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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欢乐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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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9 1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回 鬼公子



  假如你住在个很荒僻的地方。

  假如有个人在半夜三更里,来敲你的门,但客气的对你说:“我又累又渴,又错过了宿头,想在你们这里借宿一宵,讨点水喝。”

  那么,只要你是个人,你就一定会说:“请进。”

  郭大路是个人。

  他平时就是个很豪爽、很好客的人,喝了酒之后,就比平时更豪爽,更好客十倍。

  现在他喝了酒,而且喝得真不少。

  金大帅刚才走了没多久,他就听到敲门,就抢着出去开门。

  敲门的人就客气的对他说:“我又累又渴,又错过了宿头,想到这里借宿一宵,讨点水喝。”

  郭大路本来当然应该说:“请进。”可是这两个字他竟偏偏说不出口来。

  看见了这个人,他喉咙就好像忽然被塞住了,简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来敲门的是个黑衣人。

  这人满身黑衣,黑裤子、黑靴子,脸上也蒙着块黑巾,只露出一双乌黑有光的眼睛,身后还背着柄乌黑的长剑。

  一柄五尺多长的剑。

  门口没有灯。

  这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简直就好像是黑暗的化身。

  一看见这个人,郭大路的酒意就好像已经清醒了三分。

  再看到这人的剑,酒意就清醒了三分。

  他几乎忍不住要失声叫了出来:

  “南宫丑!”

  其实,南宫丑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并没有真的看见过。

  他看见的是梅汝甲。

  虽然他的装束打扮,甚至连身上佩的剑,都和梅汝男那次和棍子他们在麦老广的烧腊店里出现时,完全一样。

  但郭大路却知道他绝不是梅汝甲。

  那倒并不是因为他比梅汝男更高一点,更瘦一点——究竟是为什么呢?连郭大路自己也不太清楚。

  梅汝男穿上黑衣服的时候,仿佛也带着种凌厉逼人的杀气。

  这人却没有。

  他既然没有杀气,也没有人气,简直连什么气都没有,你就算踢他一脚,他好像也不会有一点反应。

  但郭大路却可以保证,无论谁都绝不敢去沾他一根手指。

  他眸子很黑、很亮,和普通练武的人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他看你一眼,你立刻就会觉得全身不舒服。

  他正在看着郭大路。

  郭大路只觉得全身不舒服,就好像喝醉酒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样,手心里流着冷汗,头疼得恨不得拿把刀来将脑袋砍掉。

  黑衣人看着他,显然还在等着他的答复。

  郭大路却似已忘了答复。

  黑衣人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忽然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他走路的样子也很正常,只不过走得特别慢而已,每走一步,都要先往前面看一眼才落脚,就好像生怕一脚踩空,跌进个很深的水沟里,又好像生怕踩死了地上的蚂蚁。

  像他这样子走路,走到明天下午,只怕也走不到山下去。

  郭大路忽然忍不住道:“等一等。”

  黑衣人头也不回,道:“不必等了。”

  郭大路道:“为什么?”

  黑衣人道:“这里既不便,我也不勉强。”

  这几句话说完,他才走出了两步。

  郭大路大笑道:“谁说这里不便?附近八百里内,绝没有比这里更欢迎客人的地方了,你快请进来吧。”

  黑衣人还在犹豫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转过头。

  郭大路又等了很久,他才走回门口,道:“阁下真请我进去?”

  他说话也慢吞吞的,但用的字却很少,别人要用十个字才能说完的话,他最多只用六七个字。

  郭大路道:“真的,请进。”

  黑衣人道:“不后悔?”

  郭大路笑着道:“为什么要后悔?阁下莫说只借宿一宵,就算住上三五个月,我们也是一样欢迎的。”

  他的豪气又发作了。

  黑衣人道:“谢。”

  他终于慢慢地走进院子,眼睛只看看前面的路,别的什么地方都不看。

  燕七和王动都在窗户里看着他,两人的神色也显得很惊讶。

  黑衣人走到长廊上,就停下。

  郭大路笑道:“先请进来喝杯酒吧。

  黑衣人道:“不。”

  郭大路道:“你从来不喝酒?”

  黑衣人道:“有时喝。”

  郭大路道:“什么时候才喝?”

  黑衣人道:“杀过人后。”

  郭大路怔了怔,喃喃道:“这么样说来,你还是不要喝酒的好。”

  后来他自己想想又觉得很好笑。

  郭先生居然叫人不要喝酒,这倒真是平生第一遭。

  黑衣人就在长廊上,不动了。

  郭大路道:“后面有客房,你既然不喝酒,就请过去吧。”

  黑衣人道:“不必。”

  郭大路又怔了怔,道:“不必?不必干什么?”

  黑衣人道:“不必去客房。”

  郭大路道:“你难道就睡在这里?”

  黑衣人道:“是。”

  他似已懒得再跟郭大路说话,慢慢地闭起了眼睛,倚在廊前的柱子上。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既然要睡在这里,为什么不躺下?”

  黑衣人道:“不必。”

  郭大路道:“不必躺下?”

  黑衣人道:“是。”

  郭大路说不出话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了一匹会说话的马一样。

  ******

  “马不会说话。”

  “但只有马才站着睡觉。”

  “他是匹马?”

  “不是。”

  “你看是什么人?”

  “南宫丑!”

  燕七点点头,这一次总算同意了郭大路的话。

  黑衣人倚在廊下柱子上,竟似真的睡着了,他这人本身就像是根柱子,直、冷、硬,没有反应,没有感情。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人若不是南宫丑,天下就绝不可能再有别的人是南宫丑了。”

  王动忽然道:“无论他是马也好,是南宫丑也好,都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郭大路道:“有。”

  王动道:“有什么关系?”

  郭大路道:“像南宫丑这种人,若没有目的,怎么会到这里来?”

  王动道:“他为什么不能来?”

  郭大路道:“他为什么要来?”

  王动道:“无论哪一种人,晚上都要找个地方睡觉的。”

  郭大路道:“你真认为他是来睡觉的?”

  王动道:“他正在睡觉。”

  郭大路道:“像这样子睡觉,什么地方不能睡,为什么偏偏要到这里来睡?”

  王动道:“无论他为的是什么,他现在总是在睡觉,所以……”

  郭大路道:“所以怎么样?”

  王动道:“所以我们大家都应该去睡觉。”

  这就是他的结论。

  所以他就去睡觉了。

  王动说要去睡觉的时候,你无论想叫他去做任何别的事都不行。

  但郭大路却还站在窗口,看着。

  燕七道:“你为什么还不去睡?”

  郭大路道:“我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能睡多久?”

  燕七咬着嘴唇,说道:“但这是我的房间,我要睡了。”

  郭大路道:“你睡你的,我又不会吵你。”

  燕七道:“不行。”

  郭大路道:“为什么不行?”

  燕七道:“有别人在我屋里,我睡不着。”

  郭大路笑了,道:“你以后若娶了老婆,难道还要她到别的屋里去睡觉?”

  燕七的脸仿佛又有些红了,瞪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要娶老婆?”

  郭大路道:“因为世上只有两种人不娶老婆。”

  燕七道:“哪两种人?”

  郭大路笑道:“一种和尚,一种是半男不女的人,你总不是这两种人吧。”

  燕七有些生气了,道:“就算我要娶老婆,也不会娶个像你这样的臭男人吧。”

  他本来有些生气的,但说完了这句话,脸却反而更红了。

  郭大路忽然一把将他拉了过来,悄声道:“你看,那边墙上是什么?”

  燕七刚准备甩脱他的时候,已看到对面墙头上伸出一个脑袋来。

  夜色很暗。

  他也没有看清这人的脸长得什么样子,只看见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四面看了看。

  幸好这屋里并没有燃灯,所以这人也没有看见他们,四面看了几眼,忽然又缩了回去。

  郭大路轻轻地冷笑道:“你看,我猜的不错,这人非但不怀好意,而且来的还不止他一个。”

  燕七道:“你认为他是先到这里来卧底的?”

  郭大路道:“一定是。”

  那黑衣人虽然还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但燕七却也不禁看得出神了。

  没有动作,往往也是种很可怕的动作。

  燕七就算真的想睡觉,现在也早巳忘得干干净净。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郭大路喃喃道:“奇怪,真奇怪。”

  燕七道:“什么事奇怪?”

  郭大路道:“你身上为什么一点也不臭?”

  燕七这才发觉他站得离郭大路很近,几乎已靠在郭大路怀里。

  幸好屋里没有灯,也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颜色,什么表情。

  他立刻退出了两步,咬着嘴唇,道:“我能不能不臭?”

  郭大路道:“不能。”

  燕七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我从来没看过你洗澡,也没看过你换衣服,你本来应该臭得要命才对的。”

  燕七道:“放屁。”

  郭大路笑道:“放屁就更臭了。”

  燕七狠狠的瞪着他,好像很想给他一个耳刮子,幸好就在这时,墙外忽然有个人轻风般掠了进来。

  他当然不会真的像风一样,但却真轻,一掠三丈后,落在地上,居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身子不但轻,而且特别瘦小,简直跟小孩子的身材差不多。

  可是他脸上却已有了很长的胡子,几乎已和乱松松的头发连在一起,遮住了大半个脸,只能看到一双狐狸般狡猾的眼睛。

  他眼睛四下一转,就盯在倚着柱子的黑衣人身上。

  黑衣人还是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

  这人忽然一招手,墙外立刻就又掠人了三个人来。

  这三个人的身材当然高大些,但轻功却都不弱,三个人都是轻装,一身夜行装,手上都拿着兵器。

  一个人用的是判官笔,一个人用的是弧形剑,一个人用的是链子枪,那枯瘦的老人也亮出了一对双环。

  四种都是很犀利,也很难练的外门兵器。

  能用这种兵器的人,武功绝不会差。

  但黑衣人还是不动的站着,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四个人的神情都很紧张,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他身上,一步步地逼了过去,显然随时都可能使出杀手,一下子就要他的命。

  郭大路看了燕七一眼,意思像是说:“原来他们并不是同路的。”

  燕七点点头。

  两个人都按兵不动,心头都有同样的打算,要看看这四个用外门兵器的夜行盗,怎么样来对付这神秘的黑衣人。

  谁知就在这时,大门忽然开了。

  郭大路本来明明记得已将大门拴上了,现在不知怎的,竟又无声无息的开了。

  一个穿着碧绿长衫的人,手里摇着折扇,施施然走了进来。

  他穿得很华丽,神情很潇洒,看来就像是个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

  郭大路看清他的脸时,却不禁吓了一跳。

  那简直就不像是张人的脸,就连西藏喇嘛庙里的魔鬼面具,都没有这张脸可怕。

  因为这确是一张活生生的脸,而且脸上还有表情。

  一种令人看了之后,睡着了都会在半夜里惊醒的表情。

  郭大路若非亲眼看到,简直不相信这么样一个人身上,会长着这么一张脸。

  那四个用外门兵器的人,居然还没有发觉又有个人进来了。

  这绿衫人的脚步,轻得就好像根本没有沾着地似的,飘飘然走到那用判官笔的人背后,用手里的折扇轻轻拍这人的肩。

  这人立刻就像只中了箭的兔子般跳了起来,凌空一个翻身,落在那枯瘦老人的旁边。

  他们这才看见了这绿衫人,脸上立刻充满了惊骇之意。

  郭大路又和燕七交换了个眼色:“原来这些人也不是一路来的。”

  这些人就像是正在演一出无声的哑剧,但却实在很神秘、很刺激。

  绿衫人手里还在轻摇着折扇,显得从容得很。

  那四个用外门兵器的人却更紧张,手里的兵器握得更紧。

  绿衫人忽然用手里的折扇,指了指他们,又向门外指了指。

  这意思显然是叫出去。

  四个用外门兵器的人对望了一眼,那老人咬了咬牙,摇了摇头,用手里的钢环指了指这栋屋子,又向他们自己指了指。

  他的意思显然是说:“这地盘是我们的,我们不出去。”

  绿衫人忽然笑了。

  无论谁都不可能看到这样子的笑。

  无论谁看到这样子的笑,都一定会为之毛骨悚然。

  四个用外门兵器的人脚步移动,已站在一起,额上冒着光,显见已是满头冷汗。

  绿衫人折扇又向他们手里的兵器指了指,好像是在说:“你们一起上来吧!”

  四个人对望了一眼,像是已准备出手,但就在这时,绿衫人忽然间已到了他们面前。

  他手里的折扇轻轻在那用链子枪的人头上一敲。

  敲得好像并不重。

  但这人立刻就像是一滩泥般软软地倒了下去,一个大好的头颅竟已被敲得裂开,飞溅出的血浆在夜色中看来,就仿佛是一片落花。

  他倒下去的时候,弧形剑已划向绿衫人的胸膛。

  剑走轻灵,滑、狠,而且快。

  但绿衫人更快。他一伸手,就听到“嚓”一声,接着,又是“嚓”一声。

  弧形剑“叮”的掉在地上,这人的两只手已齐腕折断,只剩下一层皮连在腕子上。

  他本来还是站着的,但看了看自己这双手,突然就晕了过去。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另外两个已吓得面无人色,两条腿不停的在弹琵琶。

  那老人总算沉得住气,忽然向绿衫人弯了弯腰,用钢环向门外指了指。

  谁都看得出他已认输了,已准备要走。

  绿衫人又笑了笑,点了点头。

  这两人立刻将地上的两个尸体抬起来,大步奔了出去。

  他们刚走出门,绿衫人身形一闪,忽然间也已到了门外。

  门外发生了什么事,郭大路并没有看见,只听到两声惨呼。

  接着,几样东西从门口飞了进来,跌在地上,原来正是一对判官笔,一对钢环。

  但判官笔已断成四截,钢环也已弯曲,根本已不像是个钢环。

  郭大路倒抽了口凉气,看着燕七。

  燕七眼睛里似也有些惊恐之色。

  这绿衫人的武功不但高,而且高得邪气。

  最可怕的是,他杀起人来,简直就好像别人在切菜似的。

  无论谁看到他杀人的样子,想不流冷汗都不行。

  但那黑衣人还是没看见,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动,没有睁开眼来。

  院子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就在他面前死了这些人,他还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就算天下的人都在他面前死光了,他好像也不会有一点反应。

  这时那绿衫人又施施然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轻摇折扇,显得又潇洒、又悠闲。

  若有谁能看得出他刚才一口气杀了四个人,那才是怪事。

  他有意无意,向郭大路他们那窗口瞟了一眼,但还是笔直地走到了黑衣人的面前。

  走廊前有几级石阶。

  他走到第二级石阶,就站住,看着黑衣人。

  郭大路忽然发现这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也张开眼睛来了,也正在看着他。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那样子看来本该很滑稽的。

  但郭大路却连一点滑稽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手心里有点发冷。

  连他手心都已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很久,绿衫人忽然道:“刚才‘恶鸟’康同已带着他的兄弟来过了。”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原来他不但风度翩翩,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

  只要不看他的脸,只听他说话,只看他的风姿,真是位浊世佳公子。

  黑衣人:“嗯。”

  绿衫人道:“我生怕他们打扰了你的清梦,已打发了他们。”

  黑衣人道:“嗯。”

  绿衫人道:“莫非你已知道他们要来,所以先在这里等着他们?”

  黑衣人道:“他们不配。”

  绿衫人道:“不错,这些人的确不配你出手,那么你是在等谁呢?”

  黑衣人道:“鬼公子。”

  绿衫人笑道:“承蒙你看得起,真是荣幸之至。”

  原来他叫做鬼公子。

  郭大路觉得这名字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

  但这黑衣人是谁呢?

  是不是南宫丑?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这鬼公子?

  鬼公子又道:“你在这里既然等我的,莫非已知道我的来意?”

  黑衣人道:“嗯。”

  鬼公子道:“我们以前也见过面,彼此一直都很客气。”

  黑衣人道:“你客气。”

  鬼公子笑道: “不错,我对你当然很客气,但你却也曾找过我的麻烦。”

  黑衣人道:“嗯。”

  鬼公子道: “这次我希望大家还是客客气气的见面,客客气气的分手。”

  黑衣人道:“嗯。”

  鬼公子道:“我只要问这里的主人几句话,立刻就走。”

  黑衣人道:“不行。”

  鬼公子道:“只问两句。”

  黑衣人道:“不行!”

  鬼公子居然还是客客气气的,微笑着道:“为什么不行,难道你和这里的主人是朋友?”

  黑衣人道:“不是。”

  鬼公子笑道:“当然不是,你和我一样,从来都没有朋友的。”

  黑衣人道:“嗯。”

  鬼公子道:“既然不是朋友,你为什么要管这闲事呢?”

  黑衣人道:“我已管了。”

  鬼公子目光闪动,道:“莫非你也在跟我打一样的主意?”

  黑衣人道:“嗯。”

  鬼公子道:“催命符的钱是不是在这里,不一定,我们又何必为此伤了和气?”

  黑衣人道:“滚!”

  鬼公子笑道:“我不会滚。”

  黑衣人道:“不滚就死!”

  鬼公子道:“谁死谁活也还不一定,你又何必要出手?”

  他看来居然还是一点火气都没有,一直都好像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无论谁来看,都绝对看不出他出手的样子。

  但在那边窗口看着的郭大路和燕七,却突然同时道:“看,这人要出手了!”

