面。”

  郭大路道:“什么地方外面?”

  林太平道:“他住的屋子外面。”

  郭大路道:“你杀丁他后,有没有把他的尸体埋起来?”

  林太平咬着嘴唇,摇摇头。

  郭大路叹道:“你倒真是管杀不管埋。”

  林太平的样子就好像又要哭出来了。

  燕七道:“无论谁第一次杀人的时候,都难免心慌意乱,杀人之后只怕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哪里顾得了别的。”

  郭大路道:“你这倒好像是经验之谈。”

  燕七道:“你莫忘了,我虽然没有杀过人,至少被人杀过。”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你杀他的时候,旁边还有没有别的人?”

  林太平又摇摇头。

  郭大路道:“若没有别人,是谁把他尸身装进棺材里?这棺材又是谁送来的?”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总不会是他自己跳进棺材,再将棺材送来的吧。”

  郭大路有个毛病,无论什么时候都忍不住要开开玩笑。

  他自己也知道这玩笑开得并不妙。

  林太平的脸色变得更惨,咬着嘴唇,讷讷道:“我……我本不是……”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棺材里忽然“咚”的一响。

  接着,又是“咚”的一响。

  燕七和郭大路的脸色也不禁变了。

  “莫非棺材里的死人已还魂?”

  郭大路拍了拍林太平的肩,勉强笑道:“用不着害怕,他活着时我们都不怕,死了怕什么?”

  燕七道:“既然不怕,就索性打开棺材,让他出来吧。”

  他好像真的要去将棺材打开。

  郭大路忍不住道:“等一等。”

  燕—七道:“你不是不怕的吗?”

  郭大路道:“我当然不怕,只不过……只不过……”

  “咚,咚咚!”这次棺材里竟一连串的响了起来,而且声音比刚才更大,真的好像死人急着要出来。

  胆子小的人,此刻只怕早已被吓得落荒而逃了。

  林太平忽然道:“让我来开这口棺材,他反正是来找我的。”

  郭大路道:“你不能去,还是让我来。”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跳了过去。

  其实他心里也很怕,也许比别人还怕得厉害,这若是他自己的事,说不定已溜之大吉。

  但林太平是他的朋友,只要是朋友的事,他就算怕得要命也会硬着头皮挺上去。

  燕七瞧着他,目光又变得很温柔,忽然道:“你不怕被鬼抓去?”

  郭大路道:“谁说我不怕的?”

  他嘴里在说“怕,”手已将棺材盖掀起。

  “嗖”的,一样活生生的东西从棺材里窜了出来。

  从棺材里跳出来的这样东西也在叫,“汪汪汪”的叫。

  是条狗,黑狗,活生生的黑狗。

  郭大路怔在那里,擦着汗,想笑,却笑不出,过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苦笑着道:“这玩笑实在开得不高明,只有白痴才会开这种玩笑。”

  燕七道:“他绝不是白痴,也绝不是在开玩笑。”

  郭大路道:“不是开玩笑,是什么?”

  燕七道:“这人不但知道林太平杀了南宫丑,而且还知道林太平住在这里。”

  郭大路叹道:“他知道的事确实不少,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的?”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也许他另有用意,也许他只不过吃饱了饭没事做而已;不管是为了什么,他既然已做了就绝不会停止。”

  郭大路道:“你认为他一定还要做些别的事?”

  燕七点点头,道:“所以我们只要能沉住气,就一定会等得到他的。”

  他也拍了拍林太平的肩,笑道:“所以我们现在还是去睡吧,放着那么舒服的床,不睡才真的是白痴。”

  只听王动的声音远远从屋子里传出来,道:“答对了。”

  ******

  第二天早上郭大路是被一串铃声吵醒的。

  他醒的时候,铃声还在“叮叮当当”的响,好像是从花厅那边传过来约。

  每个人起床时火气总比平时大些,尤其是被人吵醒的时候。

  这就叫做“下床气”。

  郭大路忍不住吼了起来,道:“是谁在穷摇那鬼铃铛?手痒么?”

  他叫的时候,好像听到王动也在叫。

  铃声却还是不停。

  郭大路跳起来,赤着脚冲出去,喃喃地道:“一定是燕七那小子,他的手好像随时随地都会痒。”

  只听一人笑道:“我的手痒时只想打人,却绝不摇铃。”

  燕七也出来了,身上的衣服居然已穿得整整齐齐。

  这个人好像每天都是穿着衣服睡觉的。

  郭大路揉了揉眼睛,作了个苦笑,又皱着眉说道:“总不会是林太平吧,除非他真的是被鬼迷住了。”

  铃声还在响。

  这时他们听得很清楚,的确是从花厅里传出来的。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同时冲了进去。

  林太平的确在花厅里,但摇铃的却不是他。

  他只不过站在那里发怔,摇铃的是条猫。

  黑猫。

  一个铃铛用绳子吊在花架下,绳子的另一头就绑在这黑猫的脚上。

  黑猫不停地跳,铃铛不停地响。

  花厅中的桌子上摆着一大桌的东西,都是吃的东西,有鸡、有鸭、有包子、有馒头、还有一大坛酒。

  黑猫摇铃,原来是叫他们来吃早饭。

  郭大路忍不住又揉揉眼睛,道:“我的眼睛有毛病么?”

  燕七道:“你的眼睛只有在看到女人时,才会有毛病。”

  郭大路苦笑道:“也许这是条女黑猫。”

  燕七道:“是公的。”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燕七道:“因为他看来并不喜欢你。”

  郭大路眨眨眼,道:“就算是母的,也不会喜欢我,喜欢的一定是王老大。”

  这次轮到燕七不懂了,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母猫都喜欢懒猫。”

  突听王动的声音在后面道:“我看这条猫一定是女的。”

  这次郭大路和燕七都不懂了,几乎同时问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它会做饭。”

  猫当然不会做饭。

  郭大路撕下条鸡腿,塞进嘴里,又拿出来,道:“鸡还是热的。”

  燕七道:“包子也是热的。”

  郭大路道:“看来这些东西送来还不久。”

  燕七道:“答对了。”

  郭大路道:“是谁送来的呢?难道也是那个在奎元馆替我们付钱的人?”

  燕七道:“又答对了。”

  郭大路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拍我们的马屁,难道真是我干儿子?”

  燕七道:“咪咪……咪咪……”

  郭大路道:“你几乎变成一条猫了,我可听不懂猫说的话。”

  燕七“噗哧”一笑,道:“我是在跟你的干儿子说话。”

  他将每样东西都撕了一点,放在盘子上,那黑猫已跳了过来,燕七轻轻抚着它脖子上的毛,道:“这些东西都是你送来的,你自己先尝点吧。”

  郭大路也笑了,道:“这人好孝顺,看来倒好像是这条猫的干儿子。”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燕七这样做是为了要试试这些东西里有没有毒。

  燕七做事好像总是特别细心,看来却偏偏又不像是个细心的人。

  细心的人没有那么脏的,他简直就从来不洗澡。

  食物中没有毒,郭大路的鸡腿已下了肚。

  燕七道:“看来这人对我们倒没有什么恶意,只不过有点毛病而已。”

  郭大路道:“不但有点毛病,是有很多毛病,毛病不大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他吞下个包子,忽又道:“这人一定是个女的。”

  燕七道:“你怎么知道?”

  郭大路道:“只有女人才会做这疯疯癫癫的事。”

  燕七咬着嘴唇,居然也点了点头,才说道:“她这么样做,说不定是因为看上了你,要讨好你,因为……”

  郭大路笑了,忍不住问道:“因为什么?因为我很有男子气?还是因为我长得俊?”

  燕七道:“都不是。”

  郭大路道:“是因为什么呢?”

  燕七淡淡道:“只不过因为地是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也只有疯疯癫癫的女人才会爱上你。”

  郭大路想板起脸,却又忍不住笑了,道:“疯女人至少总比没有女人好。”

  窗外阳光普照大地,在这种天气里,别人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尤其不会对燕七生气。

  他喜欢燕七。

  他渐渐觉得自己在这堆朋友中最喜欢的就是燕七。

  奇怪的是,燕七却偏偏好像处处都要跟他作对,随时随地都要找机会臭臭他。

  更奇怪的是,燕七越臭他,他越喜欢燕七。

  王动总是在旁边看着他们臭来臭去,他看着他们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有种很特别的笑意。

  郭大路的手刚将包子送到嘴里去,就去拿酒杯。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酒鬼,你难道就不能等到天黑再喝酒吗?”

  郭大路笑了笑,居然将酒杯放下来,喃喃地道:“谁说我要喝酒,我只不过是想用酒来嗽嗽口而已。”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慢声长吟:“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看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好一片风光呀,好一处所在。”

  郭大路又笑笑,道:“来了个酸丁。”

  王动道:“不是一个,是三个。”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王动还没有说话,外面果然有另一人的声音道:“公子既然喜欢这里,咱们不如就在这里歇下吧,我走得腿都酸了。”

  又有一人道:“不知道这家的主人是谁?肯不肯让我们进去坐坐?”

  这两人的声音听来还是孩子,但孩子也是人,来的果然是三个人。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好灵的耳朵,虽然只不过是条懒猫,耳朵还是比人灵。”

  “咪”的一声,那黑猫已窜了出去。

  猫耳朵果然特别灵,连王动自己都不禁笑了。

  只听那位公子道:“高门掩而不闭,灵奴已来迎客,看来这家主人不但好客,而且,还必定风雅得很……风雅得很。”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风雅虽未必,好客却倒是真的。”

  他第一个迎了出去。

  旭日新鲜得像刚出炉的馒头,令人看着不由自主从心底升出一种温暖之意。

  在这么好的天气里,无论谁都会变得分外友善的。

  郭大路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望着门外的三人。

  两个垂髫童子,一个背着书箱,一个挑着担子,站在他们主人身后;两张小脸被晒得好像是个熟透了的苹果。

  他们的主人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年纪并不太大,长得非常英俊,风度翩翩,温文有礼。

  这么样三个人,无论谁看到都不会讨厌的。

  郭大路笑道:“你们是游山来的?倒真是选对了天气。”

  书生长揖,道:“小可无端冒昧,打扰了主人情趣,恕罪恕罪。”

  郭大路道:“也不是主人,是客人,所以我才知道这里的主人好客。”

  书生笑道:“却不知主人在何处?是否能容小可一见?”

  郭大路道:“这里的主人好客,却有点病。”

  书生道:“不知主人有何病,小可对岐黄之道倒略知一二。”

  郭大路笑道:“他的病怕是治不好的,他得的是懒病。你若想见他,只好自己进去。”

  书生微笑道:“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走路也很斯文,简直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但那两个垂髫童子身上背的书箱和担子却好像不太轻。

  轻轻挑担子的一个走在最后面,一路走,担子里一路叮叮的响。

  郭大路摸了摸他的头,道:“你这担子里装的是什么呀?重不重?”