  说到第三个字时,鬼公子果然出手。

  也就在同一刹那间,黑衣人的双手一抬,握住了肩后的剑柄。

  他两只手全都举起,整个人前面都变成了空门,就好像个完全不设防的城市,等着敌军长驱直人。

  鬼公子的折扇本来是以判宫笔的招式,点他前胸玄机穴的,这时折扇突然撒开,扇沿随着一撒之势,自他的小腹刺向咽喉。

  这一着的变化看来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精妙之处,其实就在这折扇一撒之间,出手的方向,招式的路数,就好像他手里突然间已换了种兵器。

  这一着突然已由点,变成了划,攻势也突然由点,变成了面。

  其变化之精妙奇突,实在能令他的对手无法想像。

  黑衣人背后倚着柱子,站着的地方本来是个退无可退的死地。

  再加上他双手高举,空门全露,只要是个稍微懂得点武功的人,对敌时都绝不会选择这种地方,更不会选择这种姿势。

  他的剑长达六尺,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就没法子拔出来。

  别人根本就没法子拔出来。

  黑衣人有。

  一个人若选择了个这么坏的地势,这么坏的姿势来和人交手,他若不是笨蛋,就一定有他自己独特的法子。

  鬼公子一扇划出,黑衣人身子突然一转,变成面对着柱子,好像要和这柱子拥抱一样。

  他虽然堪堪将这一着避开了,但却把背部完全卖给了对方。

  这法子更是笨不可言。

  连鬼公子都不禁怔了怔。他平生和人交手至少也有两三百次,其中当然有各式各样的人,有的很高明,也有的很差劲。

  但像这样笨的人,他倒还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谁知就在这时,黑衣人的手突然用力向柱子上一推,两条腿也同时向柱子上一顶,腹部向后收缩,臀部向后突起。

  他的人也箭一般向后窜了出去,整个人像是突然自中间折成了两截,手和腿都聚到一起。

  也就在这时,剑光一闪。

  一柄六尺长的寒机剑已出鞘。

  这种拔剑的法子,不但奇特已极,而且诡秘已极。

  鬼公子想转身追击时,就发现这柄寒机剑的剑尖正在指着他。

  黑衣人的整个身子都在长剑的后面,已连一点空门都没有了。

  最笨的法子,突然已变成了最绝的法子。

  鬼公子突然发现自己已连一点进攻的机会都没有。

  他只有退,身形一闪,退到柱子后。

  柱子是圆的,黑衣人的剑太长,也绝对无法围着柱子向他进攻。

  他只要贴着柱子转,黑衣人的剑就不可能刺到他。

  他就可以等到第二次进击的机会。

  这正是败中求胜、死中求活的法子,这法子实在不错。

  鬼公子贴在柱子上,只等着黑衣人从前面绕过来。

  黑衣人还在柱子的另一边,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他也在等机会?

  鬼公子松了口气,他不怕等,不怕耗时间,反正他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黑衣人要来攻,就得从前面绕大圈子,他却只要贴着柱子转小圈,两个人体力的消耗,相差最少有三四倍。

  那么用不着多久,黑衣人体力就会耗尽,他的机会就来了。

  这笔账他算得很清楚,所以他很放心。

  他好像听到柱子后面有“笃”的一响,就像是啄木鸟在啄树的声音。

  他并没有留意。

  但就在这一刹那,他突又觉得脊背上一凉。

  等他发觉不妙时,已感觉到有样冰冷的东西刺入了他的脊背。

  接着,他就看到这样东西从他前胸穿了出来。

  一截闪乌光的剑尖。

  鲜血正一滴滴从剑尖上滴下来。

  你若突然看到一截剑尖,从你的胸膛腹穿出来,你会有什么感觉呢?

  这种感觉只怕很少有人能体会得到。

  鬼公子看着这段剑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惊讶,好像突然看到了一样很奇怪,很有趣的事。

  他呆呆的看了两眼,一张脸突然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张大了嘴,像是想放声大喊。

  可是,他的喊声还没有发出来,整个人就突然冰凉僵硬。

  完全僵硬。

  远远看过来,好像他还在凝视着自己胸前的剑尖沉思着。

  鲜血还在不停地自剑尖滴落。

  滴得很慢,越来越慢……

  他的人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种说不出多么诡秘可怖的姿势。

  燕七已转过头,不忍再看。

  郭大路的眼睛虽然张得很大,其实也并没有真的看见什么。刚才那一幕,已经把他看得呆住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黑衣人鼓气作势,突然一剑刺入了柱子。

  他也清清楚楚地看见,剑尖没入柱子,突然又从鬼公子的前胸穿出。

  他实在很难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件事是真的。

  ——你听来也许会立刻相信,但若亲眼看到,反而很难相信。

  这是柄什么剑,这是什么剑法?

  郭大路叹了口气,等他眼睛再能看到东西时,就发现黑衣人不知何时已将剑拔了出来。

  但鬼公子的人却还留在剑尖上。

  黑衣人正用剑尖挑着鬼公子的尸体,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个看不见面目的黑衣人,肩上扛柄六尺长的剑。

  剑锋发乌光,剑尖上挑着个僵硬扭曲的绿衣人……

  夜色凄清,庭院寂静。

  假如这纵然只不过是一幅图画,看见这幅画图的人,也一定会毛骨悚然的。

  何况这并不是图画。

  郭大路忽然觉得很冷,突然想找件衣服披起来。

  他只希望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件事,只不过是场噩梦而已。

  现在梦已醒了。

  黑衣人已走了出去,院子里已没有人。

  还是同样的院子,同样的夜色,他喃喃道:“现在到这里来的人,若能想像到刚才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就佩服他。”

  王动忽然道:“刚才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郭大路道:“你不知道?”

  王动道:“不知道。”

  郭大路道:“刚才这里难道什么都没有?”

  王动道:“没有。”

  郭大路笑了,道:“不错,已经过去了的事,根本就跟从未发生过没什么两样。”

  王动道:“答对了。”

  郭大路道:“所以你最好莫要多想,想多了反而烦恼。”

  王动道:“又答对了。”

  燕七忽然道:“这次不对。”

  王动道:“哦?”

  燕七道:“因为这件事无论你想不想,都一样会有烦恼。”

  郭大路道:“什么烦恼?”

  燕七叹了口气,道:“现在我还看不出,也想不通,所以我才知道那一定是很大的烦恼。”

  他们忽然同时闭上了嘴。

  因为这时那黑衣人又慢慢地走了进来,穿过院子,走上石阶,站在柱子前。

  他背后的长剑已入鞘。

  郭大路忍不住道:“我去问问他。”他不等别人开口,已跳出窗子,冲了过去。

  黑衣人倚着柱子,闭着眼睛,似又睡着。

  郭大路故意大声咳嗽,咳得自己的嗓子真的已有些发痒了。

  黑衣人这才张开眼,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看来你应该赶快去找个大夫才对。”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道:“我用不着找大夫,我自己也有专治咳嗽的药。”

  黑衣人道:“哦。”

  郭大路道:“我无论有什么大大小小的毛病,一喝酒就好。”

  黑衣人道:“哦。”

  郭大路道:“现在你是不是也想喝两杯了。”

  黑衣人道:“不想。”

  郭大路道:“为什么?你刚才不是已经……已经杀过人了吗?”

  黑衣人道:“谁说我杀过人?”

  郭大路怔了怔,道:“你没有?”

  黑衣人道:“没有。”

  郭大路道:“刚才你杀的那……”

  黑衣人道:“那不是人!”

  郭大路讶然道:“那不是人?要什么样的才能算是人?”

  黑衣人道:“这世上的人很少。”

  郭大路又笑了,道:“我呢?能不能算是人?”

  黑衣人道:“你要我杀你?”

  郭大路目光闪动,道:“你若不杀我,怎么能得到催命符的贼赃呢?”

  黑衣人道:“这里没有贼赃,这里什么都没有。”

  郭大路道:“你知道?”

  黑衣人道:“嗯。”

  郭大路道:“那么你为什么来的?”

  黑衣人道:“错过宿头,来借宿一宵。”

  郭大路道:“可是刚才你却为这件事杀了那个不是人的人?”

  黑衣人道:“不是为这件事。”

  郭大路道:“你是为了我们杀他的?”

  黑衣人道:“不是。”

  郭大路道:“你为了什么?”

  黑衣人冷冷道:“我要睡了,我睡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

  他果然又慢慢地闭起眼睛,再也不说一个字。

  郭大路看着他,看着他肩后的长剑,竟然觉得自己很走运。

  第二天一早,黑衣人果然不见了。

  他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了柱子上的一个洞。

  郭大路看着柱子上的这个洞,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燕七摇摇头。

  郭大路道:“我想我实在很走运。”

  燕七道:“走运?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我上次遇见的那黑衣人,不是这个。”

  燕七沉吟着,道:“但这次你还是遇见了他。”

  郭大路道: “这次我也没有倒霉,他对我们非但连一点恶意都没有,而且还好像是特地来帮我们的忙的。”

  燕七道:“他是你的朋友?”

  郭大路道:“不是。”

  燕七道:“是你儿子?”

  郭大路笑道:“我若有这么样一个儿子,不发疯也差不多了。”

  燕七道:“你以为他真的无意中到这里来的,帮了我们一个忙之后,就不声不响的走了,非但不要我们道谢,连我们的酒都不肯喝一杯。”

  他摇着头,冷笑道:“你以为天下真有这么样的好人好事?”

  郭大路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一定还另有目的?”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燕七道:“不知道。”

  郭大路道:“就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才认为他一定会为我们带来很多麻烦的,是不是?”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你想这麻烦什么时候会来呢?”

  燕七目光凝视着远方,缓缓道:“就因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麻烦,否则就也用不着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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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神秘的南宫丑



  世上并没有真正“绝对”的事。

  同样的一件事,你若由不同的角度去看,就往往会有不同的结论。

  若有个迷路在荒山中的旅人,夜半来敲门求宿,你只要还有点同情心,就“绝对”应该收容他的。

  来的若是个蒙面的黑衣人,你是不是收容他,就不一定了。

  就算收容他,也“绝对”应该有戒心的,多多少少总会提防着些。

  但来的这黑衣人,若是昨天晚上刚为你出过力,帮过你忙的,那情况是不是又完全不同了呢?

  情况不同,做法当然也就会改变。

  只有原则才是不变的。

  有些人无论做什么事,无论怎么去做,都有一定的原则。

  郭大路他们的原则是什么呢?

  他们很容易就会忘记别人的仇恨,却很难忘记别人的恩情。

  你只要对他们有过好处,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都一定会想法子报答你。

  只要是他们答应过的话,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一定会想法子做到的。

  就算打破头也要去做到。

  他们绝不会找藉口来推诿自己的责任,更不会厚着脸皮赖账。

  无论遇着什么样的事,他们都绝不会逃避。

  夜半,又有人来敲门。

  敲门声很急。

  第一个听到敲门声的,也许是燕七,也许是王动,但第一个抢着去应门的,却一定是郭大路。

  来的还是昨夜那神秘的黑衣人。

  他还是幽灵般站在那里,缓缓道:“荒山迷路,错过了宿头,不知是否能在这里借宿一宵?”

  郭大路笑了,道:“能,当然能,莫说只借宿一宵,就算在这里住一年,也没问题。”

  黑衣人道:“真的没问题?”

  郭大路道:“一点问题也没有,不管你是不是错过了宿头,你随时来,我们随时欢迎。”

  黑衣人道:“阁下虽如此,只怕别人……”

  郭大路抢着道:“别人也一样,你既然来了,就是我们的客人。”

  黑衣人道:“哪种客人?”

  郭大路道:“我们的客人只有一种。”

  黑衣人道:“主人却有很多种。”

  郭大路道:“哦?”

  黑衣人道:“有种主人随时都会逐客的。”

  郭大路笑道:“那种主人这地方绝没有,你只要进了这道门,除非你自己愿意出去,否则就绝不会有任何人要你走的。”

  黑衣人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看来我果然没有敲错门。”

  他这才慢慢地走了进来,穿过院子,走上长廊。

  他走路的姿势还是没有变,样子也没有变,但却至少有一样事变了——变得话多了起来。

  在这片刻之间,他说的话比昨天一晚上加起来都多了两三倍。

  ******

  夜虽已很深,但还有两三间屋子灯光是亮着的。

  林太平好像还在看书。

  燕七呢?

  他在屋里做什么,从来都没别人知道,因为他总是喜欢将门窗都关得很紧。

  黑衣人看着窗上的灯光,忽然道:“你的朋友都住在里面?”

  郭大路点点头,笑道:“我住的是最后一间,离吃饭的地方最近。”

  最后一间房,不但灯还没熄,门也是开着的。

  黑衣人走过去,站在门口,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件事阁下虽然未说,想必也早就知道。”

  郭大路道:“哪件事?”

  黑衣人道:“没有人真能站着睡觉的。”

  郭大路笑了,道:“连坐着睡都很难。”

  从开着的门里望进去,可以看到屋里的一张大床。

  黑衣人看着这张床,忽又叹息一声,道:“但还有些事阁下却想必不会知道。”

  郭大路道:“哦?”

  黑衣人缓缓道:“阁下绝不会知道,我已有多久未曾在这么大的一张床上,安安稳稳的睡过一宵了。”

  郭大路笑了笑,道:“这件事我的确不知道,但却知道另外一件事。”

  黑衣人道:“哦?”

  郭大路道:“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定可以在这张床上,安安稳稳的睡一宵。”

  黑衣人霍然回头,道:“真的?”

  郭大路道:“当然是真的。”

  黑衣人道:“阁下能让我一直睡到天亮?”

  郭大路微笑道:“就算睡到中午也无妨,我保证绝没有人会来打扰。”

  黑衣人看着他,眼睛里发着光,忽然长长一揖,再也不说别的,就大步走了进去,而且关起了门。

  然后,屋里的灯也熄灭了。

  灯已灭了很久,郭大路才慢慢地转过身,坐在门外廊前的石阶上。

  富贵山庄里并不是没有别的空房,别的空床。

  但他却偏偏要坐在这里,好像已准备要替这黑衣人守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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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9 1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回 紫衣女



  夜很凉,石阶更凉,但他不在乎,因为他的心是热的。

  长廊上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一个人轻轻地走了过来。

  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来的是谁。

  来的当然是燕七。

  他披着件很长的袍子,袍子拖在地上,他也在石阶上坐下来。

  繁星满天,银河就像是条发光的丝带,牵牛星和织女星,就仿佛这丝带上的两粒明珠。

  天上有比他们更亮的星,但却没有比他们更美的。

  因为他们不像别的星那么无情。

  因为他们不是神,他们也有和人类同样的爱情和苦难。

  他们的苦难虽多,距离虽远,但他们的爱情却永远存在。

  燕七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总该已知道了吧?”

  郭大路道:“知道什么?”

  燕七道:“麻烦——你昨天晚上还想不通的,现在却已经来了。”

  郭大路笑了笑,道:“把自己的床让给客人睡一夜,并不能算麻烦。”

  燕七道:“这能不能算是麻烦,还得看来的客人是什么样的人。”

  郭大路道:“他是个什么样?”

  燕七道:“是个有麻烦的人,而且麻烦还不小。”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就因为他知道自己有麻烦,所以才躲到这里来。”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就因为他今天晚上要躲到这里来,所以昨天晚上才先来替我们做那些事,就好像要租房子的人,先来付订金一样。”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你用不着装傻,其实这道理你早也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我知道什么?”

  燕七道:“你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会有人找他,所以才会守在这里,准备替他挡住。”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昨天晚上有人来找我们麻烦的时候,是谁替我们挡住的?”

  燕七道:“是他。”

  郭大路道:“那么,今天晚上就算真有人要来找他麻烦,我们为什么不能替他挡一挡。”

  燕七道:“那也得看是什么样的麻烦。”

  郭大路道:“不管什么样的麻烦都一样,我们既已收下了他的订金,就得把房子租给他。”

  燕七也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看他武功比你怎么样?”

  郭大路道:“好像比我高明些。”

  燕七道:“现在我们这里,能出手的只有两个人,他挡不住的麻烦,我们能挡得住?”

  郭大路道:“我们总得试一试。”

  他说“试一试”的意思,就是说已准备拼命了。

  燕七道:“他若是个强盗,是个杀人的凶手呢?你也替他挡住?”

  郭大路道:“那完全是两回事。”

  燕七道:“什么两回事?”

  郭大路道:“别人为什么找他,是一回事,我为什么要替他挡住,又有另一回事。”

  燕七道:“你为的是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他今天晚上是我的客人,因为我已答应过他,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一夜。”

  燕七道:“别的你都不管?”

  郭大路道:“反正今天晚上我管的就只这一样。”

  燕七瞪着他,咬着嘴唇:“你……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郭大路道:“我就是这样子的人,你早就应该知道的。”

  燕七瞪着他,突然跺了跺脚,站起来,扭头就走。

  走了两步,又停下,将身上披着的袍子一拉,甩在他身上。

  郭大路笑了,道:“你若怕我冷,就最好替我找瓶酒来。”

  燕七咬着嘴唇,恨恨道:“我怕你冷?我只怕冻不死你。”

  袍子又宽又大,也不知是谁的。

  燕七的屋子里面,好像总是会出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以前他每隔一阵子,总要失踪几天,近来这毛病似已渐渐改了,但郭大路总觉得他还是有点神秘,跟每个人都有点距离。

  像他们这么好的朋友,这种距离本来应该早巳不再存在。

  袍子很旧了,也很脏,而且到处都是补丁,但却一点也不臭。

  这也是郭大路一直都很奇怪的事。

  燕七好像从来都没有洗过澡,但一点也不臭。

  而且他身上虽然脏,但屋子里却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

  郭大路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问他一句:“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现在燕七屋子里的灯也熄了,但郭大路知道他绝不会真睡着的。

  郭大路将袍子披在身上,心里立刻充满了温暖之意,因为他也知道燕七嘴里无论说得多么硬,但只要是他的事,燕七就一定比谁都关心,比谁都着急。

  夜很静,风吹着墙角的夹竹桃,花影婆娑。

  郭大路真想找点酒来喝喝,但就是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奇异的乐声。

  乐声轻妙飘忽,开始的时候仿佛在东边,忽然又到了西边。

  接着,四面八方好像都响起了这么奇异的乐声。

  “来了,找麻烦的人毕竟来了。”

  郭大路只觉得全身发热,连心跳都变得比平常快了两三倍。

  来的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当然猜不出。

  但他却知道那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否则黑衣人又怎会怕得躲起来?

  来的人越厉害,这件事就越刺激。

  郭大路眼睛瞪得大大的,身上披着的袍子也掉了下来。

  突然“砰”的一声,大门被撞开。

  两个卷发虬髯,勾鼻碧眼,精赤着上身的昆仑奴,突然在门口出现,身上只穿着绣着金的撒脚裤,左耳上挂着个很大的金环。

  他们手里捧着卷红毡,从门口一直铺到院子里,然后就凌空一个翻身,同时退了出去,连眼角都没有瞟郭大路一眼,就好像院子里根本没有人似的。

  郭大路虽已兴奋得连汗都冒了出来,却还是沉住了气。

  因为他知道好戏一定还在后头。

  这两个昆仑奴来得虽奇突诡秘,但也只不过是跑龙套的,主角一定还没有登场。

  门外果然立刻又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两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的蛮女,满头黑发梳成了七八十根小辫子,东一根,西一根,随着乐声摇来摇去。

  两人手上都提着很大的花篮,正用嫩藕般的粉臂,将一朵朵五颜六色的鲜花,撒在红毡上。

  两个人都长得很美,短裙下露出一截雪白晶莹的小腿。

  腿上戴着一串金铃,随着舞姿“叮叮当当”的响。

  郭大路眼睛张得更大了。

  只可惜她们却连眼角都没有往这边瞟一眼,撒完了鲜花,也凌空一个翻身,退了出去。

  “看来这件事不但越来越刺激,而且也越来越有趣了。”

  无论什么事,其中若有美女参加,总是特别刺激有趣的。

  何况美女好像也越来越多了。

  四个长裙曳地,高髻堆云的宫装少女,手提着四盏宫灯,姗姗而来。

  四个人都是风姿绰约,美如天仙,刚停下脚步,那两个身高腿长的昆仑奴,就抬着架胡床,自门外大步而入。

  胡床上斜倚着一个紫衣贵妇,手里托着个亮银水烟袋,悠悠闲闲的吸着,轻烟云雾般四散缥缈,她的面目如在云雾里。

  她手里架着根很长的龙头拐杖,床边还有侏儒少女,正在轻轻地替她捶腿。

  郭大路暗中叹了口气。

  他虽然看不到这紫衣贵妇的面目,但看到这老拐杖,看到这捶腿的少女,无论谁都已能猜得出,她年纪一定已不小。

  这真是惟一美中不足的事。

  事情发展到这里,一直都很有趣,主角若也是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岂非就更十全十美了?

  幸好郭大路一向很会安慰自己:“无论如何,这老太婆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角色,只看到她这种气派,江湖中只怕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所以这件事毕竟还是很有趣的。

  至于这老太婆是什么人?怎么会和那黑衣人结下了仇?

  仇恨究竟有多深?郭大路是不是挡得住?

  这几点他好像连想都没有想。

  事情既然已包揽在自己身上,反正挡不住也要挡的,想又有什么用?

  所以他索性沉住了气,等着,别人不开口,他也不开口。

  别的人也没有开口。

  过了很久,那紫衣妇人嘴里突然喷出了一口浓烟,箭一般向郭大路喷了过来。

  好浓的烟。

  郭大路虽然喝酒,却从不抽烟,被呛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几乎忍不住要骂了。

  但一个人若能将一口烟喷得这么直,这么远,你对她还是客气点的好。

  烟雾还未消散,只听一人道:“你是什么人,三更半夜的坐在这里干什么?”

  声音又响又脆,听起来倒不像老太婆的声音,但也并不好听,问起话来更是又凶又横,就好像公差在问小偷似的。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这里好像是我的家,不是你的,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家里,总不该犯法吧。”

  他话未说完,又是一口烟迎面喷了过来。

  这口烟更浓,郭大路被呛得忍不住咳嗽起来,而且脸上好像被针在刺着。

  只听这人道:“我问你一句,你就答一句,最好少玩花腔,明白了吗?”

  郭大路摸着脸,苦笑道:“看样子我想不明白也不行。”

  紫衣贵妇道:“南宫丑在哪里,你快点去叫他滚出来。”

  那黑衣人果然是南宫丑。

  郭大路又叹了口气,道:“抱歉得很,我不能叫他滚出来。”

  紫衣贵妇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第一,因为他不是球,不会滚;第二,因为他已睡着,无论谁要去叫醒他,都得先做一件事。”

  紫衣贵妇道:“什么事?”

  郭大路道:“先让我倒下去。”

  紫衣贵妇冷笑道:“那容易。”

  这三个字还未说完,烟雾中突然飞来一条人影,寒光一闪,直取郭大路咽喉。

  这人来得真快,幸好郭大路的反应也不慢。

  可是他刚躲开这一剑,第二剑又跟着来了,一剑接着一剑,又狠又快。

  郭大路避开第四剑时,才看出这人原来竟是那捶腿的侏儒少女。

  她身高不满三尺,用的剑也最多只有一尺六七,但剑法却辛辣诡秘,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身手。

  只可惜她的人实在太小,剑实在太短。

  郭大路忽然抄住了那件长袍,随手撒了出去。

  袍子又长又大,就像是一大片乌云一样,那么小的一个人,要想不被它包住,实在很难。

  这少女“嘤咛”一声,娇喘道:“以大欺小,不要脸,不要脸。”

  话才说完,人已退了回去。

  郭大路苦笑道:“不要脸至少也总比不要命好。”

  紫衣贵妇冷笑道:“你敢来管我的闲事,还想要命么?”

  冷笑声中,那两个卷发虬髯的昆仑奴,已出现在他面前,看来就像是两座铁塔似的。

  郭大路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小的实在太小,大的又实在太大,这怎么办?”

  他不等这两人出手,身子突然往前一冲,已自他们的肋下游鱼般钻了出去,一步就窜到胡床前,笑道:“还是你不大不小,你若不是太老了些,刚刚好跟我能配得上。”

  紫衣贵妇冷笑道:“你说我太老了吗?”

  这时她面前的烟雾已渐渐消散,郭大路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他居然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就像是看到了鬼似的,一步步往后退。

  他从未想到看见的居然是这么样一张脸。

  一张又漂亮、又年轻的脸,虽然又涂胭脂又抹粉,尽量打扮成大人的样子,却还是掩不住脸上的稚气,就正如老太婆永远没法子用脂粉掩住脸上的皱纹一样,无论用多厚的脂粉都不行。

  这气派奇大,又抽烟,又要人捶腿的“老太婆”,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郭大路实在大吃了一惊。

  紫衣女已慢慢地从胡床上站了起来。

  一双眼睛铜铃般瞪着他。

  他一步步往后退。

  紫衣女就一步步逼前来,手里居然还拄着那根龙头拐杖。

  这小姑娘明明又年轻、又漂亮,为什么偏偏要做出老太婆的模样?

  看她至多也只不过十六七岁,又怎会有那么深厚的功力,就连她手下一个小丫头,都有那么高的剑术,那两个昆仑奴,当然也绝不会是容易对付的角色。

  这小姑娘是凭什么能伏得住这些人的呢?

  她又怎会和成名已在二十年以上的南宫丑,结下了仇恨?

  以南宫丑的名声和剑法,为什么对这小姑娘怕得要命?

  郭大路实在想不通,现在他根本也没工夫想。紫衣女的眼睛虽美,瞪着你的时候,却好像老虎要吃人似的,冷冷道:“我老不老?”

  郭大路道:“不老,一点也不老。”

  紫衣女道:“你是不是想跟我配一对?”

  郭大路道:“不……不想。”

  他说的倒不是假话,像这样的女孩子,也没人能受得了的。

  紫衣女道:“你想不想要命?”

  郭大路道:“想。”

  紫衣女道:“想要命就去叫南宫丑滚出来。”

  郭大路道:“你叫他滚出来干什么?”

  紫衣女道:“要他的命。”

  郭大路道:“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杀他?”

  紫衣女道:“是。”

  郭大路道:“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杀他?”

  紫衣女道:“因为我说过,天亮前若还杀不了他,就饶他一命。”

  郭大路道:“你说过的话要算数,别人说话也一样不能不算数的。”

  紫衣女道:“你说过什么?”

  郭大路道:“我说过,今天晚上要让他安心睡一觉,睡到天亮所以……”

  紫衣女道:“所以怎么样?”

  郭大路道:“所以你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紫衣女道:“你是他的朋友?”

  郭大路道:“不是。”

  紫衣女道:“你知不知道他做过多少坏事?”

  郭大路道:“不知道。”

  紫衣女道:“但你还是要为他拼命?”

  郭大路道:“不错。”

  紫衣女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人?”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道:“你看来的确不像会杀人的样子。”

  紫衣女冷冷道:“我九岁时已开始杀人,每个月至少杀一个,你算算已有多少个了。”

  郭大路倒抽了口凉气,道:“好像已有七八十个了吧。”

  紫衣女道:“所以再多加你一个,也没关系。”

  郭大路叹了口气,还未说话,突听一人冷冷道:“你若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这不是燕七的声音,是林太平。

  夜色凄清,林太平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脸色苍白如纸。

  紫衣女瞪眼道:“你是谁?”

  林太平冷冷道:“你用不着管我是谁,你既已杀了七八十个人,再多加一个也没关系。”

  紫衣人冷冷笑道:“想不到这里不怕死的人还真不少。”

  林太平道:“的确不少。”

  紫衣女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你。”

  她身子一转,手里的龙头拐杖突然一着“分花拂柳”,向林太平刺了过去。

  她用的竟是剑法。

  不但是剑法,而且是剑法中最轻盈的一种。

  这么长,这么重的一根拐杖,在她一双白生生的小手里,竟变得好像没有四两重。

  郭大路大喝道:“你的病还没好,让我来。”

  但这时他想抢着出手,都已来不及了。

  紫衣女已闪电般向林太平攻出了七招,剑走轻灵,变化无穷。

  林太平的人已被围住。

  他体力显然还未恢复,似已无还手之力。

  但紫衣女密如抽丝的剑法,却偏偏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突听一声清啸,九尺长的拐杖笔直插入地上,紫衣女的人却已在拐杖上风车般向林太平卷了过去。

  这一着她竞以拐杖作骨干,以人作武器,招式变化之诡异,更出人想像。

  林太平脚步错动,连退了九步。

  紫衣女突又一声清啸,冲天而起,拐杖仍插在地上,她手里却多了柄精光四射的短剑。

  剑本来藏在拐杖中的,一到了她手里,她的人与剑就似已溶合为一,连人带剑向林太平刺了过去。

  这一招更是妙绝、险绝。

  郭大路的冷汗已被吓了出来,他若遇着这一着,能避开的希望实在不多。

  但林太平却似乎对她招式的每种变化都早已熟悉得很。

  她的剑如经天长虹,刚飞到林太平面前,林太平身子突然一转,向前冲出,已拔出了地上的拐杖。

  紫衣女长啸不绝,凌空翻身,回剑反刺。

  林太平头也不回,随手将拐杖一扬。

  只听“铮”的一声,火星四溅,短剑竟已没入拐杖里。

  紫衣女的身子却已冲天掠起,凌空翻了四个跟斗,才飘飘落下来,落在胡床前,看着林太平发怔。

  郭大路也看得怔住了。

  刚才林太平挥起的拐杖,若有半分偏差,紫衣女的剑只怕已刺入他的胸膛。

  紫衣女出手的方向部位,他竟算得连半分都不差,就好像他跟紫衣女交手过几百次,她一着还未出手,他就已知道了。

  只见林太平随手将拐杖往地上一插,掉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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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冒名者死



  紫衣女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林太平冷冷道:“还等什么?”

  紫衣女咬着嘴唇,道:“你……你难道这么样就想走了?”

  她好像突然变得很激动,连手脚都在发抖。

  林太平迟疑着,终于慢慢地转过身,道:“你想怎么样?”

  紫衣女道:“我……我……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林太平道:“你问吧。”

  紫衣女握紧了双手,道:“你是不是……”

  林太平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是。”

  紫衣女跺了跺脚,道:“好,那么我问你,你那天为什么要逃走?”

  林太平道:“我高兴。”

  紫衣女的手握得更紧,连嘴唇都发白了,颤声道:“我有哪点配不上你,你一定要让我那样子丢人?”

  林太平冷冷道:“是我配不上你,丢人的也是我,不是你。”

  紫衣女道:“现在我既然已找到了你,你准备怎么办?”

  林太平道:“不怎么办。”

  紫衣女道:“你还是不肯回去?”

  林太平道:“除非你杀了我,抬着我的尸体回去,否则就休想。”

  紫衣女眼睛发红嘴唇都已咬出血来,恨恨道:“好,你放心,我绝不会找人来逼你回去的,但总有一天,我要叫你跪着来求我,总有一天……”

  她语声哽咽,已完全忘记来找南宫丑的事了,突又跺了跺脚,凌空一个翻身,掠出墙外。

  跟着她来的人,眨眼间也全都不见。

  只留下满地香花,一卷红毡。

  夜更深,灯光远,黑暗中看不出林太平面上的表情。

  有些事,既不便问,也不必问。

  过了很久,林太平才转过头,勉强向郭大路笑了笑道:“多谢。”

  郭大路道:“应该是我多谢你才对,你为什么要谢我?”

  林太平道:“因为你没有问她是谁,也没有问我怎么认得她的。”

  郭大路笑了笑,道:“你若想说,我不必问,你若不想说,我又何必问。”

  林太平叹了口气,道:“有些事,不说也罢。”

  他慢慢地转过身,走回屋里。

  郭大路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里实在觉得很惭愧。

  因为他不问,只不过因为他已猜出这紫衣女是谁,他知道的事,远比林太平想像中多得多。

  有些事,是他在瞒着林太平,不是林太平瞒着他。——那次他和燕七遇见林太平母亲的事,直到现在,林太平还被蒙在鼓里。

  虽然他们是好意,但郭大路心里总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他从来没有在朋友面前隐瞒过任何事,无论为了什么原因都没有。

  有风吹过,吹起了地上的残花。

  然后他就听见了燕七的声音。

  燕七轻轻道:“现在你想必已知道那位紫衣姑娘是谁了?”

  郭大路点点头。

  他当然已猜出她就是林太平未过门的妻子,林太平就是为了不愿要这么样一个妻子,才逃出来的。

  燕七叹道:“直到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他为什么要逃出来。”

  郭大路苦笑道:“像那样的女孩子,连我都受不了,何况小林?”

  燕七道:“原来你也有受不了的女孩子。”

  郭大路道:“当然有。”

  燕七道:“她长得不是很美吗?”

  郭大路道:“长得美又有什么用?男人看女孩子,并不是只看她一张脸的。”

  燕七眨眨眼,道:“男人怎么样看女孩子?”

  郭大路道:“要看她是不是温柔贤慧,是不是懂得体贴丈夫,否则她就算长得天仙一样,也不会有人喜欢。”

  燕七用眼角瞟着他,道:“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郭大路笑道:“我喜欢的女孩子,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若有一个女孩子真的能了解我,关心我,她就算长得丑一点,凶一点,我还是一样全心全意的喜欢她。”

  燕七嫣然一笑,垂下头,从他身旁走过去,走到墙角的花坛前。

  夜色仿佛忽然又变得温柔起来。

  墙角的芍药开得正艳,燕七轻抚着花瓣上的露珠,过了很久,才回过头,就发现郭大路好像一直都在凝视着他。

  他轻轻皱了皱眉,道:“我又不是女人,有什么好看的?你为什么老是盯着我?”

  郭大路道:“我……我觉得你今天走路的样子,好像跟平常有点不同。”

  燕七道:“有什么不同?”

  郭大路笑道:“你今天走路的样子,好像特别好看,简直比女孩子走路还好看。”

  燕七的脸似又有些红了,却故意板起了脸,冷冷道:“我看你近来好像也有点变了。”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你最近好像得了种莫名其妙的毛病,总是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真该替你找个大夫来看看才对。”

  郭大路怔了半晌,目中竞真的露出了种忧郁恐惧之色,竟真的好像一个人知道自己染上大病的样子。

  燕七却又笑了,嫣然道:“但你也用不着太担心,其实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的。”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你知不知道毛病最大的是谁?”

  郭大路道:“不知道。”

  燕七道:“就是那位玉姑娘。”

  郭大路道:“玉姑娘是谁?”

  燕七道:“玉姑娘就是刚才来的那女孩子,她姓玉,叫玉玲珑。”

  郭大路道:“玉玲珑?”

  燕七道:“你以前难道从来没有听说过她?”

  郭大路道:“没有。”

  燕七叹了口气,摇着头道:“看来你真是孤陋寡闻,一点学问也没有。”

  郭大路道:“我也看得出她毛病实在不小,但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听说过她呢?”

  燕七道:“因为她九岁的时候,就已经是江湖中的名人了。”

  郭大路道:“九岁?你是说九岁?”