  这孩子大眼睛眨眨,道:“不太重,只不过是些酒瓶子,茅台酒都是用瓶子装的;我们公子最爱喝酒,还喜欢作诗,我不会作诗,我只会喝酒。”

  郭大路笑了,问道:“你也会喝酒?你多大年纪了呀?”

  这孩子道:“十四了,明天就十五。我叫钓诗,他叫扫俗,我们家公子姓何,人可何,我们是从大名府来的。因为我们的主人喜欢游山玩水,所以我们成年难得在家里。”

  郭大路每问一句话,这孩子至少要回答七八句。

  郭大路越看越觉得这孩子有趣,故意逗着他,又问道:“你为什么叫钓诗?诗又不是鱼,怎么能钓得起来。”

  钓诗撇了撇嘴,好像有点看不起他,道:“这典故你都不懂吗?因为酒的别名又叫做‘钓诗钩’,我总是替公子背酒,所以叫钓诗。因为读书能扫掉人肚子里的俗气,所以他叫做扫俗。”

  他上上下下瞧了郭大路几眼,又道:“你大概没有念过什么书吧?”

  郭大路大笑,道:“好孩子,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不但能喝酒,还很有学问。”

  他大笑着又道:“我书虽念得不多,酒却喝得不少,你想不想跟我喝几杯?”

  钓诗道:“你酒量若真的好,为什么不敢跟我们公子喝酒去?”

  郭大路这才发现那何公子早巳进了花厅,已开始和王动他们寒暄起来,从窗子看进去,可以看到王动和林太平对他也很有好感。

  燕七却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时扭过头往窗子外面看。

  郭大路一看到他,他就站了起来,一面背对着别人向郭大路悄悄打了个手式,一面往外边走。

  他走出花厅时,郭大路已迎了上去,道:“你找我有事?”

  燕七白了他一眼,道:“你为什么好像总是长不大似的?跟孩子聊得反而特别起劲。”

  郭大路笑道:“那孩子的一张嘴比大人还能说会道,有时你若跟孩子们聊聊,就会发现自己也好像变得年轻起来。”

  燕七没有说话,却沿着长廊,慢慢地向后院走了过去。

  郭大路也只好跟着他走,忍不住问道:“你有话要跟我说?”

  燕七又走了段路,才忽然回头,道:“你看这何公子怎么样?”

  郭大路道:“看来他倒是个很风雅的人,而且据说还很能喝酒。”

  燕七道:“你想他会不会就是那……”

  郭大路眼睛一亮,抢着道:“就是那在奎元馆替我们付账的人?”

  燕七点点头,道:“你想可不可能?”

  郭大路道:“嗯,我本来没有想到这点,现在越想越有可能。”

  燕七道:“这地方又没有什么名胜风景,游山的人怎么会游到这里来?而且迟不来,早不来,恰巧在今天早上来。”

  郭大路道:“世上凑巧的事本来很多,但这件事的确太巧些了。”

  燕七道:“你以前有没有见过他?”

  郭大路道:“没有。”

  燕七道:“你再想想。”

  郭大路道:“用不着再想,这样的人我若见过,一定不会忘记。”

  燕七咬着嘴唇,道:“看王老大和林太平的样子,好像也不认得他。”

  郭大路道:“他叫什么名字?”

  燕七说道:“他自己说他叫何雅风,但也可能是假名。”

  郭大路道:“他为什么要用假名字?难道你认为他对我们有恶意?”

  燕七道:“到目前为止,倒看不出有什么恶意。”

  郭大路道:“非但没有恶意,简直可以说对我们太好了,好得已不像话。”

  燕七道:“就因他对我们太好,所以我才更觉得怀疑——一个人若是对别人好得过了分,多少总有些目的。”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

  燕七道:“你笑什么?”

  郭大路道:“我在想,一个人‘做人’实在很难,你若对别人太好,别人会怀疑你有目的;你若对别人太坏,别人又会说你是混蛋。”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着他说话的。”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因为他也能喝酒,酒鬼总认为一个人只要能喝酒,就绝开会是坏人。”

  郭大路笑道:“这倒是正话,喝酒痛快的人,心地总比较直爽些,你绝不会看到个喝醉了酒的人,还在打主意害人的。”

  燕七道:“你并没有醉。”

  郭大路道:“快醉了——我现在就打算进去把他灌醉。”

  他笑了笑,又道:“只要他一喝醉,就不怕他不说实话。”

  燕七忽然也笑了笑。

  郭大路道:“你笑什么?”

  燕七道:“我在想,你这人至少还有样别人比不上的长处。”

  郭大路道:“我的长处至少有三百多种,却不知你说的是哪一种?”

  燕七道:“你随时随地都能把握住机会。”

  郭大路道:“什么机会?”

  燕七道:“喝酒的机会!”

  郭大路弄错了一件事——人清醒时有很多种,所以喝醉了时也并不完全一样,并不是都像他自己那样,只要一喝醉,就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有的人喝了酒喜欢吹牛,喜欢胡说八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等到清醒时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还有的人喝醉了根本不说话。

  这种人喝醉了也许会痛哭流涕,也许会哈哈大笑,也许会倒头大睡,但却绝不说话。

  他们哭的时候如丧考妣,而且越哭越伤心,哭到后来,就好像世上只剩下了他这么样的一个可怜人。

  你就算跪下来求他,立刻给他两百万,他反而会哭得更伤心。

  等他清醒时,你再问他为什么要哭,他自己一定也莫名其妙。

  他们笑的时候,就好像天下忽然掉下了满地的金元宝,而且除了他之外,别人都捡不到。

  就算他的家已被烧光了,他还是要笑。你就算“劈劈啪啪”给他十几个耳光,他也许笑得更起劲。

  他们只要一睡着,那就更惨,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来踢他一脚,也踢不醒,就算把他丢到河里,他还是照睡不误的。

  何雅风恰巧就是这种人。

  开始的时候,他好像还能喝,而且喝得很快,不停地把酒一杯又一杯往嘴里倒,但忽然间,你刚眨了眨眼,他已经睡着了。

  他一睡着,郭大路就笑。

  燕—七恨恨道:“你也喝醉了么?”

  郭大路道:“我醉?你看,我有没有一点喝醉的样子?”

  燕七道:“没有一点,有八九点。”

  郭大路道:“你错了,我现在清醒得简直就像孔夫子一样。”

  燕七道:“你笑得却像是土狗。”

  郭大路道:“我只不过笑他,还没开始,他已经被我灌醉了。”

  燕七道:“你记不记得为什么要灌他酒?”

  郭大路道:“当然记得,我本来是想要叫他说实话的。”

  燕七道:“他说了吗?”

  郭大路道:“说了。”

  燕七道:“说了?说了什么?”

  郭大路道:“他说,他若对我们有恶意,就不会喝醉,醉得像死猪一样。”

  燕七上上下下地看着他,摇着头道:“有时我真看不透你,究竟是喝醉了?还是很清醒?”

  郭大路嘻嘻的笑,看着王动。

  王动道:“你看我干什么?”

  郭大路笑道:“我在等着你说话,现在岂非已轮到你说话的时候了。”

  王动道:“你要我说什么?”

  郭大路道:“说我清醒的时候也醉,醉的时候反而清醒。”

  王动也忍不住笑了,这的确是他说话的口气。

  郭大路道:“我答对了么?”

  王动笑道:“答对了。”

  后院那排屋子里,也摆了两张床。

  这两张床好像就是为喝醉了的客人准备的。

  何雅风就像是个死人般被抬到这张床上。

  郭大路笑道:“他今天来,还是算来对了时候,若是前两天来,就只好睡地板。”

  王动道:“我只想他这一觉能睡到明天天亮。”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免得我们去当东西。”

  郭大路道:“为什么要当东西?”

  王动道:“请客人吃晚饭。”

  郭大路笑道:“也许我们用不着当东西,只等着猫儿摇铃就行了。”

  燕七道:“你认为晚饭还会有人送来?”

  郭大路道:“嗯。”

  燕七忍不住笑道:“你简直好像已经吃定他了。”

  郭大路大笑道:“一点也不错,我已经准备吃他一辈子,要他养我的老。”

  他声音说得特别高,好像故意要让那人听到。

  那人是不是一直躲在暗中偷看着他们?

  那人是不是何雅风?是不是喝醉了?

  醉得快的人,往往醒得也快。

  还没到黄昏,那两个孩子忽然从后院跑到前面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送上了份请帖。

  钓诗道:“我们家公子说今晨叨扰了各位,晚上就该他回请,务必请各位赏光。”

  郭大路看了王动一眼,挤了挤眼睛。

  王动喃喃道:“看来用不着猫摇铃了。”

  钓诗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就算听见,也听不懂,忍不住问道:“王大爷在说什么?”

  郭大路不等王动开口,已抢着道:“他说我们一定赏光。”

  燕七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这人的脸皮倒真不薄。”

  钓诗忽然眨眨眼,又问:“这位大爷在说什么?”

  郭大路又抢着道:“他说我们马上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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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9 12: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 郭大路的拳头



  钓诗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得回去准备了。”

  郭大路道:“快去,越快越好。”

  钓诗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忽然也向扫俗挤了挤眼睛,悄悄道:“拿来。”

  扫俗瞪了他一眼,哼道:“你急什么,算你赢了就是。”

  这次郭大路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

  钓诗抢着道:“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拉扫俗就想溜,扫俗看来却比较老实,而且好像很着急,红着脸道:“我跟他打赌,输给他一吊钱,他逼着问我要。”

  郭大路道:“怎么输的?”

  扫俗:“我生怕各位不肯赏光,他却说……”

  他眼睛瞟着郭大路,忽然摇摇头,道:“他说的话,我不敢说。”

  郭大路道:“你只管放心说,绝对没有人怪你。”

  扫俗眼珠子直转,道:“若是有人怪我呢?”

  郭大路道:“也那没关系,我保护你。”

  扫俗这才笑道:“他说,就算别人不好意思,大爷你也一定会去的,因为这些人里面,就算大爷你的脸皮最厚。”

  他话刚说完,已拉着钓诗溜之大吉。过了很久,还可以听到他们在吃吃的笑。

  郭大路又好气,又好笑,喃喃道:“原来这小鬼也不老实,居然会绕着圈子骂人。”

  燕七忍不住笑道:“其实他这也不能算骂人,只不过在说实话而已。”

  王动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脸皮厚,只不过是人穷志短……”

  燕七接着道:“而且是饿死鬼投胎。”

  郭大路也不生气,悠然道:“好,我又穷,又饿,又厚脸皮,你们都是君子。”

  他忽然冷笑了两声,道:“但若不是我这个厚脸皮,你们这些伪君子,今天晚上就要上当铺、出洋相。”

  燕七道:“他们到底是客人,你怎么好意思去吃人家的?”

  郭大路冷冷道:“他到底还是个人,吃他的至少总比吃猫的好;一个人若连猫送来的东西都吃得不亦乐乎,还有什么脸摆架子?”