  燕七点点头,道:“她家世显赫,而且从小就是个女神童,据说还未满两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练武,五岁时就已把招式变化最繁复的一套‘七七四十九式回风舞柳剑’学全了。”

  郭大路道:“她说她九岁的时候已杀过人,听你这么讲,她说的话好像并不假。”

  燕七道:“一点也不假,她九岁的时候非但真的杀过人,而且被杀的还是江湖中一个很有名气的剑客。”

  郭大路问道:“从那时以后,她每个月都要杀个把人?”

  燕七道:“那也不假。”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世上哪有这么多人送去给她杀?”

  燕七道:“不是别人送去,是她自己去找别人。”

  郭大路道:“到哪里去找?”

  燕七道:“到各处去找。只要她听说有人做了件该杀的事,就立刻会赶去找那个人算账。”

  郭大路道:“难道她每次都能得手?”

  燕七道:“她自己武功高低,你刚才已见过了,再加上那两个昆仑奴,和两个蛮女,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甚至连那四个挑灯的婢女,武功都不弱,所以只要她找上门去,就很少有人能逃避得了。”

  郭大路道:“难道就没有人管管她?”

  燕七道:“她父亲死得很早,母亲是江湖中最难惹的母老虎,对这宝贝女儿,一向千依百顺,别人就算惹得起她,也惹不起她母亲。”

  他叹了口气,接着又道:“何况她杀的人本来就该杀,所以江湖中老一辈的人,非但没有责备她,反而只有夸奖她。”

  郭大路道:“所以她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已成为江湖中派头最大,武功也最高的女孩子——杀的人越多,武功自然也越高。”

  郭大路又道:“就因为如此,所以连南宫丑这样的人,知道她要来找麻烦的时候都只有躲起来不敢露面?”

  燕七道:“答对了。”

  郭大路道:“南宫丑当然已知道她和小林的关系,所以才会躲着不露面?”

  燕七道:“答对了。”

  郭大路道:“但南宫丑若不是真的很该死,她也不会来找他的?”

  燕七道:“不错,她以前从来也没有找错过人。”

  郭大路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所以错的并不是她,是我。”

  燕七道:“你也没有错。”

  他柔声接着道:“有恩必报,一诺千金,本来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你这么样做,绝没有人会怪你。”

  郭大路道:“只有一个会。”

  燕七道:“谁?”

  郭大路道:“我自己。”

  ******

  天已快亮了。

  郭大路身上还披着那件袍子,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乳白色的晨雾,慢慢地从院子里升起,听着晚风自远方传来的鸡啼。

  然后,他就听到开门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一阵很轻很慢的脚步,走到他身后,停下。

  他还是没有回头,只淡淡的问了句:“你睡得还好么?”

  黑衣人就站在他身后,凝视着他的脖子,道:“十年来我从未睡得如此安适过。”

  郭大路道:“为什么?”

  黑衣人道:“因为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人,替我在门外看守过。”

  郭大路笑了笑,道:“没有人为你看门,你就睡不着?”

  黑衣人道:“有人替我看门,我也一样睡不着。”

  郭大路道:“为什么?”

  黑衣人道:“因为我从不相信任何人。”

  郭大路道:“但你却好像很信任我。”

  黑衣人忽然笑了笑,道:“看来,你好像也很信任我。”

  郭大路道:“怎见得?”

  黑衣人缓缓道:“因为除了你之外,从没有别的人敢让我站在他背后。”

  郭大路道:“哦?”

  黑衣人道:“我并不是君子,我常常在背后杀人的。”

  郭大路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背后杀人的确方便得多。”

  黑衣人道:“尤其是在这点头的时候。”

  郭大路道:“在点头的时候?”

  黑衣人道:“每个人后颈上,都有一处最好下刀的地方,你只有找到这地方,才能一刀砍下他的脑袋来,这道理有经验的刽子手都明白。”

  郭大路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的确有道理,很有道理。”

  黑衣人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你一直没有睡?”

  郭大路道:“我若睡了,你还能睡么?”

  黑衣人又笑了。

  他的笑声尖锐而短促,就好像刀锋在磨擦。

  他忽然走到郭大路前面来了。

  郭大路道:“你为什么让我站在你背后?”

  黑衣人道:“因为我不愿被你诱惑。”

  郭大路道:“诱惑?”

  黑衣人道:“我若站在你背后,看到你再点头时,手会痒的。”

  郭大路道:“你手痒的时候就要杀人?”

  黑衣人道:“只有一次是例外。”

  郭大路道:“哪一次?”

  黑衣人道:“刚才那一次。”

  这句话说完,他忽然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郭大路看着他,直到他走到门口,忽然道:“等一等。”

  黑衣人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该说的似已全都说完了。”

  郭大路道:“我只有一句话要问你。”

  黑衣人道:“问。”

  郭大路慢慢地站起来,一字字道:“你是不是南宫丑?”

  黑衣人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但郭大路却可以看得出,他肩上的肌肉似已突然僵硬。

  风也似乎突然停了,院子里突然变得死寂无声。

  过了很久,郭大路才缓缓道:“你若不愿说话,点点头也行,但你可以放心,我从来没有砍人脑袋的经验,也绝不会在背后杀人。

  还是没有风,没有声音。

  又过了很久,黑衣人才缓缓道:“十年来,你是第七个问我这句话的人。”

  郭大路道:“前面那六个人,是不是全都死了?”

  黑衣人道:“不错。”

  郭大路道:“他们就是因为问了这句话才死的?”

  黑衣人道:“无论谁要问这句话,都得付出代价,所以你最好还是先考虑考虑再问。”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也很想考虑考虑,只可惜现在我已经问过了。”

  黑衣人猝然回身,目光刀一般瞪着他,厉声道:“我若是南宫丑又如何?”

  郭大路淡淡地道:“昨天晚上我已答应过你,只要你走进这扇门,就是我的客人,绝没有人会伤害你,也没有人会赶你出去。”

  黑衣人道:“现在呢?”

  郭大路道:“现在这句话还是同样有效,我只不过想留你多住些时候而已。”

  黑衣人道:“住到什么时候?”

  郭大路又是淡淡道:“住到你想通自己以前所做的事都不对。住到你自己觉得惭愧、忏悔的时候,你就可以走了。”

  黑衣人的瞳孔似在收缩,厉声道:“我若不肯又如何?”

  郭大路笑了笑,道:“那也很简单。”

  他慢慢地走过去,微笑道:“我脖子后面是不是也有处比较容易下刀的地方。”

  黑衣人道:“每个人都有。”

  郭大路道:“你若能找出来,一刀砍下我的脑袋,也可以走了。”

  黑衣人冷笑道:“我已用不着再找。”

  郭大路道:“你刚才就已找了出来?”

  黑衣人道:“刚才我未曾下手,是为了报答你昨夜之情,但现在……”

  他身子突然向后一缩,人已箭一般窜了出去。

  郭大路竟也跟着窜了过去。

  黑衣人凌空一翻,剑已出鞘,七尺长剑,如一泓秋水。

  突然间,“呛”的一声。

  这柄秋水般的长剑上,竟又多了个剑鞘。

  剑鞘是从郭大路的长袍下拿出来的。

  黑衣人身子往后窜,他也跟着窜出,黑衣人的长剑出鞘,他就拿出了袍子下的剑鞘,往前面一套,套住了黑衣人的剑。

  剑长七尺,剑鞘却只有三尺七寸。

  但黑衣人的剑既已被套住,就再也无法施展。

  他身子还是在往后退,因为他已没法子不退——郭大路双手握住剑鞘,用力往前送,他长剑若不撒手,就只有被一直推得往后退。

  他长剑若是撒手,那么就势必要被自己的剑柄打在胸膛上。

  他身子本就是往后退的,现在想改变用力的方向,再往前推,已不可能,所以现在根本已身不由主。

  郭大路往前推一尺,他就得往后退一尺。

  只听“砰”一声,他身子已被推撞在墙上。

  郭大路还是用双腕握住剑鞘,将他的人紧紧地顶在墙上。

  这时他退无可能,长剑更不能撒手——只要一撒手,剑柄就会重重的打上他的胸膛。

  这情况之妙,若非亲眼看到的人,只怕谁也想像不出。

  郭大路笑道:“这一着你大概没有想到过吧?”

  黑衣人咬着牙,道:“这算是什么功夫?”

  郭大路笑道:“这根本就不能够算是什么功夫,因为这种功夫,除了对付你之外,对付别的人根本就没有用。”

  他好像还生怕这黑衣人不懂,所以又解释道:“因为世上除了你之外,绝没有别人会用这种法子拔剑的。”

  黑衣人冷冷道:“你特地想出了这么一着来对付我的?”

  郭大路道:“答对了。”

  黑衣人又道::你其实早已存心要将我留在这里的了?”

  郭大路笑道:“其实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每天都可以安心睡觉。”

  黑衣人道:“哼!”

  郭大路道:“只要你肯答应我留下来,我立刻就放手。”

  黑衣人道:“哼!”

  郭大路道:“哼是什么意思?”

  黑衣人冷笑道:“现在我虽然无法杀你,但你也拿我无可奈何,只要你一松手,我还是可以立刻置你于死地。”

  郭大路道:“那倒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黑衣人道:“所以你休想以此要挟我,我就算肯答应,也得等你先放开手再说。”

  郭大路看了他半晌,忽又笑了笑,道:“好,我不妨再信任你一次,只要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还没有放手,竟然看到一样东西从黑衣人的胸膛钻了出来。

  一段剑尖!

  剑尖上还在滴着血。

  黑衣人看着这段剑尖,目中的表情就和鬼公子临死前完全一样。郭大路也看得怔住了。

  只听黑衣人喉里“格格”作响,仿佛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郭大路突然大喝一声,凌空掠起,掠出墙外。

  这柄剑果然是从墙外进来的,穿过了黑衣人的胸膛,剑柄还留在墙外。

  但只有剑柄,没有人。

  风又吹起,山坡上野草如波浪般起伏,但却看不见半条人影。

  剑柄上系着块白绸子,也在随风卷舞。

  郭大路想去拔剑,却又发现白绸上还写着七个墨渍淋漓的字:

  “冒名者死!南宫丑。”

  剑尖上血渍已干,黑衣人却仿佛还在垂首凝视着这段剑尖,又仿佛还在沉思。

  那神情也正和鬼公子死时完全一样。

  燕七、王动、林太平都远远的站在走廊上,看着他尸体。

  他来得奇突,死得更奇突。

  但最奇突的还是,原来连他也不是南宫丑。

  郭大路站在他身旁,看着他胸上的剑尖,似乎也在沉思。

  燕七悄悄走过去,道:“你在想什么?”

  郭大叹了口气,道:“我在想,他既不是南宫丑,为什么要替南宫丑背这口黑锅?”

  燕七道:“什么黑锅?”

  郭大路道:“他若不是南宫丑,玉玲珑就不会杀他,他根本就不必躲到这里来,现在当然也就不会死在这里。”

  燕七道:“你是不是为他难受?”

  郭大路道:“有一点。”

  燕七道:“但我却只替南宫丑难受。”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他冒了南宫丑的名,在外面也不知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坏事,南宫丑也许连影子都不知道,所以你本该说,是南宫丑替他在背黑锅,不是他替南宫丑背黑锅。”

  郭大路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却还是叹息着道:“但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客人,总是死在我们院子里的。”

  燕七道:“所以你还是在为他难受?”

  郭大路道:“还是有一点。”

  燕七道:“你刚才若真的松了手,不知道他现在会不会替你难受?”

  郭大路道:“我若松开了手,他难道就会乘机杀我?”

  燕七道:“你以为他不会?”

  郭大路叹道:“无论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人总是人,总有些人性的,你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却也绝不能够不相信它的存在,否则,你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燕七凝视着他,忽也叹息了一声,柔声道:“其实我又何尝不希望你的看法比我正确?……”

  郭大路抬起头,遥视着云天深处,沉默了很久,忽又道:“现在我也在希望一件事。”

  燕七道:“你希望什么?”

  郭大路道:“我只希望,有一天我能看到真的南宫丑,看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眼睛里发着光,缓缓接着道:“我想,他一定比我以前看过的任何人都神秘得多,可怕得多。”

  但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南宫丑这么样的一个人存在呢?

  谁也不知道,谁也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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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9 12: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 春去何处?



  没有人知道南宫丑的下落,正如没有人能知道春的去处。

  但春天还会再来,南宫丑却一去无消息。

  现在,春已将去。

  院子里的花虽开得更艳,只可惜无论多美的花,也不能将春留住。

  天气已渐渐热了起来。

  王动的伤势虽已好了,但人却变得更懒,整天躺在竹椅上,几乎连动都不动。

  除了他们为那黑衣人下葬的那一天……

  那一天虽近清明,却没有令人断魂的雨。

  天气好得很,他们从墓地上回来,王动又像往常一样,走在最后。

  红娘子没有来。

  她的伤虽也已快好了,却还是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现在不是王动在躲着她,她反而好像总是在躲着王动。

  女人的心,总是令人捉摸不透的。

  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郭大路最近好像也总是在躲着燕七。

  燕七和林太平在前面走,他就懒洋洋的在后面跟着王动。

  半路上,王动找了个有树阴的地方坐下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

  他也跟着坐下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两个呵欠。

  王动笑了,看着他微笑道:“最近你好像变得比我还懒。”

  郭大路道:“谁规定只有你才能最懒的?我能不能比你懒一点?”

  王动道:“不能。”

  郭大路道:“为什么不能?”

  王动道:“因为你最近本该比谁都有劲。”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燕七说你的话?”

  郭大路道:“不记得。他说的话我为什么一定要记得?”

  这人就好像刚吞下三吨火药,一肚子都装满了火药气。

  王动并不在意,还是微笑着道:“他说,我们这四个人之中,本来以你的武功最差的。”

  郭大路道:“你们都有好师傅,我没有。”

  王动道:“可是自从那天你跟黑衣人交过手之后,他才发现,我们的武功虽然比你高,但若真和你打起来,也许全都不是你的对手。”

  郭大路冷冷道:“他说的话,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王动道:“但我相信,因为我的看法也跟他一样。”

  郭大路道:“哦?”

  王动道:“你武功虽然不如我们,但是和人交手时,却能随机应变,制敌机先,若套句老话来说,你正是个天赋异禀,百载难遇的练武好材料,所以……”

  郭大路道:“所以我们应该打一架来试试看,对不对?”

  他的火药味还很重,王动还是不理他,微笑着道:“所以你应该振作起精神来,再好好的练练功夫,若能够找个好师傅,以后说不定就是天下武林的第一高手。”

  郭大路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倒并不想找个好师傅,只想找个好大夫。”

  王动道:“为什么?”

  郭大路咬着自己的手指甲,道:“因为……因为我有病。”

  王动动容道:“你有病?什么病?”

  郭大路道:“一种奇怪的病。”

  王动道:“你以前为什么没有说起过?”

  郭大路道:“因为我……我不能说。”

  他的确满脸都是痛苦之色,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王动居然也没有再问。

  因为他知道问得越急,郭大路越不会说的。

  他既然不问,郭大路反而憋不住了,反而问他:“你难道没有发现最近我有点变了?”

  王动皱着眉,沉吟着说道:“嗯,好像有那么一点。”

  郭大路叹道:“那就因为我有病。”

  王动试探着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毛病在哪里?”

  郭大路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就在这里。”

  王动皱眉道:“你得的是心病?”

  郭大路的脸色更痛苦。

  王动道:“心病也有很多种,据我所知,最厉害的一种就是相思病——你难道得了相思病?”

  郭大路不停的叹气。

  王动却笑了,道:“相思病并不丢人的,你为什么不肯说出来?说不定我还可以替你去作媒呢。”

  郭大路用力咬着牙,又过了很久,忽然一把抓住王动的肩,道:“你是不是我的好朋友?”

  王动道:“当然是。”

  郭大路道:“好朋友是不是应该互相保守秘密?”

  王动道:“当然应该。”

  郭大路道:“我有个秘密,已憋了很久,再不说出来,只怕就要发疯了,可是……可是我想说出来,又怕你笑我。”

  王动道:“你……你得的难道是……是花柳病?”

  郭大路道:“不是。”

  王动松了口气,道:“那就没关系了,你尽管说出来,我绝不笑你。”

  郭大路又犹豫半天,才苦着脸道:“相思病也不只一种,我得的却是最见不得人的那一种。”

  王动道:“为什么见不得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那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丢人?”

  郭大路道:“可是……可是……我这相思病,并不是为女人得的。”

  王动也怔住了,怔了半天,才试探着问道:“你相思的难道是个男人?”

  郭大路点点头,简直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王动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故意压低了声音,悄悄道:“不会是我吧?”

  郭大路看着他,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只有板着脸道:“我的病还没有那么重。”

  王动却似又松了口气,笑道:“只要不是我,就没有关系了。”

  他忽又压低声音,道:“是不是小林?”

  郭大路道:“你见了活鬼。”

  王动又皱眉想了半天,才展颜笑道:“我明白了,你喜欢的是燕七。”

  郭大路不说话了。

  王动悠然道:“其实我早就已看了出来,你老是喜欢跟他在一起。”

  郭大路苦着脸:道:“以前我还没有觉得什么不对,还以为那只不过因为我们是好朋友,但后来……后来……”

  王动眨了眨眼,道:“后来怎么样?”

  郭大路道:“后来……后来就不对了。”

  王动道:“什么地方不对?”

  郭大路道:“我也说不出来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反正只要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就特别不一样。”

  王动道:“有何不一样?”

  他倒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连一点都不肯放松。

  郭大路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反正……反正就是不一样。”

  他说了也等于没说。

  王动好像已忍不住要笑出来了,但总算还是忍住,正色道:“其实这也不能算丢人的事。”

  郭大路道:“还不丢人?像我这样一个男子汉,居然……”

  王动道:“有这种毛病的人,你也不是第一个。断袖分桃,连皇帝老子都有这种嗜好,而且千古传为佳话,我看倒不如索性跟他……”

  郭大路跳了起来,瞪着他,怒道:“原来你不是我的朋友,我看错了你。”

  他扭头就想走了。

  王动却拉住了他,道:“别生气,别生气,我这只不过是在试探你的,其实我也早已看出来,燕七这个人有点不对了。”

  郭大路怔了怔,道:“他有什么不对?”

  王动好容易才总算没有笑出来,板着脸道:“你难道没有看出他这人有点邪气?”

  郭大路道:“邪气?什么邪气?”

  王动道:“我们虽然是这么好的朋友,但他却还是像防偷似的防着我们,睡觉的时候,一定先把门窗都拴上,对不对?”

  郭大路道:“对。”

  王动道:“他每次出去的时候,总是偷偷的溜走,好像生怕我们会跟着他似的,对不对?”

  郭大路道:“对。”

  王动道:“他好像从来没洗过澡,但身上却并不太臭,穿的衣服虽然又脏又破,但屋子里却比谁都干净……你说这些地方是不是都有点邪气?”

  郭大路脸色似乎有些发白,迟疑着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他……”

  王动道:“我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说他是魔教的人。”

  他忽然大声咳嗽,因为若再不咳嗽,只怕就要笑出来了。

  郭大路的脸色却更发白,嘴里翻来覆去的念着两个字:“魔教……魔教……”

  王动咳嗽了半天,才总算忍住了笑声,又道:“我只不过听说魔教中有几对夫妻很奇怪。”

  郭大路道:“什么地方奇怪?”

  王动道:“这几对夫妻,丈夫是男人,太太也是男人。”

  郭大路就像是忽然中了一根冷箭似的,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王动,嗄声道:“你……一定要帮我个忙。”

  王动道:“怎么帮法?”

  郭大路道:“想法子大吵一架。”

  王动道:“大吵一架?怎么吵法?”

  郭大路道:“随便怎么吵都没关系,吵得越厉害越好。”

  王动道:“为什么要吵?”

  郭大路道:“因为吵过之后我就可以一走了之。”

  王动的脸色也变了变,似乎觉得自己这玩笑开得太大了,过了半晌,才勉强笑道:“其实你也不必要走,其实他……”

  他好像要说出什么秘密,但郭大路却打断了他的话,抢着道:“其实我也不是真的要走,只不过暂时离开这里一阵子。”

  王动道:“然后呢?”

  郭大路道:“然后我就在山下等着他,只要他出去,我就可以暗中跟踪,看看他究竟到些什么地方去,跟些什么人见面。”

  他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无论如何,我也要查出他究竟有什么秘密。”

  王动沉吟着,道:“你为什么不在家里等?”

  郭大路道:“因为我若就这样跟踪他,一定会被他发觉的。”

  王动道:“难道你想到山下去易容改扮?”

  郭大路道:“嗯。”

  王动道:“你懂得易容术?”

  郭大路道:“不懂,但我却有我的法子。”

  王动歪着头,考虑了半天,缓缓道:“你既然已决心要这么做,也未尝不可,只不过……”

  郭大路道:“只不过怎么样?”

  王动道:“我们要吵,就得吵得像个样子,否则他绝不会相信的。”

  郭大路道:“不错。”

  王动道:“所以我们就要等机会,绝不能就这样无缘无故的吵起来。”

  郭大路道:“要等什么样的机会呢?”

  王动笑了笑,道:“我虽然不太喜欢跟别人吵架,但要找个吵架的机会,倒并不太困难。”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你本来就常常不说人话。”

  郭大路也笑了,道:“若是燕七在这里,我现在就可以跟你吵起来。”

  王动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郭大路道:“担心什么?”

  王动道:“我只怕他帮着你跟我吵,吵完了跟着你一起走。”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这点你倒用不着担心。”

  王动道:“哦?”

  郭大路道:“我既然能跟你吵,难道就不能跟他吵么?”

  王动又笑了,道:“当然能。有时你说的话,足足可以气死一城的人,无论谁跟你吵起来,我都不会觉得很奇怪的。”

  郭大路还没有开口,突然听到一声惊呼,从那边的树林中传了出来。

  一个少女的声音在放声大叫:“救命呀……救命!”

  男人听到女孩子叫“救命”,大多数都会立刻赶过去。

  就算他并没有真的准备去救她,至少也会赶过去看看。

  每个男人一生中,多多少少总会幻想过一两次“英雄救美”这种事的,只可惜事实上这种机会并不太多而已。

  现在机会来了,郭大路怎么肯错过。

  郭大路不等王动有所行动,就已经跳了起来,直冲过去。

  只可惜他好像还是迟了一步。

  他身子刚跳起来,就看到一个人箭也似的冲入了树林。

  叫“救命”的女孩,大多数都不会长得太丑,但像现在叫救命的这个女孩子这么样漂亮的,倒也并不太多。

  这女孩子年纪不大,最多也只不过十七八岁,梳着两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更显得俏皮伶俐。

  她手里提着花篮,一张白生生的瓜子脸吓得面无人色,正围着一棵树在打转。

  一个满脸胡子的彪形大汉,脸上带着狞笑,围着树追。

  他追得并不急,因为他知道这女孩子已经是他口中的食物,已经休想逃出他的掌心。

  他再也想不到半路上竟会杀出个程咬金来。

  幸好来的这程咬金,只不过是年轻小伙子,长得也跟大姑娘差不多。

  所以,不等林太平开口,他反而先吼了起来,大声道:“你这兔崽子,谁叫你来的?若是撞走了老子的好事,当心老子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

  林太平沉着脸,道:“什么好事?”

  大汉狞笑道:“老子在干的什么事,你小子难道看不出?”

  那小姑娘已躲到林太平背后,喘着气,颤声道:“他不是好人,他……他要欺负我。”

  林太平淡淡道:“你放心,现在已经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大汉怒吼道:“难道你这个兔崽子还想多管闲事不成?”

  林太平道:“好像是的。”

  大汉狂吼一声,饿虎扑羊般,向林太平狠狠扑了过来。

  看来他也是练过几天功夫的,不但下盘很稳,而且出手也很快。

  只可惜他遇着的是林太平。

  林太平一挥手,他就已像野狗被踢了一腿,“骨碌碌”滚了出去。

  他又惊又怒,嘴里大骂着,看样子还想爬起来,再拼一拼。

  谁知后面已有个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这人不但力气大,身材也不比他矮,只用一只手拎住他,他居然连一点反抗的法子都没有。

  郭大路总算赶来了,拎着他走到林太平面前,微笑道:“你说应该怎么打发这小子?”

  林太平道:“那就得看这位姑娘的意思了。”

  那小姑娘惊魂未定,身子还在发抖。

  郭大路冲着她挤了挤眼,笑道:“这人欺负了你,我们把他宰了喂狗,你说好不好?”

  小姑娘惊呼一声,吓得人都要晕了过去,一下子倒在林太平身上。

  郭大路大笑,道:“我只不过是说着玩的,像这种臭小子,连野狗都不肯嗅一嗅的。”

  他一挥手,喝道:“滚吧,滚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用不着他说,这大汉早已连滚带爬的跑了。

  小姑娘这时才松了口大气,红着脸站了起来,盈盈拜倒,道:“多谢这位公子相救,否则……否则……”

  她眼圈又开始发红,连话都说不出了,像是恨不得抱住林太平的脚,来表示自己心里有多么感激。

  林太平的脸也红了。

  郭大路笑道:“救你的又不是这位公子一个人,我也有份,你为什么不来谢谢我?”

  小姑娘的脸更红,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幸好这时燕七已赶来,瞪着郭大路,道:“人家已经受了罪,你还要欺负她?”

  他将这小姑娘从地上拉起来,道:“他这人也有点毛病,你用不着理他。”

  小姑娘垂着头,道:“多……多谢。”

  燕七道:“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会跟那种人到这种地方来的?”

  小姑娘头垂得更低,嗫嚅着道:“我是个卖花的,他说这地方有人要把我这一篮子花都买下来,所以……所以我就跟着他来了。”

  燕七叹了口气,道:“这世上男人坏的比好的多,下次你千万要小心。”

  林太平忽然开口问道:“你这一篮子花,共值多少钱?”

  卖花姑娘道:“三……三……”

  林太平道:“好,我就给你三两银子,这一篮花我全买下来。”

  卖花女抬起头,看着他,温柔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

  林太平却又红着脸,扭过头去,反而好像不敢面对着她。

  郭大路看看林太平,又看看这卖花女,忽然问道:“小姑娘你贵姓?”

  卖花姑娘却好像很怕他的样子,他一开口,这小姑娘就吓得退了两步。

  郭大路道:“你是不是住在山下?是不是最近才搬来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卖花姑娘红着脸,垂着头,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郭大路笑笑,道:“你怎么不说话呀?难道是个哑巴?”

  卖花姑娘像是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忽然扭头就跑。

  只见她两条大辫子背后甩来甩去,跑出去很远,忽又回过头来,瞟了林太平一眼,把篮子里的花全都拿出来,放在地上,道:“这些花全都送给你。”

  话还没有说完,脸更红,跑得更快,好像生怕别人会追过去似的。

  郭大路笑道:“这小姑娘胆子真小。”

  燕七冷冷道:“看见你那副穷凶极恶的样子,胆子再大的女人,也一样会被你吓跑。”

  郭大路道:“我只不过问了她两句话而已,又没有怎么样。”

  燕七道:“人家姓什么,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又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好问的?”

  郭大路笑道:“我又不是自己要问。”

  燕七道:“你替谁问?”

  郭大路向林太平呶了呶嘴,笑道:“你难道没看见我们这位多情公子的样子?”

  林太平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眼睛还盯在小姑娘身影消失的地方,竟似有些痴了。

  ******

  春天还没有去远,早上的风里,还带着春寒。

  郭大路推开门,深深吸了口气,一院子春风就似已全都扑入他怀里。

  每天起得最早的人,一定是他,因为他觉得将大好时光消磨在床上,实在是件很浪费的事。

  但今天他推开门的时候,却发现林太平已经站在院子里。

  站在院子里发怔。

  郭大路轻轻咳嗽了几声,他没听见,郭大路又敲了敲栏杆,他也没听见。

  他眼睛直勾勾的盯在墙角的一丛芍药上,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郭大路轻轻走过去,突然大声道:“早。”

  林太平这回终于听见了,同时也吓了一跳,回头看见郭大路,才勉强笑道:“早。”

  郭大路盯着他的脸,道:“看你眼睛红红的,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

  林太平支吾着,道:“嗯。”

  郭大路又道:“你看来好像有点心事,究竟在想什么?”

  林太平道:“我在想……春天好像已经过去了。”

  郭大路道:“不错,春天已经过去了,昨天刚过去的。”

  林太平道:“昨天过去的?”

  郭大路微笑道:“你难道不知道么?昨天那位小姑娘跑走的时候,春天岂非也已跟着她一起走了么?”

  林太平的脸红了,郭大路故意叹了口气,喃喃道:“春天到哪里去了呢?谁知道?……若有人知春的去处,又何妨唤归来同住。”

  林太平红着脸道:“你能不能少说几句缺德话?”

  郭大路笑道:“我这话难道就错了么?你难道不想将春天留住?”

  林太平道:“我……”

  他忽然停住了口,因为这时春风忽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歌声: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提着花篮儿,上市场。

  穿过大街,走过小巷,

  卖花,卖花,声声嚷。

  花儿虽美,花儿虽香,

  没有人买怎么样?

  提着花篮儿,空着钱袋。

  怎么回去见爹娘?”

  歌声又甜又美,又有些酸酸的,不但林太平听痴了,就连郭大路都已听得出神。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春天并没有去远,现在又回来了。”

  他忽然用力一推林太平,笑道:“你还不出去,还怔在这里干什么?”

  林太平红着脸道:“出去干什么?”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人家昨天送了你那么多花,今天你至少也该对人家表示点意思呀。”

  林太平还在犹豫着,却终于还是半推半就的,被郭大路推了出去。

  雾已散,阳光满地。

  一个手提着花篮的小姑娘,正踩着满地阳光,慢慢地走过来。

  她抬起头,忽然看见林太平,满地阳光忽然全都到了她脸上。

  也许还有一半在林太平脸上。

  郭大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小姑娘,悄悄地退了回去。

  掩上门,将他们留在门外。

  春风温柔的就像是情人的眼波。

  郭大路微笑着,心里觉得愉快极了,背负起双手,在院子里慢慢地踱着步。

  他本来并不想找燕七去的,但抬起头来时,忽然发觉已到了燕七门外。

  如此美的春光,怎能不让朋友来同享?

  郭大路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敲门。

  没有回应。

  敲门声再大,还是没有回应。

  燕七怎会睡得这么死?

  郭大路大声唤道:“太阳已经晒在头上了,还不起来?”

  门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背后却有了声音,是王动的声音。

  王动道:“他不在后面院子,也不在厨房。”

  郭大路的脸色已有些变了,忍不住用力去推门。

  门根本是虚掩着的。

  郭大路一推开门,一院子春光好像已被他推了出去。

  屋子里没有人。

  床上的被褥,还整整齐齐的摆在那里,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

  非但燕七的人不在屋里,他的一些零星东西也全都不见了。

  郭大路站在那里,手脚冰冷。

  王动的眉也皱了起来,喃喃道:“看样子他好像是昨天晚上走的。”

  郭大路道:“嗯。”

  王动道:“这次他为什么把东西也带走了呢?为什么连一点话都没有留下来?”

  郭大路突然转身,用力抓住了王动的肩,道:“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告诉他什么?”

  王动道:“你想我会告诉他什么?”

  郭大路道:“我跟你说的那些话。”

  王动道:“你以为我是那种人?”

  郭大路道:“你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王动叹了口气接道:“现在我们已用不着吵架了,否则就凭着这句话,我已经可以跟你吵起来。”

  郭大路怔了半晌,终于也长长叹了口气,慢慢地松开手。

  王动勉强笑了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急,以前他也溜出去过,过几天就会回来的。”

  郭大路摇摇头,苦笑道:“你自己刚才也说过,这次不同。”

  王动道:“可是他根本没有原因要不辞而别。”

  郭大路低下头,道:“也许……也许他也跟我一样,也觉得有点不对了,所以……所以,还是不如走了的好。”

  王动犹豫着,道:“其实你们根本也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郭大路苦笑道:“还没有?”

  王动道:“其实他……他……”

  郭大路道:“他怎么样?”

  王动凝视他,过了半晌,忽又摇了摇头,道:“没怎么样,没怎么样……”

  他不等说完话,就掉头走了。

  郭大路道:“你到哪里去?”

  王动道:“去找杯酒喝喝。”

  其实王动也并不是个能将话藏在心里的人,—只不过觉得,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因为他觉得,有些事郭大路也是不知道的好,知道得多了,反而更烦恼。

  只可惜不知道也同样烦恼。

  现在春天才真的去远了。

  春去何处?从来没有人知道。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提着花篮儿,上市场……”

  甜美的歌声,每天清晨都能听得到。

  只要听到这歌声,林太平就觉得春天已回来了。

  但郭大路的春天却已一去不返。

  燕七的人也和春风一样,一去就无踪影,一去就无消息。

  “他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一句话都不留下?”

  郭大路决心要将这原因找出来。

  所以他也走了。

  走的时候只留下了一句话:“不找到他,我绝不回来!”

  ******

  富贵山庄中的笑声少了,天气虽一天比一天热,但在王动的感觉中,这地方却似一天比一天冷。

  没有郭大路的消息,没有燕七的消息,也没有春天的消息。

  只有那甜美的歌声,还是每天都可以听到。

  除此之外,惟一令人稍觉愉快的,就是红娘子的伤也已痊愈。

  有一天,她和林太平陪着王动,坐在屋檐下。

  苍穹本来一碧如洗,但忽然间,乌云已连天而起。

  接着,夏日的雷雨就已倾盆而落。

  雨水重帘般从屋檐上倒挂而下,墙角的残花也已不知被雨水冲向何处。

  王动看着檐上的雨帘,忽然长叹了一声,喃喃道:“春天真的已经过去了。”

  红娘子柔声道:“现在虽已过去了,但很快就会再来的。”

  林太平道:“不错,春天无论去多远,都一定会回来的。”

  王动道:“一定?”

  林太平道:“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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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9 12: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回 同是天涯沦落人



  雷雨。

  雨点乱石般打在郭大路身上。

  他终于醒了。

  陋巷、低墙,他醒来才发觉自己睡在墙角的泥泞中,至于他是怎么会睡在这里的?已睡了多久?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记得昨夜先跟东城兄弟们一起去踹西城老大的**,打得那里鸡飞狗跳,一塌糊涂。

  然后东城的老大就特地为他在小冬瓜的妓院里大摆庆功宴,二三十个弟兄,轮流灌他的酒。

  东城老大还当众拍胸脯,表示只要他能把西城那一帮打垮,以后西城那边的地盘就归他,后来两个人好像还磕头,拜了把子。

  再后面的事他就更记不清了,好像是小冬瓜的妹妹小蜜桃把他扶回去的,正在替他脱靴子,脱衣裳。

  可是他忽然却不肯,一定要走,要出去找燕七。

  小蜜桃想拉他,反而挨了个耳刮子。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躺在这里,中间那一段,完全变成了空白。

  严格说来,这半个多月的日子,究竟是怎么过的,他也弄不清。

  他本来是出来找燕七的,但人海茫茫,又到哪里去找呢?