  王动道:“谁摆架子?我只不过想要他把酒菜送到这里来而已。”

  菜不多,酒倒真不少。

  菜虽然不多,却很精致,摆在一格格的食盒里,连颜色都配得很好,就是看看都令人觉得很舒服。

  何雅风道:“这些菜虽是昨夜就已做好了的,但小弟终年在外走动,对保存食物的法子,倒可算是略有心得,可以保证绝不致变味。只不过以路菜敬客,实嫌太简慢了些。”

  郭大路忽然笑道:“你昨天晚上就准备了这么多菜,难道算准了今天晚上要请客?”

  钓诗正在斟酒,抢着道:“我们家公子最好客,一路上无论遇着什么人,都会拉着他喝两杯,所以无论到哪里,酒菜都准备得很充足。”

  郭大路向他挤了挤眼睛,悄悄笑道:“这么样看来,脸皮厚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

  何雅风道:“郭兄在说什么?”

  郭大路道:“我在说他……”

  钓诗忽然大声咳嗽。

  郭大路笑道:“他酒倒得太慢了,我简直已有些迫不及待。”

  他第一个举起酒杯,嗅了嗅,大笑道:“好酒,我借花献佛,先敬主人一杯。”

  他刚想喝,何雅风已按住了他的手,笑道:“郭兄先等一等,这第一杯酒,应该我敬四位,四位一齐……”

  忽然间,一条黑狗,一只黑猫,同时从外面窜了进来,窜上了桌子,刚斟满的几杯酒就一齐被撞翻。

  何雅风脸色变了变,突然出手。

  他一双手看来又白净、又秀气,就好像一辈子没有碰过脏东西,连酒瓶子倒了,都不会去扶一扶。

  这只猫和这条狗却好像刚从泥里打过滚出来的。

  可是他一出手,就抓住了它们的脖子,一只手一个,将它们拎了起来,正准备往外面甩。

  他刚往外甩,忽然又有两双手伸过来,轻轻地接了过去。

  郭大路接住了那条黑猫,燕七接住了黑狗。

  郭大路抚着猫脖子笑道:“你来干什么?莫非要和何公子抢着做主人么?”

  燕七拍着狗头道:“你来干什么?莫非也和郭先生一样,急着要喝酒?”

  何雅风锁着眉,勉强笑道:“这么脏的小畜生,两位为何还抱在身上?”

  郭大路道:“我喜欢猫,尤其是好请客的猫。”

  燕七笑道:“我喜欢狗,尤其是好喝酒的狗。”

  酒倒翻在桌子上的时候,这条狗的确伸出舌头来舔了舔。

  王动忽然道:“只可惜这不是金毛狮子狗。”

  林太平夹起块油鸡,又放下,道:“只可惜这不是烤鸭。”

  何雅风声色不动,微笑道:“四位说的话,小弟为何总是听不懂?”

  郭大路笑道:“也许我们都在说醉话。”

  燕七抱着的狗突然惨吠了一声,从他怀中跳起来,“砰”的,落在桌子,就像是突然被人割断了脖子,连叫都叫不出了。

  本来鲜蹦活跳的一条狗,突然就变成了条死狗。

  燕七看着死狗,又抬起头看看郭大路,道:“你瞧见了么,这就是急着要喝酒的榜样。”

  郭大路也在看着死狗,又抬起头看看何雅风,道:“我们都不是广东人,阁下为何要请我们吃狗肉?”

  王动看看何雅风,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淡淡道:“听说黑狗的肉最滋补。”

  林太平冷笑道:“也许这并不是黑狗,只不过穿了黑衣服。”

  何雅风居然还是声色不动,慢慢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酒渍道:“各位少坐,在下去换套衣服,去去就来。”

  郭大路看看王动,道:“他说他去去就来。”

  王动道:“你听见了。”

  郭大路道:“你相信?”

  王动道:“相信。”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他根本不到别地方去,他就在这帘子后换衣服。”

  何雅风静静地看着他们,再也不说别的话,看了很久,缓缓转身,提起了后面几上的箱子,走入帘后。

  帘子是锦缎做的,就挂在这小客厅中间。

  别的人瞪着帘子,郭大路却看着钓诗。

  钓诗的小脸也已发白。

  郭大路忽又向他挤了挤眼睛,笑道:“你们为什么不去换衣服?”

  钓诗嗫嚅着道:“我……我没有带衣服来。”

  郭大路笑道:“这里没有衣服换,难道不会回家去换?”

  钓诗立刻喜动于色,拉起扫俗的手,拔脚就跑。

  燕七笑了笑,道:“看来这人的脸皮是厚,心倒不黑。”

  他看着郭大路时,目中充满了温柔之意,但等他回过头时,目光立刻变得冰冷,脸色也立刻变得冰冷。

  何雅风已从帘子后走了出来。

  他果然换了身衣服。

  一身黑衣服。

  黑衣服,黑靴,脸上蒙着黑巾,连身后背着的一柄剑,剑鞘都是乌黑色的。

  一柄四尺七寸长的剑。

  林太平变色道:“原来是你,你没有死。”

  黑衣人冷冷道:“只因你还不懂得杀人,也不会杀人。”

  林太平脸上阵青阵红。

  他的确还不会杀人、杀了人后就已心慌意乱,也不去看看那人是否真的死了。

  黑衣人道:“你若会杀人,就算我真的死了,你也该在我身上多戳几刀。”

  林太平咬着牙道:“我已学会了。”

  黑衣人道:“学不会的,不会杀人的人,永远都学不会的。杀人也得要有天分。”

  燕七忽然道:“这么样说来,阁下莫非很有杀人的天分。”

  黑衣人道:“还过得去。”

  燕七笑了笑,淡淡道:“阁下若真有杀人的天分,我们现在就已经全都死了。”

  黑衣人沉思了半晌,道:“你们还活着,真该谢谢那条狗。”

  燕七看着郭大路,道:“我发现了一样事。”

  郭大路道:“什么事?”

  燕七道:“他至少很有杀狗的天分,因为他至少杀了条狗。”

  郭大路眨眨眼,道:“我也发现了一件事。”

  燕七道:“什么事?”

  郭大路道:“他不是南宫丑。”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他不丑。”

  王动忽然道:“名字叫南宫丑,人并不一定就会很丑。”

  郭大路笑道:“不错,就好像名字叫王动的人,并不一定喜欢动。”

  王动道:“答对了。”

  郭大路道:“但他脸上也没有刀疤。”

  江湖中很多人都知道,南宫丑虽侥幸自疯狂十字剑下逃了性命,脸上却还是被划了个十字。所以从不愿以真面目见人。

  王动道:“谁看过南宫丑脸上有刀疤?”

  郭大路道:“至少我没有看见过。”

  王动道:“他既然从不以真面目见人,谁能看到他的脸?”

  郭大路笑道:“不错,也许他刀疤在屁股上。”

  黑衣人一直在冷冷的看着他们,此刻忽然道: “你们只说对了一件事。”

  郭大路道:“哪样?”

  黑衣人道:“我不杀人,只杀狗。”

  郭大路笑道:“原来你也很坦白。”

  黑衣人道:“我刚才杀了一条,你是第二条。”

  夜很静,正是个标准的“月黑风高杀人夜”。

  除了他们外,这山上活人本就不多一——今天晚上也许又要少一个。也许少四个。

  院里有树,风在吹,树在动。

  黑衣人却没有动。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经和这杀人之夜溶为一体。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个“杀人”的人。

  他身上的确像是带着种杀气。

  剑还未出鞘,杀气却已出鞘。

  郭大路还在屋里慢慢地脱衣服。

  黑衣人就在外面等着,仿佛一点也不着急。

  郭大路忽然笑道:“这人倒很有耐心。”

  王动道:“要杀人,就要有耐心。”

  郭大路道:“耐心杀不了人。”

  王动道:“你故意想要他着急,他不急,你就急了,你一急,他就有机会杀你。”

  郭大路笑了笑,道:“所以我也不急。”

  燕七一直在看着他,忽然道:“你非但不必急,也不必一个人出去。”

  郭大路道:“我虽然是厚脸皮,却不是胆小鬼。”

  燕七道:“对付这种人,我们本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

  郭大路道:“你想四个打一个?”

  燕七道:“为什么不行?”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倒也很想那么样做,只可惜我是个男人。”

  燕七垂下头,道:“可是你……你有没有把握对付他?”

  郭大路道:“没有。”

  燕七道:“那么你……”

  郭大路打断了他的话,笑道:“有把握要去,没有把握也要去,就等于有钱要喝酒,没有钱也要喝酒。”

  王动笑笑道:“这比喻虽然狗屁不通,却说明了一件事。”

  燕七道:“什么事?”

  王动道:“有些事本就是非做不可的。”

  林太平忽然道:“好,你去,他若杀了你,我替你报仇。”

  郭大路笑了,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虽然是个混蛋,但至少够义气。”

  燕七忽又拉住他的手,悄悄道:“站得离他远一些,他的剑并不长。”

  郭大路笑道:“你放心,我不会上当的。”

  他走了出去。

  燕七叹了口气,道:“我真不懂,有些人为什么总是硬要充英雄。”

  王动淡淡道:“也许他本来就是英雄——有些人天生就是英雄。”

  林太平叹道:“不错,无论他是酒鬼也好,是混蛋也好,但却的的确确是个英雄,不折不扣的大英雄。”

  燕七叹息着喃喃道:“可惜英雄大多都死得早。”

  郭大路已站在院子里,果然站得离黑衣人很远。

  黑衣人道:“你的剑呢?”

  郭大路笑笑,道:“我的剑已送当铺了。”

  黑衣人冷笑道:“你敢以空对我?是不是还怕死得不够快?”

  郭大路又笑笑,道:“既然要死,就不如死得快些,也免得活着穷受罪,受穷罪。”

  黑衣人道:“好,我成全你。”

  说到“好”字,他已反手拔剑。

  他的手刚触及剑柄,郭大路已冲了过去。

  燕七的心几乎跳出了腔子。

  郭大路难道真的想快点死?明知对方用的是短剑,为什么还要送上门去?

  剑光一闪,剑已出鞘。

  不是短剑,是长剑。

  剑光如漫天飞虹,亮得令人眼花。

  只可惜郭大路已冲入他怀里,已看不到这柄剑,看不到这剑光。

  他的眼睛也没有花。

  他虽然没有看到黑衣人的剑,却看到了黑衣人的弱点。

  他看得很清楚。

  “砰”的,黑衣人身子飞出。

  他身子向后飞出,剑光却向前飞出,身子撞上后面的墙,长剑钉入了前面的树。

  他倒下去就不再动

  郭大路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拳头,仿佛觉得很惊讶,很奇怪。

  他自己仿佛也没有想到自己一拳就能将对方打倒。

  别人也没有想到。

  燕七更没有想到,他怔了半天,才冲出去,又惊奇,又喜欢,又带着几分惶恐,笑着道:“我叫你离他远些,你为什么偏偏要冲过去?”

  郭大路笑了,道:“也许因为我是个傻子。”

  他的笑看来真有点傻兮兮的。

  可是他当然一点也不傻——你认为他傻的时候,他却偏偏会变得很聪明,而且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得多。

  燕七笑道:“谁说你傻了,只不过,我实在不懂,你怎么看出他这次用的不是短剑?”

  郭大路笑笑道:“我根本没有看出来,我是猜出来的。”

  燕七怔了怔,道:“若是猜错了呢?”

  郭大路道:“我不会猜错。”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笑嘻嘻道:“因为我的运气好。”

  燕七怔了半晌,忽也笑了,大笑道:“你虽然不傻,但却也不老实,一点都不老实。”

  郭大路确不老实。

  因为他会装傻。

  他当然已看出黑衣人这次用的不是短剑。

  因为这次黑衣人的剑柄在左肩,却用右手去拔剑,拔剑的时候,胸腹向后收缩,力量都放在前面。

  所以他胸膛和小腹之间就有了弱点。

  郭大路看出了这弱点。

  他一拳就打在这弱点上。

  只要能看得准,能判断正确,一拳就够了,用不着第二拳。

  高手相争,最有效的就是这第一拳。

  这一拳,你若不能打倒别人,自己也许就会被人打倒。

  胜与负的分别,往往只不过在一闪之间——也往往只不过在一念之间。

  燕七忽又道:“我还有件事不懂。”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他的手比剑短得多,为什么一伸手就能将剑拔出来?”

  郭大路想了想,笑道:“我也不懂。”

  王动道:“我懂。”

  他走过来,手里拿着的就是黑衣人的剑鞘。

  燕七接过剑鞘,看了看,笑道:“我也懂了。”

  无论谁只要看过这剑鞘,都会懂的。

  剑鞘里本有两柄,一柄长,一柄短。这点燕七也已想到。

  他却未想到这剑鞘根本不是真正的剑鞘,只不过是个夹子。

  剑并不是从上面“拔”出来的,而是从旁边,“挥”出来的。

  燕七笑道:“这就好像鸡蛋一样。”

  郭大路怔了怔,道:“像鸡蛋?”

  燕七道:“你知不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把鸡蛋站在桌子上?”

  郭大路道:“不知道。”

  燕七笑道:“呆子,你只要把鸡蛋大的那一头敲破,这鸡蛋岂非就能站住了。”

  郭大路笑道:“你真是个天才,这法子真亏你怎么想得到的。

  世上有些事的确就像鸡蛋一样。

  你认为很复杂的事,其实却往往很简单。

  有些人也和鸡蛋一样。

  无论多没用的人,你只要敲破他的头,他就能自己站起来了。

  院子里多了个坟。

  狗坟。

  燕七亲手将那黑狗装入棺材,黯然叹息着道:“你从棺材里来,现在又往棺材里去了,早知如此,你又何必来。”

  郭大路苦笑道:“他若不来,我们就要往棺材里去了。”

  林太平叹道:“它来的时候。我还踢了它一脚,谁知它却救了我们的命。”

  王动道:“狗不像人,狗不记仇,只记得住别人的恩惠。”

  郭大路道:“不错,你只要给狗吃过一块骨头,它下次见了你,一定会摇尾巴;但有些忘恩负义的人,你无论给过他多少好处,他回过头来反而会咬你一口,所以……”

  林太平接着道:“所以狗比人讲义气,至少比某些人讲义气。”

  郭大路道:“所以我们应该替它立个碑。”

  林太平道:“碑上写什么呢?”。 郭大路道:“义犬之墓。”

  燕七摇摇头,道:“义犬两个字还不够,你莫忘记,它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王动道:“碑不妨后立,祭文却不可不先读。”

  郭大路道:“你会作祭文?”

  王动点点头,忽然站起来,朗声道:“棺中一狗,恩朋义友,你若不来,我们已走,初一十五,香花奠酒,呜呼哀哉……”

  猪不能太肥,人不能太聪明。

  肥猪总是先挨宰,人若要活得愉快些,也得带几分傻气,做几件傻事。

  那并不表示他们就是傻子。

  他们当然知道猫自己不会做饭,狗也不会自己将自己装进棺材里。

  这只猫和这条狗一定有个主人。这人是谁呢?

  燕七道:“这人将棺材送来的时候,一定已知道南宫丑并没有死。”

  郭大路道:“不错,他送这口棺材来,就是要告诉我们南宫丑没有死。”

  燕七点点头道:“他早已知道南宫丑的阴谋。”

  郭大路道:“可是他为什么不对我们说明白呢?

  燕七道:“因为他不想跟我们见面。”

  林太平道:“为什么?他既然没有恶意,做事为什么要这样鬼鬼祟祟?”

  郭大路道:“我看这人一定是个女人。”

  燕七道:“怎见得?”

  郭大路道:“只有女人才会做这些鬼鬼祟祟、莫名其妙的事。”

  燕七板着脸道:“女人就算做这种事,那也只因为男人更莫名其妙。”

  郭大路笑道:“莫忘记你也是男人。”

  燕七道:“莫忘记你也是女人生出来的。”

  王动看着燕七,忽然道:“男人天生就看不起女人,女人也天生就看不起男人,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几千百年前如此,几千百年后一定还是这样,所以……”

  燕七道:“所以怎么样?”

  王动道:“所以这种事本没有什么好争辩的,我不懂你们为什么总是对这问题特别有兴趣。”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我的问题本来已够多了,现在又多了一个。”

  郭大路道:“多了个什么问题?”

  王动道:“南宫丑。”

  南宫丑并没有死,因为没有人愿意杀他。

  他们谁都不愿意杀人,尤其不愿杀一个已被打倒的人。南宫丑至少有件事没有说错:“有些人天生就不会杀人,而且永远都学不会的。”

  郭大路道:“不错,他的确是个问题。”

  林太平道:“他不是已经被我们关起来了吗?”

  郭大路道:“是的。”

  林太平道:“你怕他会逃走?”

  郭大路道:“他逃不了。”

  一个人若已被绑得像只粽子谁都休想能逃得了。

  林太平道:“既然逃不了,还有什么问题?”

  郭大路道:“问题就在这里,他既然逃不了,我们就得看着他,是不是?”

  林太平点点头。

  郭大路苦笑道:“我们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怎么养得起别人?”

  林太平终于明白了,皱眉道:“我们不如放了他吧。”

  郭大路道:“这种人也放不得。”

  林太平道:“那么我们难道要养他一辈子?”

  郭大路道:“所以这才是问题。”

  燕七忽然道:“我们可以要他自己养自己。”

  郭大路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道:“不错,他比我们有钱得多。”

  燕七道:“至少他刚从风栖梧身上捞了一票。”

  郭大路站了起来,道:“我就去问他,将那些珠宝藏在什么地方了?”

  燕七道:“你问得出?”

  郭大路笑道:“我虽不是夹棍,但也有我的法子。”

  燕七失笑道:“看来这个人已从夹棍那里学会了几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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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男人和猫



  后园有间柴房。

  柴房好像并不是堆柴的,而是关人的,无论哪家人抓住了强盗,都会将他关在柴房里。

  这柴房里有蜘蛛,有老鼠,有狗屎猫尿,有破锅破碗,有用剩下的煤屑……几乎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柴,连一根柴都没有。

  也没有人。

  被绑得跟粽子一样的南宫丑,也不见了。

  地上只剩下一堆绳子。

  郭大路发了半天怔,拾起根断绳子看了看道:“这是被刀割断的。”

  燕七道:“而且是把快刀。”

  只有快刀割断的绳子,切口才会如此整齐。

  林太平皱眉道:“这么样说来,他并不是自己逃走的,一定有人来救他。”

  郭大路笑道:“我实在想不到连这种人也会有朋友。”

  燕七道:“会不会是那两个小鬼?”

  郭大路道:“不会,他们既没有这么大本事,也没有这么大胆子,而且……”

  他忽又笑笑,道:“小孩有的地方,就跟女人一样。”

  燕七道:“哪点?”

  郭大路道:“小孩子都不会很讲义气……他们根本不懂。”

  燕七瞪了他一眼,林太平已抢着道:“会不会是金毛狮子狗?”

  郭大路道:“你怎么想起他的?”

  林太平道:“我那天并没有看到金毛狮子狗,也许南宫丑已将他放了,也许他们根本就是串通好了的。”

  郭大路摇摇头,道:“南宫丑这种人就算什么事都做得出,但至少有一件事是绝不会做的。”

  林太平道:“哪一件事?”

  郭大路道:“他绝不会留着别人跟他分赃。”

  他笑了笑,又解释着道:“桌子上若有三碗饭,他就算吃不下,也不会留下一碗分给别人,他就算胀死也全都要吃下去。”

  林太平道:“你认为棍子和金毛狮子狗都已被他杀了?”

  郭大路点点头,道:“我饿了。”

  这句话与他们现在谈论着的事完全没有关系,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简直无法想像一个人会在这种时候忽然说出这句话来。

  林太平看着他,眼睛张得很大。王动和燕七也在看着他,好像都想研究这个人,构造是不是和别人不同?

  郭大路笑笑,又道:“我说到三碗饭的时候,就已发觉饿了,说到吃的时候,就已想到你们至少已有大半天没吃东西。”

  王动道:“你说到什么的时候,就会想到什么?”

  郭大路道:“好像是的。”

  王动道:“你说到狗屎的时候,难道就会想到……”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郭大路忽然转身跑了出去。

  往厕所那边跑了过去。

  王动看着,看得眼睛发直,好像已看呆了。

  燕七长长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道:“这人实在是个天才。”

  林太平笑道:“这样的天才世上也许还不多。”

  燕七道:“非但不多,恐怕只有这么一个。”

  王动终于也叹了口气,道:“幸好只有一个。

  这亦是结论。

  像郭大路这种人若是多有几个,这世界也许就会变得更快乐。

  ******

  动物中和人最亲近的,也许就是猫和狗。有些人喜欢养狗,有些人认为养猫和养狗并没有什么分别。

  其实它们很有分别。

  猫不像狗一样。不喜欢出去,不喜欢在外面乱跑。

  猫喜欢耽在家里,最多是耽在火炉旁。

  猫喜欢吃鱼,尤其喜欢吃鱼头。

  猫也喜欢躺在人的怀里,喜欢人轻轻摸它的脖子和耳朵。

  你每天若是按时喂它,常常将它抱在怀里,轻轻的抚摸它,它一定就会很喜欢你,作你的好朋友。

  但你千万莫要以为它只喜欢你一个人,只属于你一个人。

  猫绝不像狗那么忠实。你盘子里若没有鱼的时候,它往往就会溜到别人家里去,而且很快就会变成那个人的朋友。

  你下次见着它的时候,它也许已不认得你,已将你忘了。

  猫看来当然没有狗那么凶,却比狗残忍得多。它捉住只老鼠的时候,就算肚子很饿,也绝不会将这老鼠一口吞下去。

  它一定要先将这老鼠耍得晕头转向,才慢慢享受。

  猫的“手脚”很软,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但你若惹了它,它那软软的“手”里就会突然露出尖锐的爪子来,抓得你头破血流。

  猫若不像狗,像什么呢?