  所以他到了这里后,就索性留了下来,每天狂嫖乱醉。有一天大醉后,和东城的老大冲突了起来,两人不打不相识,这一打,竟成了朋友。

  那时东城老大正被西城帮压得透不过气,郭大路就拍胸脯,保证为他出气。

  所以他就跟东城的弟兄们混在一起了。每天喝酒、**、打架、找女士,每天都大叫大笑,日子好像过得开心极了。

  但为什么每次醉后,他都要一个人溜走,第二天醒来时,不是倒在路上,就是躺在阴沟里?

  一个人若要折磨别人,也许艰难,但若要折磨自己,就很容易了。

  他是不是在故意折磨自己?

  好大的雨,雨点打在人身上,就好像石子一般。

  郭大路挣扎着,勉强站起来,头疼得仿佛随时都会裂开来,舌头上也像是长出了一层厚厚的青苔。

  这种日子过得真的有意思吗?

  他不愿想。

  他什么事都不愿想,最好立刻有酒,再开始喝,最好每天都没有清醒的时候。

  仰起脖子,想接几口雨水来喝,雨点虽然很多很密,能落到他嘴里的,却偏偏没有多少。

  世上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看看明明可以得到的,却偏偏得不到。你愤怒、痛苦,用自己的头去撞墙,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却还是一点用也没有。

  郭大路用力挺了胸膛,胸膛里,心口上,就像是有针在刺着。

  明明不该想的事,为什么偏偏又要想呢?

  霹雳一声,闪电击下。

  他咬了咬牙,大步向前走,刚走了两步,忽然看到前面一扇小门,“呀”的一声开了。

  一个绯衣垂髫的小丫头,手里撑着把花油伞,正站在门口,看着他盈盈的笑,笑起来两个酒窝好深。

  有个这么甜的小姑娘,对着你笑,任何男人都免不了要上去搭讪搭讪的。

  但郭大路现在却没有这种心情,他现在的心情,简直比他的样子还糟。

  但小姑娘却迎了上来,甜甜的笑道:“我叫心心。”

  她不等别人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这种事倒也少见得很。

  郭大路看她两眼,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心心,好,好名字。”

  他不等话说完,又想走了。

  谁知心心却还是不肯放过他,又笑着道:“我认得你。”

  郭大路这才觉得有点奇怪,转过身停下来,道:“你认得我?”

  心心眨着眼,道:“你是不是郭家的大少爷?”

  郭大路更奇怪,忍不住问道:“你以前在哪里见过我?”

  心心道:“没有。”

  郭大路道:“那么你怎么认得我的?”

  心心嫣然一笑,道:“你去问问我们家小姐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你们家的小姐是谁?”

  心心道:“你看见她时,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她在哪里?”

  心心抿嘴一笑,道:“你跟我来,就什么事全知道了。”.

  她转过身,走进了那扇小门,又回头向郭大路招了招手:“来呀。”

  郭大路什么话都没有说,大步走了进去,现在他的好奇心已被引起,你想不叫他进去,都很难了。

  门里是个小小的院子,一蓬紫藤花在暴雨中看来,显得怪可怜的。

  屋檐下挂着三两只鸟笼,黄莺儿正在笼子里吱吱的吵着,好像正在怪她们的主人太不体恤,为什么不把我们带入香闺里。

  心心走上回廊,用一根白生生的小手指,轻轻在笼子上一弹,瞪眼道:“小鬼,吵死人了,今天小姐房里有客人,你们再吵,她也不会睬你们的。”

  她又回眸向郭大路一笑,嫣然道:“你看,你还没进去,她们已在吃醋了。”

  郭大路也只好笑了笑。

  现在他心里除了好奇之外,又多了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感觉,仿佛有点甜酥酥的。

  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仍然如在十里雾中,连一点影子都摸不着。

  “难道我忽然交上桃花运了么?”

  只不过,丫头虽然俏,并不一定就表示小姐也很漂亮。

  那位小姐若是母夜叉,你说怎么办?

  门上挂着的湘妃竹的帘子,当然是天气开始热了之后,刚换上去的。

  门里悄无人声。

  心心掀起帘子,嫣然道:“你先请里面坐,我去请小姐来。”

  里面是个精致高雅的小客厅,地上还铺着厚厚的波斯毡。

  连郭大路都不由自主,先擦了擦脚底的泥,才能走得进去。

  “像这种地方的主人,为什么要请我这么样一个客人进来?”

  那当然一定有目的。

  什么目的呢?

  郭大路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上下下,连五钱银子都不值。

  他对自己笑了笑,索性找了张最舒服、最干净的椅子坐下来。

  桌上有壶茶,还是新泡的。几个小碟子里,摆着很精美的茶食。

  郭大路替自己倒了碗茶,一边喝茶,一边吃杏脯,就好像是这地方的老客人似的,一点也不客气。

  然后,他就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环响声,心心终于扶着他们家的小姐进来了。

  郭大路抬头看了一眼,眼睛就已发直。

  郭先生并不是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伙子,但像这样的美人,倒还真是少见的很。

  若不是这样的美人,又怎配住这样的地方?

  郭大路嘴里含着半片杏脯,既忘了吞下去,也忘了拿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这位小姐已坐下来了,就坐在他对面;一张宜喜宜嗔的脸上,仿佛还带点红晕,也不知是胭脂,还是害羞;一双明如秋水般的眼波,正脉脉含情的看着他。

  郭大路开始有点坐立不安了,想开口说话,一个不小心,却将嘴里含着的半片杏脯,咽在喉咙里。

  心心忍不住“噗哧”一笑,一开始笑,就再也停不下来,捧着肚子,吃吃的笑个不停。

  小姐瞪了她一眼,仿佛在怪她笑得不该,但自己也忍不住为之嫣然。

  郭大路看着她们,突也大笑起来。

  他笑的声音反而比谁都大,你只有在听到这笑声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他是真正的郭大路。

  无论多么严肃,多么尴尬的场面,只要郭大路一笑,立刻就会轻松起来。

  这位羞人答答的小姐,终于也开口说话了。

  她的声音就和她的人同样温柔,柔声道:“这地方虽然不太好,但郭大路既然已来了,就不要过于拘束……”

  郭大路打断了她的话,笑道:“你看我像是个拘束的人吗?”

  小姐嫣然道:“不像。”

  心心也笑道:“茶是小姐刚托人从普洱捎来的,郭大爷多喝两杯,也好醒醒酒。”

  郭大路道:“茶的确不错,你却错了。”

  心心怔了怔,道:“我什么地方错了?”

  郭大路道:“无论多好的茶,也不能醒酒。”

  心心道:“要什么才能醒酒?”

  郭大路道:“酒。”

  心心笑道:“再喝酒岂非更醉?”

  郭大路道:“你又错了,只有酒,才能解酒,这叫做还魂酒。”

  心心眨眨眼道:“真的?”

  郭大路道:“这法子是我积数年经验得来的,绝对错不了。”

  小姐也笑道:“既然如此,还不快去为郭大爷斟酒。”

  酒来了,是好酒。

  菜当然也不错。

  郭大路开怀畅饮,真的好像已将这位小姐当做老朋友,一点也不客气。

  .

  这位小姐居然也能喝两杯,酒色染红了她的双颊,看来更艳光照人。

  郭大路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连酒都似已忘记喝了。

  小姐低下头,轻轻道:“郭大爷再喝三杯,我陪一杯。”

  三杯酒眨眼间就下了肚,郭大路忽然道:“我有几件事要告诉你。”

  小姐道:“请说。”

  郭大路道:“第一,我不叫郭大爷,叫郭大路,我的朋友都叫我小郭。但现在已渐渐忽然变成老郭了。”

  小姐嫣然道:“有些人永远都不会老的。”

  郭大路道:“也有些人永远都不会变成大爷。”

  他又喝了杯酒,才接着道:“我只不过是个穷光蛋,而且又脏又臭,你却是位千金小姐,而且不认得我,为什么要请我来喝酒?”

  小姐眼波流动道:“同是天涯沦落人,若是没缘,又何必认得。”

  心心抢着道:“我们家小姐姓水,闺名叫柔青,现在你们总该已认得了吧。”

  郭大路抚掌笑道:“水柔青,好名字,值得喝三杯。”

  水柔青垂首道:“多谢。”

  郭大路一饮而尽,盯着她,过了很久,忽又道:“我的肠子是直的,无论有什么,那都是存不住的。”

  水柔青嫣然道:“我看得出你是个豪气如云的大丈夫。”

  郭大路道:“那么我问你,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你要我替你出气?”

  心心又抢着道:“我们家小姐足不出户,怎么会有人欺负她?”

  郭大路道:“你是不是遇着了件困难的事,要我替你去解决?”

  心心道:“也没有。”

  郭大路缓缓地道:“我既然来了,又喝了你们的酒,无论什么事,只要你们开口,我一定尽力去做。”

  水柔青柔声道:“只要你有这样的心意,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郭大路瞪着她,道:“你真的没有什么事求我?”

  水柔青道:“真的没有。”

  郭大路道:“那么,你为什么对一个又脏又臭的穷光蛋这么好?”

  水柔青抬起头,看着他,眼波如醉。

  被她这样子看着的人,能不醉的又有几个?

  心心看着郭大路,又看看她的小姐,忽然笑道:“有句话郭大爷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

  郭大路道:“你说。”

  心心道:“天子重英豪,美人喜欢的,也是真正的英雄。”

  水柔青的脸更红,娇嗔轻啐道:“小鬼,再乱嚼舌,看我不撕你的嘴。”

  心心笑道:“我也是直肠子,心里有什么话,也存不住。”

  水柔青红着脸站起来,真的像是要去拧她。

  心心却已吃吃的娇笑着,一溜烟跑了出去,跑出去时还没有忘记替他们关上门。

  水柔青垂首站在那里,又忍不住偷偷瞟了郭大路一眼。

  郭大路还在盯着她。

  她的脸已红得像是秋夕的晚霞。

  醉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醉的人也该醉了。

  郭大路忽然握住了水柔青的手。

  她的手冰冷,脸却是火烫的。

  郭大路正想搂她,还没有搂她,她已“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

  窗外是盛夏,窗内却是浓春。

  春色浓得化也化不开。

  有些人虽然素不相识,但只要一见面,就好像铁遇见磁石一样,立刻会紧紧粘住。

  水柔青粘在郭大路身上,她的肌肤柔软、光滑,如丝缎。

  她的腰肢盈盈一握。

  郭大路握着她的腰,忽然轻轻叹息,喃喃道:“我不懂,真的不懂。”

  水柔青轻轻道:“有些事本来就是没法子解释的,本来就没有人懂。”

  郭大路道:“你以前既没有看见过我,也不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为什么这样子对我?”

  水柔青道:“我虽然没有看见过你,却早已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郭大路道:“哦?”

  水柔青的身子粘得更紧,缓缓道:“这些天来,城里的人谁不知道自远地来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

  郭大路苦笑道:“好汉?你知不知道好汉是什么意思?”

  水柔青道:“我听你说。”

  郭大路道:“‘好汉’的意思,有时候就是流氓无赖。”

  水柔青嫣然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好汉就是好汉。”

  郭大路笑了,轻抚着她的腰肢,笑道:“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水柔青道:“所以我才会喜欢像你这么样奇怪的男人。”

  这句话没说完,她的脸又红了。

  郭大路凝视着她,道:“我以前做梦也没想到,会遇见你这样的女人,更没有想到会跟你这样子在一起。”

  水柔青的脸更红,轻轻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永远这样子跟你在一起。”

  郭大路又凝视了她很久,忽又轻轻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张大了眼睛,瞪着屋顶。

  水柔青道:“你在叹气?”

  郭大路道:“没有。”

  水柔青道:“你在想心事?”

  郭大路道:“没有。”

  水柔青也翻了个身,伏在他胸膛上,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永远跟我这样子在一起?”

  郭大路沉默着,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不愿意。”

  水柔青柔软的身子,突然僵硬,嗄声道:“你不愿意?”

  郭大路道:“不是不愿意,是不能。”

  水柔青道:“不能?为什么不能?”

  郭大路慢慢地摇了摇头。

  水柔青道:“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不喜欢我?”

  郭大路叹道:“像你这样的女人,若有男人不喜欢你,那人一定有毛病,可是……”

  水柔青道:“可是什么?”

  郭大路苦笑道:“可是我有毛病。”

  水柔青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之色。

  郭大路道:“我是个男人,已有很久没接近过女人,你是个非常美的女人,而且对我很好;这地方又如此温柔,我们又喝了点酒;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不动心,所以……”

  水柔青咬着嘴唇,道:“所以你要了我?”

  郭大路叹息着,道:“可是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真的感情。我……我……”

  水柔青道:“你怎么样?……难道你心里在想着另一个人?”

  郭大路点点头。

  水柔青道:“你跟她真的有感情?”

  郭大路点点头,忽又摇摇头。

  水柔青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感情?”

  郭大路叹道:“我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我不知道,我看不见他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他。你虽然又美、又温柔,我虽然也很喜欢你,但在我心里,无论谁也无法代替他。”

  水柔青道:“所以你还只有去找他?”

  郭大路道:“非找到不可。”

  水柔青道:“所以你要走?”

  郭大路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水柔青看着他,眼睛里并没有埋怨,反而似也被感动。

  过了很久,她才长长叹息了一声,幽幽的道:“世上若有个男人也像这样子对我,我……我就算死,也甘心了。”

  郭大路柔声道:“你迟早一定也会找到这么样一个人的。”

  水柔青摇摇头,道:“永远不会。”

  郭大路道:“为什么?”

  水柔青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从来也没有见到你这样的好人,所以我也愿意对你说老实话。”

  郭大路听着。

  水柔青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郭大路道:“你姓水,叫水柔青,是位千金小姐,而且温柔美丽。”

  水柔青道: “你错了,我并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只不过是个……是个……”

  她咬着嘴唇,突又长长叹息,道:“我只不过是个**。”

  “**?”

  郭大路几乎从床上直跳了起来,大声叫道:“你不是。”

  水柔青笑得很凄凉,道:“我是的。不但是,而且是这地方身价最高的名妓,不是一掷千金的王孙公子,就休想做我的入幕之宾。”

  郭大路怔住,怔了半天,喃喃道:“但我并不是什么王孙公子,而且身上连一金都没有。”

  水柔青忽然站起来,打开了妆台的抽屉,捧着了一把明珠,道:“你虽然没有为我一掷千金,但却已有人为你买下了我。”

  郭大路更吃惊,道:“是什么人?”

  水柔青道:“也许是你的朋友。”

  郭大路道:“难道是东城的老大?”

  水柔青淡淡道:“他还不配到我这里来。”

  郭大路道:“那么是谁?”

  水柔青道:“是个我从未见过的人。”

  郭大路道:“什么样的人?”

  水柔青道:“是个麻子。”

  郭大路愕然道:“麻子?我的朋友里连一个麻子都没有。”

  水柔青道:“但珍珠却的确是他为你付给我的。”

  郭大路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水柔青道:“他叫我好好的侍候你,无论你要什么都给你。”

  郭大路道:“所以你才……”

  水柔青不让他说下去,又道:“但他算出来,你很可能不愿留下来的。”

  郭大路道:“哦?”

  水柔青道:“等到你不愿留下来的时候,他才要告诉你一件事。”

  郭大路道:“什么事?”

  水柔青道:“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慢慢地接着道:“几个月以前,这里忽然来了个很奇怪的客人,跟你一样,穿得又脏又破,我本来想赶他出去的。”

  郭大路道:“后来呢?”

  水柔青道:“可是他一进来,就在桌上摆下了百两黄金。”

  郭大路道:“所以你就让他留下来了?”

  录柔青眼目中露出一丝幽怨之色,淡淡地道:“我本来就是个做这种事的女人,只认金子不认人的。”

  郭大路叹道:“我明白,可是……可是你并不像这样的女人。”

  水柔青忽然扭过头,仿佛不愿让郭大路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接着道:“世上本来就有很多富家小子,喜欢故意装成这种样子,来寻欢作乐,找别人开心,这并不奇怪。”

  郭大路道:“奇怪的是什么呢?”

  水柔青道:“奇怪的是,他花了百两黄金,却连碰都没有碰我,只不过在我这里洗了个澡,而且还穿了我一套衣服走了。”

  郭大路道:“穿了你一套衣服?”

  水柔青点点头。郭大路道:“他究竟是男是女?”

  水柔青道:“他来的时候,本是个男人,但穿上我的衣服后,简直比我还好看。”

  她苦笑着,接着道:“老实说,我虽然见过许许多多奇怪的人,有的人喜欢我用鞭子抽他,用脚踩他,可是,像他这样的人,我倒是从来没有见过,到后来连我都分不清他究竟是男是女。”

  郭大路又怔住,但眼睛却已发出了光。

  他似已隐隐猜出她说的人是谁了。

  水柔青道:“这些话我直到现在才说出来,只因为那麻子再三嘱咐我,你若愿意留下来,我就永远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你。”

  郭大路道:“你……你知不知道那奇怪的客人叫什么名字?”

  他似已紧张得连手都在发抖。

  水柔青道:“她并没有说出他的名字来,只告诉我,他姓燕,燕子的燕。”

  郭大路突然跳起来,用力握着她的肩,嗄声道:“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水柔青道:“不知道。”

  郭大路倒退了两步,似已连站都站不住了,“噗”的又坐到床上。

  水柔青道:“可是她最近又来过一次。”

  郭大路立刻又像中了箭一般跳了起来,大声道:“最近是什么时候?”

  水柔青道:“就在前十来天。”

  她接着又道:“这次她来的时候,样子看来好像有很多心事,在我这里喝了很多酒,第二天就穿了我一套衣裳走了。”

  郭大路更紧张,道:“你知不知道他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水柔青道:“不知道。”

  郭大路好像又要倒了下去。

  幸好水柔青很快的接着又道:“但她喝醉了的时候,说了很多醉话,说她这次回去之后,就永远不会再回来,我永远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郭大路道:“你……你没有问她,她的家在哪里?”

  水柔青笑了笑,道:“我本来是随口问的,并没有想到她会告诉我。”

  郭大路眼睛里充满了迫切的期望,抢着道:“但她都告诉了你?”

  水柔青点点头,道:“她说她的家在济南府,还说那里的大明湖春色之美,连西湖都比不上,叫我以后有机会时,一定要去逛逛。”

  郭大路忽然又倒了下去,就像是跑了几天几夜的人,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他的目的地。

  他虽然倒了下去,但心里却是幸福愉快的。

  水柔青看着他,目中充满了怜惜,轻轻道:“你要找的,就是她?”

  郭大路点点头。

  水柔青道:“她知不知道你对她如此痴情?”

  郭大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女人的心,有谁知道呢?

  水柔青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幽幽道:“她为什么要走?若是我,你就算用鞭子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郭大路喃喃道:“她不是你……她也是个奇怪的人,我始终都没有了解过她。”

  水柔青黯然道: “她不是我,所以她才会走;只有像我这样的女人,才懂得世上绝没有任何东西比真情更可贵。”

  她叹思着,又道:“一个女人若不懂得珍惜这一份真情,她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郭大路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你看她究竟是不是个女人?”

  水柔青道:“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

  郭大路仰面倒在床上,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幸好现在我总算知道一件事了。”

  水柔青道:“什么事?”

  郭大路微笑着,缓缓道:“我并没有毛病……一点毛病都没有,我只不过是个瞎子而已。”

  ******

  黄昏。

  夕阳照进窗户,照在郭大路刚换的一套新衣服上,他似已完全变了个人,变得容光焕发,而且非常清醒。

  水柔青看着他,咬着嘴唇,道:“你……你现在就要走?”

  郭大路笑道:“老实说,我简直恨不得长出两只翅膀来飞走。”

  水柔青垂下头,目中又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凄楚之色。

  郭大路看着她,笑容也渐渐黯淡,目中也充满怜惜,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将来总有一天……,,

  水柔青凄然——笑,道:“将来总有一天,我也会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的,是不是?”

  郭大路勉强笑道:“答对了。”

  水柔青也勉强笑了笑,道:“见到那位燕姑娘时,莫忘记替我向她问好。”

  郭大路道:“我会的。”

  水柔青道:“告诉她,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到大明湖去看你们。”

  郭大路笑道:“说不定我们会先来看你。”

  他虽然在笑,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总像是有点酸酸的。

  他实在已不忍再留下去,实在不忍再看她的眼睛,忽然转过头,望着窗外的夕阳,喃喃道:“现在天还没有黑,我还来得及赶段路。”

  水柔青垂着头,轻轻道:“不错,你还是快走的好,她说不定也等你去找她。”

  郭大路看着他,仿佛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他就这样走了出去。

  不走又能怎样呢?还是走了的好——不是快走的好。水柔青突然道:“等一等。”

  郭大路慢慢地回过身,道:“你……”

  水柔青没有让他说出这句话,自怀中取出个浅紫色的绣花荷包,递给他,柔声道:“这个给你,请转交给燕姑娘,就说……就说这是我送给你们的贺礼。”

  郭大路道:“这是什么?”

  他接过,就已用不着再问。

  他已可感觉到荷包里的明珠的光滑圆润。

  水柔青已转过身,看也不去看窗外的夕阳,淡淡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郭大路紧紧握着这荷包,她的心岂非也正如荷包中的明珠一样,岂非也已被他握在手里?

  她没有再回头。

  他也没有再说话。

  有些话,是根本就用不着说出来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或许也只有在天涯沦落的人,才能了解这种心情,这种意境。

  这种意境虽然凄凉,却又是多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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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村姑



  远山青绿,湖水湛蓝。

  青绿的远山倒映在蓝湖水里,蓝翠如绿,绿浓如蓝。

  郭大路沿着湖岸,慢慢地往前走,就像是个游魂似的,既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

  听到了燕七的消息,他就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济南府来,好像只要他一到了济南府,立刻就可以找到燕七。

  现在他已到了济南府,才知道自己想得实在太天真了。

  这见鬼的济南府可真不小,城里至少有几千几百户人家,几千几万个人。

  要到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人中来找燕七,还是好像想在大海里捞针一样。

  他只有每天在这里游魂般逛来逛去,希望有一天运气特别好,能撞上燕七。

  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这希望虽然太渺茫,但无论多渺茫的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

  现在连湖岸旁有多少棵树,他几乎都已能数得出来了。

  前面的垂柳下,停泊着条卖莲蓬鲜藕的小船,摇船的小姑娘也已跟他很熟,远远地向他嫣然而笑,笑容灿烂如阳光。

  就只为了这甜笑,郭大路就已不能不去买几支莲蓬了。

  莲子的心是苦的,就像现在郭大路的心一样。

  别人两分银子只能买六只莲蓬,郭大路却买到七八只。

  这戴着斗笠,赤着双白足的小姑娘,仿佛对郭大路也很有意思,只要郭大路来,她总是额外多送两只,有时甚至还会偷偷塞上一节鲜藕。

  若是在以前,郭大路说不定早巳坐上她的船,把船荡到湖心,去亲亲她苹果般的小脸,摸摸她嫩藕般的白足了。

  但现在,郭大路实在没有这种心情。

  他的烦恼已够多的了。

  他接着莲蓬,准备走了,谁知道小姑娘却又向他招了招手,悄悄地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郭大路实在不想再惹麻烦,却又实在不忍拒绝这小姑娘的好意。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准备作出一副大哥哥的样子来,这小姑娘若是想约他幽会,他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告诉她,天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幸好遇见了他,否则一定会上当的。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圣人。

  只可惜老天偏偏不给他个机会,让他来作一两次圣人。

  他只用一只脚跳上船头,故意板起脸,道:“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小姑娘眼睛里发着光,悄悄道:“你是不是化了装出来私访民情的大臣?”

  郭大路怔住了,怔了半晌,忍不住笑道:“我由头到脚,有哪点像是大官的样子?”

  小姑娘道:“你不是?”

  郭大路道:“不但不是,而且我一见到大官就会发抖的。”

  小姑娘的神情更兴奋,声音更低,道:“那么你一定是个大强盗。”

  郭大路苦笑,道:“也不是,我连做强盗都会蚀本的。”

  小姑娘瞪着他,道:“你真的不是?”

  郭大路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小姑娘叹了口气,显得失望极了,好像连话都懒得跟他再说。

  原来她对郭大路有兴趣,只不过以为郭大路是个大盗。

  大盗在少女们的心日中,有时的确比各种人都有吸引力。

  郭大路现在才知道,这小姑娘并不是真的对他有意思。

  他也用不着再担心会惹上麻烦了,本来应该觉得很开心才是。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反而偏偏觉得有点失望,有些不甘心的问:“你从哪点看我像是个大盗?”

  小姑娘态度已冷淡了下来,道:“因为这两天来,我总觉得有个人在后面盯你的梢。”

  郭大路道:“哦,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姑娘道:“这人有时打扮成小贩,有时打扮成乞丐,但无论他打扮成什么样子都休想瞒过我。”

  郭大路道:“为什么?”

  小姑娘露出很得意的样子,道:“因为他的脸我一眼就能够认出来,”

  郭大路道:“他脸上是不是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小姑娘点点头,道:“他是个**子。”

  郭大路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连血都似已流得快了很多。

  小姑娘看着他,目中又露出期望之色,道:“他是不是来盯你梢的?你认不认得他?”

  郭大路眨了眨眼,也故意压低话声,道:“我跟你说老实话,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小姑娘立刻道:“我发誓不跟别人说,否则以后叫我也变成个**子。”

  郭大路悄悄道:“好,我告诉你,那**是个很有名的捕头,的确是来盯我梢的。”

  小姑娘又兴奋起来,道:“他……他为什么要盯你的梢?”

  郭大路声音更低,道:“因为我的确是个大盗,别人都叫我‘大盗满天飞’,刚在京城做了七十八件巨案,才逃到这里来避风头。”

  小姑娘兴奋得全身都发抖起来,咬着嘴唇,道:“你……你是不是个采花盗?”

  郭大路忍住笑,向她挤了挤眼睛,道:“你猜我是不是?”

  小姑娘的脸,已烫得像是个刚烤透了的红山芋,咬着鲜红嘴唇道:“就算你是,我也不怕你,我……我……”

  她的腿像是已有点发软,连站都站不稳,几乎一跤跌下水里去。

  郭大路大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道:“你放心,我就算要来找你,也得再过两三年,现在你只不过还是个小孩子。”

  他大笑着扬长而去。

  小姑娘看着他,发了半天怔,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偷偷用手碰了碰自己的胸,脸上的红霞已红到耳朵根子。

  郭大路心里暗暗好笑,知道这姑娘今天晚上一定是睡不着觉了。

  他这倒绝不是存心想害她,只不过是想为这姑娘平凡的一生,添些佐料,加些色彩,让她以后成了亲,抱着孩子洗碗时,也会有段可以令自己心跳的回忆来想想。

  世上又有几个女孩子,能亲眼看到几个活生生的采花大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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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盯梢的麻子



  风吹着垂柳,吹起了湖水中一阵涟漪。

  郭大路还是慢慢地向前走,一面剥着莲子,一面哼着小调。

  走了不算很近的一段路,他才忽然回头。

  他立刻发现有个手里捧着破碗的乞丐,而且果然是个麻子。

  他一回头,这麻子立刻躲到树后。

  这麻子盯梢的技术并不高明,若不是郭大路这两天总是心不在焉,胡思乱想,早就已经应该发现他了。

  这麻子是不是水柔青说的那个麻子?

  郭大路有意无意间转回头,朝这麻子走了过去,走得很慢。

  他准备快走到时,再一下子跳过去,抓住他。

  谁知这麻子居然也有了警觉,立刻也往回头的路走。

  郭大路的脚步加快,他的脚步立刻也加快。

  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若是施展起轻功,未免有点不像话。

  郭大路只有放大脚步,在后面追。

  本来是他盯着郭大路的,现在反而变成郭大路在盯他的梢了。

  船上的小姑娘,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跑过去,满脸都是吃惊之色。

  她实在不懂,为什么捕头不去抓强盗,强盗反而追捕头。

  在她看来,这世上无法解释的事实在太多,所以她总是觉得很烦恼。

  等她年纪渐渐大了,懂得的事渐渐多了,她才明白,还是以前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活得快乐些。

  ******

  初夏,正是游湖的时候,湖岸上红男绿女,游人如织。

  游客多的地方,乞丐自然也特别多——出来玩的人,出手总是比较大方些,尤其是在身畔还带着个如花美眷的时候。

  所以人丛东也有个乞丐,西也有个乞丐,这本是他们的旺季,连最懒的乞丐都出动了。

  那麻子在人丛中钻来钻去,有好几次郭大路都几乎被他甩掉。

  幸好郭大路的运气不错,每次到紧要关头,总是凑巧看到了他脸上的麻子。

  相貌特别的人,本就不适于盯别人的梢。

  到后来这麻子似也被迫得急了,索性离开了湖区,向人少的地方走,似乎想将郭大路诱到荒僻无人处,好好修理一顿。

  郭大路非但一点也不在乎,反而追得更起劲。

  他本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抓住这麻子问个清楚,问问他是不是认得燕七,知不知道燕七的下落。

  郭大路的确已从棍子那里,学会了几手要人说实话的本事。

  他本来以为很快就能追上这麻子的。

  谁知这麻子非但走得很快,体力也很好,就好像永远也不会累似的,居然越来越快。

  郭大路反而觉得有点吃不消了,最近他过的那种日子,过一天就可以令人老一年。

  他忍不住叫了出来,大声道:“喂,你别跑,我并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只不过有几句话想要问问你。”

  这麻子本来没有真的跑,听到这句话,反而放开脚步飞奔了起来。

  乞丐本就常常会被迫得满街乱跑的,无论是被人追,还是被狗追,别人看到都不会觉得奇怪。

  但一个穿得整整齐齐的人在街上追着个乞丐乱跑,好像就有点不像话了。

  他知道已有人开始注意他,其中好像还有两个真的捕快。

  他们本就是在附近巡逻的,这时已准备来拦住郭大路,问个究竟。

  郭大路只要被人一拦,这麻子立刻就会跑得踪影不见。

  这是他惟一的线索,他绝不能轻易放过。

  他眼珠子一转,突然先发制人;指着前面跑的麻子大呼道:“这要饭的是个小偷,谁帮我抓住他,赏银二十两。”

  最后的一句话,果然很有效,那两个捕快不等他说完,已掉转头,去追那麻子。

  还有些人也帮着在旁边起哄。

  这麻子似已真的着了急,突然一纵身,从五六个人的头上飞了过去,窜上了前面的房脊。

  他轻功之高,居然是江湖中第一流的身手。

  这一来连不想管闲事的人也起了哄:“看来这人不但是个小偷,还是个飞贼,千万不能让他溜了。”

  起哄的人虽多,但能上房去追的人,却连一个也没有。

  那两个捕快也只有在墙下看着干着急。

  轻功毕竟不是人人都学得会,像麻子这样的轻功,十万个人里面,最多也只有一两个能比得上。

  幸好郭大路就是其中的这一两个。

  他也已掠过人群,窜上房子,嘴里还在大喊大叫:“我是京城来的捕头,专程来抓这飞贼的,但望各路的英雄好汉助我一臂之力。”

  他也知道无论哪一路的英雄好汉,都不会来管这种莫名其妙的闲事。

  他这样大喊大叫,只不过想叫得这麻子心慌意乱而已。

  因为他实在没把握能追上这麻子,轻功他虽然练得不错,但实习的机会却不多,无论技巧和经验,好像都比这麻子差了一截。

  这麻子果然是被他叫得有点心虚了。

  光天化日之下,在别人的房檐上飞来蹿去,这目标也的确太大。

  他终于又被逼得跳了下去。

  下面是条并不算很宽的巷子,一共只不过有六七户人家。

  郭大路赶过来的时候,刚巧瞥见他人影一闪,闪入了巷口一家人的大门里。

  这家人的大门居然是开着的。

  无论在多太平的年头,终日开着大门的人家也并不多。

  这家人想必和这麻子有关系,说不定这地方就是他自己的家。

  郭大路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也跟着闯了进去。

  院子里没有人,前面的客厅里,却有人正在笑着说:“难怪别人总是说,十个麻子九个怪,你果然是个妖怪。”

  郭大路大喜,一个箭步窜了进去。

  “这下子你总溜不掉了吧。”

  谁知客厅里却连半个麻子都没有,只有一男一女,好像是对夫妻,正在那里打情骂俏,女的白白胖胖,长得很标致,男的却是面黄肌瘦,连腰都有点伸不直了。

  男人若要讨了个太标致的老婆,有时也不能算是好福气。

  他们看到外面突然有条大汉闯进来,也吃了一惊。

  丈夫的胆子好像比太太还小,吓得几乎跌倒在太太身上了,吃吃道:“你……你是谁?想来干什么?”

  郭大路道:“来找人。”

  丈夫道:“找……谁?”

  郭大路道:“来找个麻子,你刚才所说的麻子在哪里?”

  太太一双水淋淋的眼睛本就一直在瞟着他,忽然站起来,抢着道:“他刚才说的麻子就是我,你难道是来找我的?”

  她鼻尖上果然有几点浅白麻子。

  郭大路怔住。

  这位太太还是用眼角瞟着他,似笑非笑的,又道:“你是不是慕名来找我的?只可惜你来迟了,现在我已经嫁了人,不接客了。”

  郭大路非但怔住,简直已有点哭笑不得。

  其实他早就该看出来,真正的良家妇女,哪有像她这样子看男人的?

  做丈夫的终于发威了,跳起来,大声道:“你听见了没有?她现在已经是我老婆,谁也休想再动她的脑筋,你还不出去?”

  郭大路只有苦笑,还是忍不住问道:“刚才没有别的人进来过?”

  太太又瞟了他一眼,笑道:“城里就算还有你这样的冒失鬼,也没有你这么大的胆子,谁敢到别人家里来找别人的老婆?”

  她居然认定他是个特地来找她的登徒子了。

  做丈夫的火气更大,指着郭大路的鼻子,大叫道:“你还不出去?还在这里打什么糊涂心思?小心我一拳打破你的头。”

  郭大路笑了。

  这人的手看来简直就像是个鸡爪子,连苍蝇都未必打得死,居然还想打人。

  郭大路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放心,没有人会来抢你的老婆,但你自己的身体也不是偷来的,还是保重些好,无论什么事都用不着太卖力。”

  他不让这人再开口,就已转过身,扬长而去。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句话说得未免有点缺德,平时他绝不会说这种话的。

  但一个人自己心里恼火的时候,往往就想要别人也难受一下子。

  他明明看到麻子进来的,怎么会突然不见,难道一进门就钻到地下去了?