  你有没有看过女人?有没有看过女人吃鱼?有没有看过女人躺在丈夫和情人怀里的时候?

  你知不知道有很多男人的脸上是被谁抓破的?

  你知不知道有些男人为什么会自杀?会发疯?

  你若说猫像女人,你就错了。

  其实,猫并不像女人,只不过有很多女人的确很像猫。

  这只猫是黑的,油光水滑,黑得发亮。

  郭大路正在仔细研究着这只猫。

  一个饿得发昏的人,是绝没有兴趣研究猫的。一个饿得发昏的人,根本就没有兴趣研究任何东西。

  郭大路当然已吃饱了。就像昨天早上一样,饭菜又摆在桌子上的时候,他们就听见这只猫在摇铃。

  郭大路忽然道:“这只猫吃得很饱。而且一直都吃得很饱,常常挨饿的猫,绝不会长得像这个样子。”

  燕七笑,问道:“你研究了半天,就在研究这件事?”

  郭大路理也不理他,又道:“假如说这些家具,这些酒菜,和那口棺材都是个叫好好先生的人送来的,那么这只猫一定也是他养的,所以……”

  燕七道:“所以怎么样?”

  郭大路道:“所以那好好先生家里一定很舒服、很阔气,否则这只猫就绝不会被养得这么肥、这么壮。”

  燕七眨眨眼,道:“那又怎么样呢?”

  郭大路道:“我若是猫,有个这么阔气的主人,就绝对不肯跟别人走的。”

  燕七道:“所以……”

  郭大路道:“所以我们若将这只猫放了,它一定很快就会回到主人那里去。”

  燕七眼睛亮了,道:“那么你还抱着它干什么?”

  郭大路拍了拍猫的脖子,笑道:“猫兄猫兄,你若能带我们找到你的主人,我一定天天请你吃鱼头。”

  他放开手,把猫送出门。

  谁知这只猫“咪呜”一声,又跳到他身上来了,而且伸出舌头轻轻舔他的手。

  燕七笑道:“看来这只猫一定是母的,而且已经看上了你。”

  郭大路拎起猫的脖子,放下。

  猫还是围着他打转。

  郭大路皱眉道:“你为什么不走?难道不想你的主人?他对你一向不错呀。”

  王动忽然笑了笑,道:“猫的记忆虽然不好,脑筋却很清楚。”

  郭大路道:“脑筋清楚?”

  王动道:“它既然知道这里有鱼吃,为什么还要跑到别的地方去?”

  郭大路道:“但我又不是它的主人,它为什么要缠住我?”

  王动道:“你刚才喂它吃过一条鱼,是不是?”

  郭大路点点头。

  王动道:“谁喂它吃鱼,谁就是它的主人。”

  郭大路叹了口气,喃喃地道:“看来这的确是条母猫。”

  林太平忽然道:“这里若没有鱼吃呢?”

  王动道:“那么它也许就会回去了。”

  林太平笑道:“我只希望这条猫也认得路的。”

  猫的确认得路。

  它若在外面找不到东西吃,无论它在哪里,都一定很快就能找得到路回家。

  下午。

  从早上到下午都没有东西吃,无论是人是猫,都会饿得受不了的。

  现在郭大路就算还想抱着这只猫,猫也不肯让他抱了。

  它一缕烟似的窜了出去。

  郭大路在后面跟着。

  燕七跟着郭大路,林太平跟着燕七。

  王动道:“你们最好不要跟得太近。”

  林太平道:“你呢?”

  王动没有说话,只叹了口气,仿佛觉得林太平这句话问得很愚蠢。

  他躺了下去。

  山坡的左面是一大片荒坟,就算在清明时节,这里也很少有人来扫墓的。埋葬在这里的人,活着时就并不受人注意,死了后更很快被人遗忘。

  穷人的亲戚朋友.本不会多,何况是个死了的穷人。

  郭大路时常觉得很感慨,每次到这里来都会觉得有很多感慨。

  但现在却没有时间让他感慨。

  那只猫跑得很快。

  它很快地窜入坟场,又窜出去,远远看来,就像是一股黑烟。

  无论谁要追上一只猫,都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你除了专心去追它之外,根本就没工夫去想别的事。

  追女人的时候也一样。

  也许就因为没工夫去想,所以才会去追。

  若是仔细想想,也许就会立刻回头了。

  坟场旁边,有片树林。

  树林里有间小木屋。

  这是枣林,木屋就是用枣木板搭成的,郭大路以前也曾到这枣林里来逛过,却没有看到过这小木屋。

  木屋好像是这两天才搭成的。

  猫窜人树林,忽然不见了。却有一阵阵香气从木屋里传出来。

  是红烧肉的味道。

  郭大路耸了耸鼻子,脸上露出微笑

  木屋里升着火,火上炖着肉。

  一个老头子蹲在地上扇火,一个老太婆正往锅里倒酱。

  还有个头发长长的女人,一直蹲在旁边不停的催他们。

  这只猫窜进屋子,就窜入她怀里。

  她显然就是这只猫的主人。

  郭大路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他追到门口的时候,她刚好回过头。

  两个人目光相遇,都吃了一惊。

  然后郭大路就叫了起来:“酸梅汤,原来是你?”

  红烧肉炖烂,切得四四方方的,每块至少有四两。

  郭大路恰好能一口吃一块。

  猫伏在酸梅汤脚下,懒洋洋的。这是条很随和的猫,并不一定要吃鱼,并不反对红烧肉。

  无论是人是猫,肚子饿的时候,都不会不吃炖红烧肉的。

  吃下七八块肉,郭大路才叹了口气,道:“我简直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你。”

  酸梅汤抿着嘴笑了。

  郭大路道:“你做事总是这么样神秘兮兮的么?”

  酸梅汤垂下头,笑道:“我本来是想自己送去的,可是我怕你们不肯收。”

  郭大路冷冷道:“你根本不必送这些东西来的。”

  酸梅汤道:“你们帮了我很多忙,我总不能不表示一点心意。”

  郭大路道:“但这些东西我们还是不能收。”

  酸梅汤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因为你是女人。”

  酸梅汤道:“女人也是人。”

  郭大路瞟了燕七一眼,笑道:“她说话的口气倒跟你差不多。”

  燕七板着脸,道:“男人送这么多东西来,我们也一样不能收。”

  郭大路接着道:“何况,我们已吃了你好几顿,已经不太好意思了。”

  酸梅汤眨眨眼,道:“那么,就算我把这些东西存在你们这里好了。”

  王动道:“那就要租金。”

  酸梅汤道:“我付。”

  王动道:“还要保管费。”

  酸梅汤道:“我也付。”

  王动道:“每天十两银子。”

  酸梅汤道:“好。”

  王动道:“要先付,不能欠账。”

  酸梅汤笑道:“我先付十天行不行?”

  她真的拿出了一百两银子。

  王动没有动,只是盯着这一大锭银子看,好像看得出了神。

  郭大路他们却在盯着王动。

  他们忽然开始觉得王动这人莫名其妙,很岂有此理。

  别人好心好意的送酒给他喝,送饭给他吃,送椅子给他坐,送床给他睡,还把他的破屋子修饰一新。

  他却要收人家的租金,而且还要先付。

  “这人他妈的简直是个活混蛋。”

  郭大路瞪着他,几乎已忍不住要骂了出来。

  王动的眼睛已经从银子上移开,瞪着酸梅汤,忽然道:“你有病?”

  酸梅汤怔了怔,道:“有病?”

  王动道:“不但有病,而且病很重。”

  酸梅汤笑道:“我吃又吃得下,睡又睡得着,怎么会有病呢?”

  王动道:“也许你这病就是吃多了胀出来的。”

  他脸上毫无表情,又道:“你花钱买了这么多东西,又费了很多事送到这里来,却还心甘情愿的付我租金,一个人若是没有病,怎么会做这种事?”

  郭大路笑了。

  他开始觉得酸梅汤的确有病,而且还的确病得很重。

  酸梅汤眼珠在打转,道:“我若说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觉得欠了你们的情,你们信不信?”

  王动看了看郭大路,道:“你信不信?”

  郭大路道:“不信。”

  王动道:“若连他都不信,只怕天下就没有别的人会信了。”

  酸梅汤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也没有这么样说。”

  郭大路道:“你准备怎么样说?”

  酸梅汤眼珠子不停地转,咬着嘴唇,道:“一个男人若是看上了一个女人,想要娶她,是不是就会做出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来?”

  王动道:“是。”

  男人为了一个他已爱上了的女人,简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酸梅汤道:“女人也一样。”

  酸梅汤道:“一个女人,若是看上了一个男人,想要嫁给他,也一样会做出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来的。”

  她的脸忽然红了,垂着头道:“我……我今年已经十八了。”

  十八的女孩子,通常都会想到一件事。

  嫁人。

  十八岁的女孩子,有哪人不怀春?

  这本是很正常的事。

  郭大路又笑了,道:“你没有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也不能说你有病。”

  他挺起了胸,道:“却不知你看上的人是谁?”

  燕七瞪了他一冷,冷冷道:“当然是你。”

  郭大路笑道:“那倒不一定。”

  他嘴里虽说“不一定”,脸上的表情却已是十拿九稳了。

  像他这样的男人,就算打锣都找不到的。

  酸梅汤若没有看上他,还能看上谁?

  酸梅汤的确正在看着他,但却摇了摇头,掩着嘴笑道:“也许是你,也许不是你,我现在还不能说。”

  郭大路道:“为什么?”

  酸梅汤道:“因为现在还没有到时候。”

  郭大路道:“几时才到时候?”

  酸梅汤眼波流动,又低着头,道:“我总要先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很好,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我总不能不特别小心。”

  郭大路道:“你现在还看不出?”

  酸梅汤道:“我……我还想再等等,再看看。”

  燕七冷冷道:“我看你还是快点看吧,有人已经快急死了。”

  郭大路笑道:“没关系,你慢慢地看,好人总是好人,越看越好看。”

  酸梅汤嫣然道:“我看出来之后,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燕七忽然站起来,扭头走了出去。

  郭大路道:“你为什么要走呢?大家一齐聊聊天不好吗?”

  燕七道:“有什么好聊的?”

  郭大路道:“你难道没有话说?”

  燕七道:“我只有一句话说。”

  他头也不回,冷冷的接着道:“现在的女孩子,脸皮的确越来越厚了。”

  郭大路看着燕七走出去,才摇了摇头,笑道:“这人的脾气虽然有点怪,但却是个好人,酸姑娘,你千万不能生他的气。”

  酸梅汤嫣然道:“我不姓酸,我姓梅。”

  郭大路道:“梅花的梅?”

  酸梅汤点点头,道:“我叫梅汝男。”

  郭大路笑道:“又是梅花,又是兰花,简直可以开花店了。”

  酸梅汤笑道:“不是兰花的兰,是男人的男。”

  郭大路道:“梅汝男,这名字倒有点怪。”

  梅汝男道:“先父替我取这名字的意思,就是告诉我,你要像个男人,不能扭扭捏捏的,想做什么事就去做,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王动忽然道:“令尊九泉之下有灵,一定会觉得很高兴。”

  梅汝男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你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梅汝男的脸红了,道:“你……你认为我做事真的很像男人?”

  王动道:“你是女人?”

  梅汝男忍不住笑了。

  郭大路也笑道:“你做事的确比很多男人还像男人,譬如说……”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悄悄道:“我们那朋友燕七,有时就很像女人,不但有点娘娘腔,而且常常会无缘无故的发脾气。”

  梅汝男道:“你认为女人常会无缘无故的生气?”

  郭大路只笑,不说话。

  梅汝男道:“女人也跟男人一样,若生气,一定有缘故的,只不过男人不知道而已。”

  她笑了笑,接着道:“其实男人并不如他们自己想得那么聪明。”

  郭大路想说话,却又忍住。

  他决心不跟她争辩,要争辩也等她说出她看上的那个人之后再争辩。

  到那时他就会告诉她,男人至少总比她想像中聪明得多。

  到那时她一定就会相信了。

  郭大路面上露出了笑容,好像已想像到那时候的旎旖风光,酸梅汤正躺在他的怀里,告诉他“那个人”就是他。

  “那时他就会知道究竟是谁聪明了。”

  郭大路笑得几乎连嘴都合不起来。

  林太平也在笑。

  他是不是也在想着同样的事呢?

  一个人若不会自我陶醉,也就不能算是个真正的男人。

  也许根本不算是个人。

  人之所以比畜生强,也许就因为人会自我陶醉,畜牲不会。

  梅汝男忽又道:“其实一个男人能有点姑娘腔也不错。”

  郭大路道:“为什么?”

  梅汝男道:“那种人至少不会很野蛮、很粗鲁,而且一定比较温柔体贴。”

  郭大路忽然站了起来,一扭一扭的走出去,忽又回头,问王动道:“你看我是不是也有点姑娘腔呢?”

  王动道:“你是男人?”

  郭大路大笑,道:“我本来以为是的,现在连自己也有点弄不清楚。”

  ******

  月亮。月亮很亮。

  圆圆的月亮挂在树梢。

  燕七一个人坐在树下,痴痴地发着怔。

  郭大路忽然也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燕七皱了皱眉,瞪起了眼,道:“你来干什么?”

  郭大路道:“来聊聊。”

  燕七板着脸,道: “你跟我有什么好聊的,你为什么不去找那梅姑娘?”

  郭大路摸摸下巴,道:“你好像不太喜欢她。”

  燕七道:“喜欢她的人已经够多了,用不着我再去凑数。”

  郭大路没有说话。

  燕七横了他一眼,道:“今天下午,你们好像聊得很开心嘛。”

  郭大路道:“嗯。”

  燕七道:“既然聊得那么开心,何必来找我?”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你在吃醋。”

  燕七的脸好像红了红,道:“吃醋?我吃谁的醋?”

  郭大路笑道:“你知道她喜欢的人一定是我,你却很喜欢她,所以……”

  燕七不等他的话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郭大路拉住他的手,他用力甩开,郭大路又拉住,道:“我是来找你谈正经事的。”

  燕工皱着眉,道:“正经事?你嘴里还说得出什么正经事?”

  郭大路道:“你好像说过,这附近有个姓梅的人家,有个大少爷叫‘石人’梅汝甲。”

  燕七道:“我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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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南宫丑的秘密



  郭大路道:“你想,梅汝男会不会是梅汝甲的妹妹呢?”

  燕七道:“是不是都和我没关系。”

  郭大路道:“梅家是不是和风栖梧有仇?”

  燕七道:“不清楚。”

  郭大路道:“我想一定是的,所以,梅汝男才会用计除掉风栖梧,可是她和南宫丑是不是也有仇?南宫丑是不是她救走的?她将南宫丑救走,是不是为了那批珠宝?”

  燕七道:“你为什么不问她自己去?”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她自己既然没有说,我问也问不出的。”

  燕七冷笑道:“我看你是不敢问。”

  郭大路道:“不敢?”

  燕七道:“你怕得罪她,怕她生气,所以……”

  他忽然闭上嘴,脸拉得老长。

  郭大路回过头,就看到梅汝男走过来。

  她脸上带着甜笑,眼睛又大又亮,笑道:“那些事你们本来就该问我的,我怎么会生气。”

  燕七板着脸,冷冷道:“我们刚才说的话,你全听见了?”

  梅汝男低下头,道:“我不是故意想来偷听的,我是来告诉你们,晚饭已准备好了。”

  燕七道:“来得倒真巧。”

  他本已站了起来,现在已扭头就走,梅汝男看着他走远,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又没有得罪他,他为什么一看见我就走?”

  郭大路笑道:“也许因为他喜欢你。”

  梅梅汝眨了眨眼,道:“喜欢我?为什么反而躲着我呢?”

  郭大路道:“也许就因为他已看出你喜欢的人不是他。”

  梅汝男低着头,过了很久,忽然笑了。

  郭大路道:“你笑什么?”

  梅汝男抿着嘴笑道:“我笑你们男人,总是该问的话不问,该说的话不说。”

  郭大路道:“我想问的你的那些事,你……”

  梅汝男打断了他的话,拉起他的手,笑道:“走,我们吃饭去,那些事吃完饭我再告诉你。”

  郭大路道:“现在为什么不告诉我?”

  梅汝男道:“我怕你听了吃不下饭去。”

  她拉着郭大路走进屋子,拉得很紧,坐下来后好像还舍不得放开。

  王动在盯着她的手,林太平也在盯着她的手,燕七想故意装做看不见,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瞟了几眼。

  郭大路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舒服,所以这顿饭吃得特别多。

  他抹嘴的时候,梅汝男忽然道:“你们猜的都没有错,我是梅汝甲的妹妹,我们家的确跟风栖梧有仇,只可惜一直找不着他,所以才想出这法子。”

  她笑了笑,接着道:“我们早已算准棍子和金狮子一定能将凤栖梧从窝里掏出来,他们是官差,找人自然比我们方便得多。”

  说到这里,她忽然叹了口气,才接着道:“直到这里为止,你们都还没有猜错。”

  郭大路道:“以后呢?”

  梅汝男道:“以后的事,你们就全都猜错了。”

  郭大路怔了怔,道:“我们猜错了哪些事?”

  郭大路道:“第一,那黑衣人并不是南宫丑。”

  郭大路道:“不是南宫丑是谁?”

  梅汝男咬着嘴辱,过了很久才下定决心,道:“是我哥哥。”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都吃了一惊,郭大路简直忍不住要叫了起来。

  林太平也不禁失声道:“你哥哥?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梅汝男垂下头,道:“江湖中人都以为我们梅家是武林世家,一定是家财万贯,因为我们家的排场一向都很大,江湖上的朋友只要找到我们,我们从没有让他们失望过。”

  她神情变得很凄凉,黯然道:“其实自从先父去世之后,我们家早已变得外强中干,非但没法子接济别人,连自己的日子都过得很艰苦,所以……”

  王动道:“所以你们不但想要风栖梧的命,还想要他的钱。”

  梅汝男点点头,道:“不错,我们计划本是双管齐下,我到这里来作案的时候,我哥哥早已找到棍子和金狮子,而且做了他们的保镖。”

  郭大路道:“像棍子和金狮子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随随便便相信他就是南宫丑?怎么会随随便便就用他做保镖呢?”

  梅汝男道:“第一,因为他们根本也没见过南宫丑。第二,因为我哥哥身上带着样南宫丑的信物。第三,因为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人冒充南宫丑。”

  郭大路道:“第四,因为你们的运气不错。但是你哥哥身上怎么会有南宫丑的信物?”

  梅汝男道:“因为他是我哥哥的朋友。”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你哥倒也是个天才,居然能交到这种朋友。”

  梅汝男的脸红了红,道:“他本来就喜欢交朋友,而且喜欢帮人家的忙,江湖中得过他好处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就因为他朋友太多、太慷慨,所以我们家才会一天比一天穷。”

  郭大路笑道:“不错,守财奴就永远不会缺钱用,早知他是这么样的一个人,我那拳就该打得轻点的。”

  梅汝男的脸沉了下来,缓缓道:“我还要告诉你两件事。”

  郭大路道:“你说。”

  梅汝男道:“第一,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侮辱我哥哥,第二,若非是他用的兵器不顺手,挨揍的不是他,是你。”

  “石人”梅汝甲用的兵刃是石器,这点郭大路也听说过。郭大路只好笑笑,道:“却不知那真的南宫丑武功如何?”

  梅汝男淡淡道:“你遇见的若真是南宫丑,现在也许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郭大路道:“不坐在这里在哪里?”

  梅汝男道:“躺着,就算没有躺在棺材里,至少也躺在床上。”

  郭大路大笑,只不过笑得多少已有点不自然了。

  幸好梅汝男已接着道: “我们的计划从头到尾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

  她看了林太平一眼,林太平道:“直到我无意中看到了他。”

  梅汝男叹了口气,道:“我真希望那天你们没有到城里去,没有看到他。”

  林太平道:“他生怕我们还要追查他的秘密,所以想来把我们杀了灭口。”

  梅汝男凄然道:“他是我们梅家的独生子,绝不能让我们梅家几百年的声名毁在他手上。”

  王动叹道:“所以他宁可承认自己是南宫丑,也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的身份来;他宁可死,也不能丢人,是么?”

  梅汝男点点头,眼圈儿已红了。

  王动忽然长叹了口气,道:“做一个武林世家的独生子,的确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痛苦。”

  郭大路道:“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比他更痛苦。”

  王动道:“哪种人?”

  郭大路道:“他的妹妹。”

  梅汝男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似怨非怨,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动人。

  林太平痴痴的看着她,忽然道:“那口棺材是你送来的?”

  梅汝男道:“嗯。”

  林太平道:“为的是什么?”

  梅汝男叹道:“我知道你杀了人之后,心里一定很难受,送那口空棺材来,为的就是告诉你,你杀的人并没有死。”

  林太平的样子更痴了,喃喃道:“无论如何,我总该谢谢你。”

  郭大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梅汝男,也叹了口气,道:“你真该谢谢他,他对你真不错。”

  燕七一直没有开口,忽然冷冷道: “但棺材上还是写着南宫丑的名字。”

  梅汝男道:“无论如何,我总不能出卖我哥哥。”

  她眼圈儿更红了,接着道:“我虽然知道他做的不对,但也只能在暗中阻止……”

  燕七道:“所以你一直不敢露面。”

  梅汝男黯然道:“我不敢露面,也不能露面。但我还是尽我所有的力量来讨好你们,只希望你们能看在我的面上原谅他。”

  燕七道:“他的人呢?”

  梅汝男道:“回家了。”

  燕七道:“是你把他救走的?”

  梅汝男道:“当然是我,他是我嫡亲的哥哥,我总不能看着他受苦……”

  她忽然抬起头,道:“假如你们还不肯原谅他,也不必再去找他,可以来找我,我愿意承当一切过错。”

  林太平忽然站了起来,大声道:“无论别人怎么说,我总认为你没有错。”

  郭大路道:“谁说她错了,谁就是混蛋。”

  王动道:“我只能说她简直不是个人。”

  林太平立刻红了脸,连脖子都粗了,瞪眼道:“你说她不是人?”

  王动叹道:“她的确不是人,因为像她这么样有勇气的人,我还没见过。”

  郭大路拍手道:“一点也不错,这些话她本来根本不必告诉我们的,但她却一点也没有隐瞒,这种勇气谁能比得上?”

  燕七道:“你也比不上?”

  郭大路叹道:“若换了我,我倒真未必敢将这种事当面说出来。”

  燕七忽然笑了笑,道:“你现在总该知道,女人并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差劲吧。”

  郭大路道:“非但不差劲,简直伟大。”

  梅汝男眼圈又红了,道:“你们……你们真的都不怪我?”

  郭大路道:“怪你?谁敢怪你?我们简直应该跪下来给你磕头。”

  王动道:“若不是你,我们就算没有被毒死,也饿死了。”

  梅汝男垂下头,道:“其实我哥哥也并不是……”

  郭大路抢着道:“你也用不着为他解释,我们也不怪他。”

  梅汝男道:“真的?”

  郭大路道:“我若是他说不定也会这么样做的。”

  王动道:“我做得也许比他更凶。”

  郭大路道:“我只担心你哥哥,他以后若知道你跟他捣蛋,一定会气得要命。”

  梅汝男苦笑道:“他现在就已知道。”

  郭大路怔了怔,道:“他知道后怎么样?”

  梅汝男道:“气得要命。”

  郭大路道:“你怎么办?”

  梅汝男道:“我就溜了。”

  郭大路皱眉道:“但你迟早总要回去的,那是你的家。”

  梅汝男又垂下头,不说话了。

  王动忽然笑了笑,道:“她若回去,当然一定要受罪,但是她却可以不回去。”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微笑着,道:“一个女孩子嫁了人之后,就可以不必回娘家。”

  郭大路恍然,失笑道:“不错,她若出了嫁,就不是梅家的人了,她哥哥就再也管不着她。”

  王动道:“所以她就不能不赶快出嫁。”

  郭大路道:“嫁给谁呢?”

  王动悠然道:“当然是嫁给她喜欢的人,也许是你,也许是我。”

  郭大路忽然怔住了。

  他忽然发现梅汝男在偷偷的笑。

  梅汝男一直垂着头,红着脸,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很难受、很伤心的样子,但嘴角却已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她笑得就像是只刚偷来了八只鸡的小狐狸。

  郭大路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四个大男人全都上了她的当了。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她喜欢的人是谁,看来都已非娶她不可。

  这小狐狸已在不知不觉中将他们全都套住,套住了他们的脖子,现在只要她的手一提,就有个人被她吊起来,吊一辈子。

  “看来女人的确要比男人想像中聪明得多。”

  只不过她想吊的究竟是谁呢?

  王动还在笑,笑得也像是只狐狸,老狐狸。

  他好像已知道自己绝不会被吊起来的。

  他好像还知道一些郭大路不知道的事,忽又笑了笑,道:“我们这些人虽然并不是什么大英雄、大豪杰,但也绝不是忘恩负义的胆小鬼,对不对?”

  林太平道:“对。”

  王动道:“所以梅姑娘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们就一定要想法子替她解决,对不对?”

  林太平道:“对。”

  他又是第一个抢着说话的。

  郭大路看着他,暗中叹了口气:“到底是年轻人,随时随地都会热情过度,别人刚准备好绳子,他就抢着往自己头上套。”他这口气还没有完全叹出来,就发觉王动在瞪着他,道:“你呢?你说对不对?”

  郭大路想说不对也不行,只恨不得找个鸡蛋塞到王动嘴里去,燕七忽然道:“你根本就不必问了,若论起怜香惜玉、见义勇为这种事,天下还有谁比得上郭先生?”

  王动点点头,好像被燕七说到心里去了,正色道:“这话倒真的一点也不假,但是你呢?”

  燕七笑笑,淡淡道:“只要王老大一句话,我还有什么问题?”

  王动长长吐出口气,展颜笑道:“梅姑娘,我们的说话,你全听到了么?”

  梅汝男低着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轻得就好像蚊子叫。

  王动道:“那么你若有什么困难,为什么还不说出来呢?”

  梅汝男头垂得更低,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轻轻道:“我不好意思说。”

  王动道:“你只管说。”

  梅汝男脸又红了,显得又可怜,又难为情的样子,费了半天劲,才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哥哥发现我这么做的时候,简直气得要发疯,一直逼着我,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帮着外人害自己的哥哥?”

  王动道:“你怎么说?”

  梅汝男的脸更红,道:“我想不出别的话说,只好说……只好说……只好说……”

  她好像忽然抽了筋,说来说去都只有这三个字。

  郭大路实在受不了,忍不住道:“说什么?”

  梅汝男用力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红着脸道:“我只好说,我帮的也不是外人。他就问,不是外人是什么人,我就只好说是……是……”

  郭大路又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梅汝男道:“我只好说是他的妹夫,因为我已和这人订亲。”

  说完了这句话,她好像全身都软了,差点跌到桌子底下去。

  郭大路也差点掉到桌子底下去。

  王动眨着眼,道:“你哥哥听了你这话,又怎么说呢?”

  梅汝男道:“他听了这话,气才算平了些,但却又警告我,假如我在骗他,他就要把我活活打死,又逼着我带……带回家去。”

  王动道:“带什么回去?”

  梅汝男咬着嘴唇道:“带人……”

  王动道:“带什么人?”

  梅汝男道:“妹……妹夫……”

  王动道:“谁的妹夫?”

  梅汝男道:“我……我哥哥的妹夫。”

  说完了这句话,好像整个人又全都软了。

  郭大路的人也软了。

  王动又长长吐出口气,好像到现在才总算弄清楚她的意思。

  事实上,要弄清楚一个女孩子说的话,也的确不太容易。

  王动笑道:“看来现在已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林太平道:“什么问题?”

  王动道:“我们这四个人,谁是梅姑娘哥哥的妹夫呢?他是不是肯跟梅姑娘回去?”

  林太平道:“谁会不肯?难道他忍心看着梅姑娘被她哥哥活活打死?”

  王动道:“万一有人不肯呢?”

  林太平道:“那么他简直就不能算是我们的朋友,对这种不是朋友的朋友,我们就用不着客气了。”

  王动抚掌道:“不错,就算有人不肯去,另外的三个人也得逼着他去,你们赞成不赞成?”

  林太平道:“赞成。”

  王动眼角瞟着郭大路,道:“你呢?”

  燕七忽然又冷冷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的,你难道将郭先生看成了忘恩负义的人?”

  王动笑道:“那就好极了,现在所有的问题都已解决,梅姑娘,你还等什么呢?”

  梅汝男却偏偏还要让他们再等等。女人好像天生就喜欢让男人着急。

  她眼珠子不停的转,在这四个人脸上转来转去。

  郭大路真希望这双眼珠不要停在他脸上。

  其实他一点也不讨厌这位“梅酸汤”,今天早上她来的时候,若说她喜欢的是别人,不是他,他一定会气得要命。

  但喜欢是一回事,娶她做老婆又是另一回事了。

  被逼着娶她做老婆,更是件完全不同的事,就好像他虽然喜欢喝酒,但也不愿被人捏着鼻子,拿酒往他嘴里灌的。

  他只望这位酸梅汤的眼睛有毛病,看上的不是他,是别人。

  酸梅汤的眼睛却偏偏连一点病也没有,而且正在盯着他。

  不但在盯着他,而且还在笑,笑得很甜,很迷人。

  无论谁知道自己已钓上条大鱼的时候,都会笑得很甜的。郭大路也想对她笑笑,却实在笑不出。

  他心里在叹气:“算我倒霉,谁叫我长得比别人帅呢?”

  梅汝男忽然道:“我答应过,我决定的时候,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郭大路喃喃道:“其实你也用不着对我太守信,女孩子答应的事,常常都会忘记的。”

  梅汝男嫣然道:“我没有忘记——你跟我出来,我告诉你。”

  她忽然站起来走出去,脚步轻盈得就像是燕子,一只刚捉住七八条大毛虫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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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9 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回 苦差



  她走到门口还转回头向郭大路招了招手。她的手又白又嫩。

  你的脖子假如已被一双手扼住,无论这双手多么白,多么嫩,那滋味也是一样不太好受的。

  郭大路只好站起来,看看燕七。

  燕七没有看他。

  郭大路看看王动。

  王动在喝酒,酒杯挡住了他的眼睛。

  郭大路看看林太平。

  林太平在发怔。

  郭大路咬咬牙,恨恨道:“我祖宗一定积了德,否则怎会交到你们这种好朋友呢?”

  只听梅汝男在门外道:“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还不出来?”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在放屁。”

  他总算走了出去。看他那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好像被人押着上法场似的。

  过了半天,林太平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这人原来也会装蒜的,心里明明喜欢得要命,却偏偏要装出这种愁眉苦脸的样子,叫人看着生气。”

  他口气好像有点酸溜溜的,肚子里的酒好像全都变成了醋。

  王动笑了,道:“你弄错了一件事。”

  林太平道:“什么事?”

  王动道:“他心里并不喜欢。”

  林太平道:“不喜欢,梅姑娘难道还配不上他?”

  王动道:“配不配得上是一回事,喜不喜欢又是另外一回事。”

  林太平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

  王动道:“因为他还没有变成呆子,也没有变成哑巴。”

  林太平眨眨眼,他听不懂。

  王动也知道他听不懂,所以又解释着道:“有个很聪明的人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他说,无论多聪明的人,若是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他在她面前也一定会变得呆头呆脑的,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有意无意间向燕七看了看,笑道:“但他在梅姑娘面前,说的话还是比别人多……”

  燕七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这只因有的人天生就是多嘴婆。”

  王动笑笑,不说话了。

  没有人愿意做多嘴婆——平时也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多嘴婆,但今天他却好像有点变了,说的话至少比平时多好几倍。

  林太平本就在奇怪:“这人今天为什么变得如此多嘴?这些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

  林太平只知道一件事:若没有特别的原因,王动连嘴都懒得动。

  月光很美。

  也许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但冬天的月光并不一定就不如春天的月光那么动人,冷天的月光也一样能打动少女的心。

  圆圆的月亮挂在树梢,梅汝男就站在树下。月光照着她的脸,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比月光更美。

  就连郭大路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尤其是她的身材,郭大路几乎从来也没有见过身材这么好的女子。

  她好像比郭大路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更漂亮了,这也许是因她的衣服,也许是因为她的笑。

  她今天穿的不再是粗布衣服,窄窄的腰身,长长的裙子,衬得她的腰翼细,风姿更迷人。”

  她又在看着郭大路笑,笑得更甜。

  郭大路本来最欣赏她的笑,现在却几乎连看都不敢去看一眼。

  女孩子的笑就像是她的衣服首饰、胭脂花粉一样,全都是她们用来诱男子上钩的饵。聪明的男人最好连看都不要看。

  郭大路那天若已懂得这道理,今天又怎会惹上这么多麻烦?

  他暗中叹了口气,慢吞吞的走过去,忽然道:“你哥哥真的酒量很好?”

  梅汝男笑道:“假的,他平常根本很少喝酒。”

  郭大路苦笑道:“那就更麻烦了。”

  梅汝男道:“有什么麻烦?”

  郭大路笑道:“我本来还想一见面就先想法子把他灌醉的,免得他想起昨天的事,故意找我的麻烦。”

  梅汝男嫣然道:“你若怕他找你麻烦,不妨躲着他些,等过几天他的气平了后,再去见他。”

  郭大路道:“你不是急着要我回去见他吗?”

  梅汝男眼睛忽然瞪得很大,瞪着他,道:“你以为……你以为……”

  她忽然笑了,笑得弯了腰。

  郭大路怔住,眼睛也已发直,也在瞪着她,讷讷道:“不是我……”

  梅汝男笑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只能不停的摇头。

  郭大路忍不住道:“不是我是谁?”

  梅汝男好不容易停住笑,喘口气道:“是燕七。”

  郭大路叫了起来,道:“燕七?……你看上的人是燕七?”

  梅汝男点点头。

  郭大路这才真的怔住了。

  其实他根本就不想跟梅汝男成亲,根本就不想跟任何人成亲。

  梅汝男看上的既然不是他,他本该大大的松口气,觉得很开心才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现在他忽然又觉得很难受、很失望,甚至有点酸溜溜。过了很久,才将一口酸气吐出来,摇着头,喃喃道:“我实在不懂,你怎么会看上他的?”

  梅汝男眼波流动,笑道:“我觉得他很好,样样都好。”

  郭大路道:“连不洗澡那样也好?”

  梅汝男道:“有个性的男人,在没有成亲的时候,常常都不修边幅的,但等到有了个妻子照顾他的时间,他就会变了。”

  她眼睛发着光,就像做梦似的,痴痴的笑着道:“老实说,我从小就喜欢这种不拘小节的男人,这种人才真的有男子气。那种成天打扮得油头粉脸的男人,我一看就要吐。”

  郭大路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双眼睛简直一点也不美,简直就好像瞎子的眼睛一样。

  梅汝男道:“我也知道他总是在躲着我,好像很讨厌我,其实真正有性格的男人都是这样子的。那种一见了女人就像苍蝇见了血的男人,我更讨厌。”

  郭大路的脸好像有点发热,干咳了几声,道:“这么样说来,你是真的很喜欢他?”

  梅汝男道:“你连一点也看不出?”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觉得你好像跟我特别亲热。”

  梅汝男嫣然道:“那不过是我故意逗他生气了。”

  郭大路道:“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反而要逗他生气?”

  梅汝男道:“就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才要逗他生气,这道理你也不懂?”

  郭大路苦笑道:“这么样看来,一个男人还是莫要被女人看上的好,若是永远都没有女人看上他,他活得反而开心些。”

  梅汝男眨着眼,道:“你现在很开心么?”

  郭大路道:“当然很开心,简直开心极了。”

  郭大路走进来的时候,就算瞎子也能看得出他一点也不开心。

  假如他出去的时候看来像是个被押上法场的囚犯,那么他现在这样子看来简直就像是个死人,也许只不过比死人多口气而已。

  一大口又酸又苦的冤气。

  屋子里情况几乎还是和他刚才离开完全一样,王动还是在喝酒,林太平还是直发怔,燕七还是故意装作看不见他。

  郭大路把王动手里的酒杯抢了过来,大声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变成了酒坛子吗?”

  王动笑笑,道:“好朋友的喜酒当然要多喝几杯,你难道舍不得?”

  郭大路本来也想笑笑的,却笑不出来,用眼角瞟着燕七,道:“这里倒的确有个新郎倌,但却不是我。”

  王动好像并不觉得意外,只淡淡的问道:“不是你是谁?”

  郭大路没有回答。

  他已转过身,瞪大了眼睛,看着燕七。

  燕七忍不住道:“你看什么?”

  郭大路道:“看你。”

  燕七冷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你只怕看错了人吧。”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正是想找出你这人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会有人看上你。”

  燕七却皱眉,道:“谁看上了我?”

  郭大路道:“新娘子。”

  燕七开始有点吃惊了,道:“新娘子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郭大路总算笑了笑,道:“新娘子若是跟新郎倌没有关系,跟谁有关系?”

  燕七的眼睛也瞪了起来,道:“谁是新郎倌?”

  郭大路道:“你。”

  燕七呆住了。

  开始时他显得很吃惊,后来忽然变得很欢喜,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就好像面前忽然掉下个大元宝似的。

  郭大路眨眨眼,道:“原来你也很喜欢她。”

  燕七不说话,直笑。

  郭大路道:“你若是不喜欢她,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燕七不回答,反问道:“她的人呢?”

  郭大路淡淡道:“正在院子里等新郎倌,你最好不要让她等太着急。”

  燕七没有让她等,郭大路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已跳起来,冲了出去。

  郭大路看着他,慢慢地摇着头,喃喃道:“看来新郎倌比新娘子还急。”

  王动忽然笑道:“你是不是很不服气?”

  郭大路瞪了他一眼,冷冷笑道:“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

  王动道:“有什么好奇怪的?”

  郭大路道:“我只奇怪,为什么每个女人的眼睛都有毛病。”

  王动道:“你认为这姑娘怎会看上燕七的?你认为他很丑?”

  郭大路想了想,道:“其实他也不能叫做太丑,至少他的眼睛并不丑。”

  事实上,燕七的眼睛非但不丑,而且很好看,尤其是在眼睛带着笑意的时候,看来就像是春风中清澈的湖水。

  王动道:“他鼻子很丑吗?”

  郭大路又想了想,道:“也不算是很丑,只不过笑起来的时候就像个肉包子。”

  燕七笑的时候,鼻子总是要先轻轻的皱起来,但那非但不像个包子,而且反显得很俏皮,很好看。

  王动道:“他的嘴很丑?”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我很少看到他的嘴。”

  王动道:“为什么?”

  郭大路笑道:“他的嘴好像比金毛狮子狗的嘴还要小。”

  王动道:“小嘴很难看?”

  郭大路只好搔搔头,因为他并不是个会昧着良心说话的人。

  王动道:“他什么地方难看?”

  郭大路想了很久,忽然发觉燕七从头到脚实在都长得很好。

  就连他那双脏兮兮的手,都比别人长得秀气些。

  郭大路只好叹了口气,道:“他若是常洗洗澡,也许并不是个很难看的人。”

  王动忽又笑,道:“若真的他洗个澡,你也许会吓一跳。”

  郭大路也笑了,道:“我倒真希望他什么时候能让我吓一跳。”

  王动道:“你既然也觉得他不错,那么梅姑娘看上他,又有什么不对呢?”

  郭大路叹道:“对,对极了。”

  他忽然听到院子里发出一声尖叫。

  是梅汝男在叫,叫得就像一个被人踩到尾巴的猫。

  郭大路站起来,像是想出去看看,却又坐下,摇着头笑道:“我知道新郎倌都很急,却还是没想到燕七会急得这么厉害。”

  他这句话刚说完,就看到燕七走了进来。

  一个人走了进来。

  郭大路道:“新娘子呢?”

  燕七道:“没有新娘子。”

  郭大路道:“有新郎倌,就有新娘子。”

  燕七道:“也没有新郎倌。”

  郭大路看着他,忽又笑了,道:“新娘子是不是已经被新郎倌吓跑了?”

  他忽然发现燕七脸上有三条长长的指.甲印,就好像是被猫抓的。

  燕七却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好像很愉快,眨着眼,笑道:“她的确已经走了,但却不是被我吓走的。”

  郭大路道:“不是?你没有动手动脚,她为什么会叫?”

  燕七笑笑,道:“我若真的动手动脚,她还会走吗?”

  郭大路只有承认:“不会。”

  因为他也知道,一个女人若是喜欢了一个男人时,就怕他不动手动脚。

  “可是她为什么要走呢?”

  燕七道:“因为,她忽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嫁给我了。”

  郭大路愕然道:“她改变了主意?怎么会的?”

  燕七道:“因为……因为我对她说了一句话。”

  郭大路摇头道:“我不信,一个女人若已打定了主意要嫁给你,你就算说三千六百句话,她也不会改变主意。”

  他又笑着道:“你几时看过有人肯让已钓上手的鱼溜走的?”

  燕七笑道:“也许她忽然发现这条鱼刺太多,也许她根本不喜欢吃鱼。”

  郭大路道:“天下没有不喜欢吃鱼的猫。”

  燕七道:“她不是猫。”

  郭大路看着他的脸,笑道:“若不是猫,怎么会抓人呢?

  郭大路当然知道女人不但也会抓人,而且抓起人来比猫还凶。

  猫抓人总还有个理由,女人却不同。

  她高兴抓你就抓你。

  郭大路只有一件事想不通:“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让她改变主意的?”

  燕七道:“我什么法子也没有用,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

  郭大路道:“说的什么话?”

  燕七道:“那是我的事,你为什么一定要问?”

  郭大路道:“因为我也想学学。”

  燕七道:“为什么要学?”

  郭大路笑道:“只要是男人,谁不想学?”

  燕七道:“那我更不能告诉你了。”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笑了笑,道:“因为那是我的秘密,若被你学会,我还有什么戏唱?”

  郭大路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还以为你是我朋友哩,谁知你连……”

  王动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朋友之间难道就不能有秘密?”

  郭大路道:“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秘密。”

  王动道:“秘密就是秘密,所有的秘密都一样。”

  郭大路道:“这么样说来,你也有秘密?”

  王动点点头,道:“你呢?你难道没有?”

  郭大路想了想,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王动道:“别人若要问你的秘密,你肯不肯说?”

  郭大路又想了想,终于勉强摇了摇头。

  王动道:“那么你就也不能问别人的。”

  他躺了下去。

  他躺下去的时候,就表示谈话已结束。

  只有正确的结论才能使谈话结束。

  王动的结论通常都很正确。

  每个人都有秘密。

  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这是他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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