  这夫妻两人,当然是早就跟那麻子串通好,唱双簧给他看的。

  他明明知道,却偏偏没法子揭穿,何况,青天白日的愣往人家屋子里闯,也究竟是自己理亏。

  若要他逼着别人,带着他一间间屋子里去搜查,他也做不出来。

  何况那麻子当然早已乘机溜了,他就去找,也一定找不到的。

  郭大路想来想去,越想越窝囊。

  “若是换了王动,那麻子今天就休想跑溜得掉。”

  他决定先找个地方去大吃大喝一顿,安慰安慰自己,晚上再到附近来查个水落石出。

  他已决心在这里泡上了,不找到那麻子,绝不善罢甘休。

  太阳已经快下山了,现在开始喝酒,已不能算是太早。

  城里最大的饭馆叫会宾楼。一鸭三吃、活杀鲈鱼是他们的招牌菜,从汾阳来的汾酒喝下去也蛮有劲头。

  郭大路找了张临窗的桌子,叫了一桌子菜。

  临走的时候,东城老大着实送了他一笔盘缠,这些市井中的游侠儿,有的的确比江湖豪杰还义气,还够朋友。

  平时只要几杯酒下肚,郭大路的心情立刻就会开朗起来。

  但这两天酒到嘴里,却好像是苦的,而且特别容易醉。

  既然晚上还有事,他也不敢多喝,只有拼命吃菜,他的心情越坏,吃得越多,若是再找不到燕七,他说不定就会变得比这填鸭还肥。

  太阳下山后,饭馆里就渐渐开始上座了,各式各样的人,川流不息的上楼来,其中还有獐头鼠目的龟奴,带着花枝招展的粉头,来应客人叫的条子。

  于是,旁边用屏风隔起来的雅座里,又响起了丝竹声、歌曲声、调笑声、碰杯声,夹杂着呼卢喝雉声、猜拳行令声,实在热闹极了。

  但郭大路却好像坐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件事本来是他最感兴趣的,但现在却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没有燕七在旁边,就好像菜里没有盐一样,索然无味。

  他叹了口气,慢慢地替自己斟了杯酒,忽然看到五六个很标致的小姑娘,拥着个锦衣佩剑的大汉,嘻嘻哈哈的上了楼。

  莫说是店里的伙计,连郭大路都看出,这锦衣大汉是个挥金如土的豪客,手面必定不会小。

  他也忍不住多瞧了一眼,这一眼瞧过,他手里的酒壶都几乎跌了下来。

  这锦衣豪客竟是个麻子,而且正是刚才在湖畔要饭的那麻子。下午还是个乞丐,晚上就变成了阔佬,这一变实在变得太厉害。

  但无论他怎么变,就算他变成了灰,郭大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谁叫他脸上的麻子这么多的?

  郭大路只看两眼就立刻扭过头,去看窗子外的招牌。这次他决定先沉住气,绝不再轻举妄动。

  现在他若走过去,一把揪住那麻子,问他为什么要送珍珠给水柔青,问他知不知道燕七的下落,别人一定会认为他是个疯子,那麻子当然也可以一问三不知,把什么事都推得千干净净。

  现在这麻子也进了雅座。

  跟他一齐来的女客,显然也不是良家妇女,还没过多久,就在里面唱了起来,又是“小冤家”,又是“亲哥哥”的,简直拿肉麻当有趣。

  奇怪的事,世上偏偏就有很多男人,喜欢这种调调儿。

  凭良心说,郭大路本来也蛮喜欢的,但现在却听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一个人是否因爱而改变,其关键并不在他是男是女,只看他爱得够不够真实,够不够深切。

  酒楼上还热闹得很。

  郭大路又叫了壶酒,添了样菜,已准备长期作战,那麻子就算要喝到天亮,他也会沉住气等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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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龙王庙



  谁知这麻子居然很快就出来了,已喝得醉醺醺的,扶着个十七八岁少女的肩,大声问伙计,洗手的地方在哪里。

  原来他喝得太多,想找条出路。

  郭大路沉住气,看着他下了楼,等了半天,也没看见他上来。

  “莫非他已发现了我在这里,乘机借尿遁了?”

  郭大路终于沉不住了,正准备追下去。

  但这时,他眼角已瞥见街对面有个人低着头往前走,正是这麻子。

  他果然溜了。

  郭大路一着急,人已从窗子里窜了出去,酒客中已有人叫起来,还以为这人想跳楼自杀。

  那麻子也回头瞟了一眼,身子一闪,忽然钻进了对面一家粮食坊。

  粮食坊的门口,堆着一口袋一口袋的面,一筐子一筐子的米、大米、杂粮,还有流鼻涕的顽童正在门口踢毽子。

  等郭大路赶过去的时候,那麻子又人影不见了。

  店里的伙计和掌柜的,闲着没事做,正倚着柜台在下棋。

  看他们悠悠闲闲的样子,绝不像刚看到有人闯进去的样子。

  这两人莫非也和那麻子串通好了,准备演出双簧给郭大路看?

  但郭大路这次却学乖了,根本就不进去问,却躲在旁边,招手将那个流鼻涕的小孩子叫了过来,摸出串铜钱,带着笑道:“我问你的话,你若乖乖的回答,我就把这串钱给你买糖吃。”

  这小孩一只手拿着毽子,一只手擦着鼻涕,眼睛却已盯在这串钱上。

  无论是大人也好,是小孩也好,看见钱不喜欢的,只怕还没有几个。

  郭大路道:“你听明白了吗?只要你说实话,这串钱就是你的。”

  这孩子立刻用力点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爹爹告诉我,小孩子若是说谎,将来舌头会烂掉的。”

  郭大路拍了拍他的头,笑道:“不错,说实话的才是好孩子,这粮食坊是不是你家开的?”

  孩子点点头,道:“我们家有好多好多大白米,吃一百年都吃不完。”

  郭大路道;“你们家里是不是还有个麻子?”

  孩子眨眨眼,好像觉得很奇怪,道:“你怎么知道的?”

  郭大路笑了,要骗出一个小孩子的老实话来,的确不太困难。

  但大人骗小孩,毕竟也不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所以他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先把一串钱塞到孩子手里,才带着笑道:“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麻子,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这孩子也笑了,道:“当然能,他刚才进去,马上就会出来的。”

  郭大路道:“他真的会出来?”

  孩子点点头,眼珠子一转,忽又笑道:“现在他已经出来了。”

  他一只手紧紧抓着那串钱,却抛开了手里的键子,去将刚走出粮食坊的麻子拉过来。

  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小麻子。

  郭大路又怔住,又有点哭笑不得。

  那孩子却笑得很开心,道:“他叫小三子,是我的弟弟,从小就是麻子,我们家只有这么样一个麻子。”

  郭大路怔了半晌,掉头就走。

  只听那孩子还在偷偷的笑着道:“小三子,若是每个人看你一眼,都给我一串钱,我们就发财了,你将来也不必愁娶不到漂亮媳妇,只要有大把的钱,就算你是个麻子,也一样有人抢着要嫁给你。”

  郭大路又好气又笑,气又气不得,笑也笑不出。

  他知道这孩子一定拿他当做个活瘟生,大笨牛。

  他自己的想法也和这孩子差不了多少。

  他一回头,就看见会宾楼的伙计,在皮笑肉不笑的盯着他,道:“客官刚才的账,是三两六分银子,剩下的鸭架子还可以包起来带回去。”

  馆伙计对一个喝完酒就跳楼走了的客人,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

  郭大路已经连火气都没有了,拿了锭银子给他,忽又问道:“刚才那个派头奇大的麻子,你认不认得?”

  伙计接着银子,掂了掂,立刻赔笑道:“那麻子小的虽不认得,但陪他来的几个粉头,小的却可以去替大爷叫来。”

  郭大路道:“我要找的是那麻子,你以前难道没见过?”

  伙计摇了摇头,显然觉得很奇怪:“这人究竟有什么毛病,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他不要,却要找**子。”

  郭大路懒得跟他多说了,他知道若是去问那些小姑娘,也一定问不出那麻子的底细来的。

  这麻子倒真是个怪人。

  他明明是在躲着郭大路,却又偏偏总是在郭大路眼前出现,若说他不是故意,天下又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这粮食坊的那夫妻两个人,既然都跟他有很密切的关系,他在这城里想必也已呆了很久。

  但别的人却好像都没有见过他。

  他无缘无故的为郭大路送了价值千金的珍珠给水柔青,当然绝不会连一点企图都没有。

  可是他的企图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你就算打破郭大路的头,他也想不出个道理来。

  他几乎已准备放弃这个人了。

  谁知就在这时,刚才扶着麻子下楼的那小姑娘,突然扭着腰,从对面走了过来,而且还笑眯眯的看着郭大路,抛着媚眼。

  那店伙计看看她,又看看郭大路,悄悄扮了个鬼脸,溜了。

  做这种事的人,很少有不识相,不知趣的。

  这时那小姑娘已走到郭大路面前,甜笑着道:“这位想必就是郭家的大少爷了。”

  郭大路点点头,瞪着她道:“是不是那麻子告诉你的?”

  这小姑娘也点点头,嫣然道:“我叫梅兰,是留春院里的,以后还得请郭少爷多捧场。”

  郭大路道:“你若能替我找到那麻子,我就天天去捧你的场。”

  梅兰眨眨眼,道:“真的?”

  郭大路道:“说话不算数的是王八。”

  梅兰又笑了,笑得更甜,道:“我来找郭少爷,正是为了那位麻大爷有话要我转告。”

  郭大路道:“什么话?”

  梅兰道:“他说今天晚上三更时,在大明湖东边的龙王庙里等你,他还说……还说……”

  郭大路急着问道:“他还说什么?”

  梅兰嗫嚅着道:“他还说,你若是没胆子,不敢去也没关系。”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现在郭少爷已经可以找到他了,郭少爷你说的话,也得算数呀——男人做了王八,那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这打扮成小妖怪一样的女孩,终于又一扭一扭的走了。

  临走时还没有忘记将留春院的地址告诉郭大路。

  郭大路这才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他为什么不能沉住气等一等,等这小妖精先说出那麻子要她传的话呢?他为什么总是会莫名其妙的为自己找来很多麻烦?

  可是那麻子却更莫名其妙。

  他明明在躲着郭大路,却又要约郭大路见面。

  难道这也是个阴谋圈套?

  难道他已在那龙王庙里安排了埋伏,等着郭大路去自投罗网?

  他虽然好像对郭大路的事情知道得很多,郭大路以前却连这个人都没见过,更绝不会有什么恩怨。

  他费了这么多心机,花了这么多本钱,目的究竟是什么?

  郭大路叹了口气,喃喃道:“十个麻子九个怪,看来这句话倒真的一点也不错。”

  ******

  龙王庙。

  有水的地方,好像都有龙王庙。

  龙王庙就像是土地庙一样,已成了聋子的耳朵,只不过是一个地方的点缀,既没有什么香火,也没有道士和尚。

  这龙王庙也一样。

  郭大路是坐驴车来的。

  因为他既不认得路,又想节省些体力,好来对付那麻子。

  赶车的是个老人,白发苍苍,还驼着背。

  郭大路本来不想坐这辆车的,怎奈别的车把式晚上都不肯到龙王庙这种荒僻的地方来。

  这条路的确不好走,又黑黝黝没有灯光。

  赶车的老头子一路上都像在打瞌睡,到了这里,忽然“的兜”一声,勒住了驴子,回头道:“一直往前走,就是龙王庙,你自己去吧。”

  郭大路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一直送我到门口?”

  驼背老人突然笑了笑,道:“因为我这条老命还想再多活两年。”

  夜色清冷,他的笑看来竟有点阴森森的样子。

  郭大路皱皱眉道:“难道你送我到了那里,就活不下去了?”

  驼背老人笑得更诡秘,淡淡道:“今天晚上到那里去的人只怕很难活着回来,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郭大路道:“今晚有什么不同?”

  驼背老人忽然不说话了,眼睛却直勾勾的瞪着郭大路背后的夜色,就好像忽然看见了鬼似的。

  郭大路背脊也有点发毛了,也忍不住转过头去看。

  夜静无人,风吹着柳条,在黑暗中看来,的确有些像是一个个幽灵鬼影,在张牙舞爪。

  但那最多也只不过有三分像鬼而已,很少有人会被真的吓倒的。

  郭大路失笑道:“你只管放心送我去,你若死了,我……”

  他语声突然停顿。

  因为等他回过头来时,那赶车的驼背老人竟已不见了。

  远方也是一片黑暗,非但看不见人,就算真的有鬼,也一样看不见。

  这驼背老人怎么忽然不见了?难道已被黑暗中等着择人而噬的恶鬼捉走?

  一阵风吹过,郭大路竟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喃喃地说道:“好,你不去,我就自己赶车去。”

  一个人在黑暗无声时,听听启己说话的声音,也可以壮胆的。

  他跳上前座,找着了马鞭,挥鞭赶驴。

  谁知这驴子四条腿就好像钉在地上一样,死也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难道连驴子也嗅出了前面黑暗中,有什么凶恶不祥的警兆?

  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莫说恶鬼会吃人,人也会吃人的。

  郭大路人地生疏,就算真的被人吃了,连诉冤的地方都没有,连尸骨都找不着。

  若是换了别人,应付这种情况,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回头走,找地方喝两杯热酒,再找张舒服的床,先睡一觉再说。

  只可惜郭大路偏偏也有点骡子脾气,你若想要他往后退,他就偏要往前走。

  就算前面真是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一闯的。

  “你既不肯走,我也有腿,我难道不能自己走?”

  他索性跳下车,迈开了大步。

  “龙王庙是不是真的就在前面呢?”

  他还不知道,也看不见屋影。

  前面空荡荡的,什么都看不见,无论谁约会,都不会约在这种鬼地方的。

  除非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郭大路挺着胸,冷笑着,身后忽然响起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就好像是有人在长嘶。

  他回过头,才发现那只不过是驴子在叫——这头驴子也像是见了鬼似的,不知何时已掉转头,飞也似的向来路奔了回去。

  郭大路冷笑,喃喃道:“我不是驴子,你吓得了它,却吓不得我的。”

  他回过头,还是吓了一跳。

  前面的黑暗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盏灯笼,一条人影。

  灯笼居然是绿的,惨碧色的灯光,照在这个人的身上、脚上,却照不到他的脸。

  他头上戴着顶又宽又大的斗笠,戴得很低,几乎将整张脸都盖住了。

  但郭大路却已看出他绝不是那麻子。

  因为这人只有一条腿——他左腿已齐膝而断,装着个木脚。

  可是他来的时候,居然还是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远远的站在那里,一只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上,提着根黑黝黝的棍子,也不知是木头削成的,还是铁打的。

  他虽然只有一只脚,但站在那里,却是气度沉凝,稳如泰山。

  三更半夜时,四野无人处,突然看到这么样一个人出现在面前,无论谁都难免要吃一惊。

  但郭大路非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而且还微笑着向这人点了点头。

  只要别人还没有伤害到他,他无论对什么人都总是很友善。

  这独脚人居然也向他点了点头。

  郭大路道:“我姓郭,叫郭大路,大方的大,上路的路。”

  独脚人冷冷道:“我并未请教尊姓大名。”

  郭大路笑道:“但我们能在这种地方碰到,总算是有缘。”

  独脚人道:“你怎知我是碰巧遇见你的?”

  郭大路道:“你难道不是?”

  独脚人道:“不是。”

  郭大路道:“难道你本就是特地来找我?”

  独脚人道:“是。”

  郭大路道:“找我干什么?”

  独脚人道:“要你回去。”

  郭大路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独脚人道:“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

  郭大路眨眨眼,道:“你是不是想不让我到龙王庙去?”

  独脚人道:“是。”

  郭大路道:“为什么?”

  独脚人道:“那是个不祥的地方,去的人必然有祸事。”

  郭大路笑了,道:“多谢指教,只不过,我们素不相识,你又何必对我如此关心?”

  独脚人道:“你一定要去?”

  郭大路道:“是。”

  独脚人道:“好,先击倒我,再从我的身上跨过去吧?”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是特地来找我打架的。”

  独脚人再也不说什么,突然一挥手,手里的灯笼就冉冉的飞了去,不偏不倚刚好插在道旁的一根柳枝上。

  郭大路失声道:“好手法,就凭这一手,我就未必打得过你。”

  独脚人道:“你现在还来得及回去。”

  郭大路又笑了,道:“就因为我未必打得过你,所以我才打,若是我有必胜把握,打起来还有什么劲?”

  独脚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有种,我从不杀有种的人,最多只砍断他两条腿。”

  郭大路笑道:“我最多只砍断你一条腿,因为你只有一条腿。”

  他本不是个尖酸刻薄的人,本不愿说这种尖酸刻薄的话。

  但现在他已发现,那麻子、驼子,和这独脚人,都是早已串通好了的,而且已设下了圈套在等着他来上当。

  现在他已快掉了下去,却连这是个什么圈套都不知道。

  这一战敌暗我明,敌众我寡,打得未免有欠公平。

  郭大路的机会实在不多,就算故意说几句尖酸刻薄的话来激怒对方,也是值得原谅的。

  至少他自己已原谅了自己。

  独脚人果然已动了火气,厉喝一声,手里的短杖夹带着劲风,向郭大路横扫了过来。

  短杖最多才三四尺长,他距离郭大路,至少还有两三丈。

  可是他的手一挥,短杖就已到了郭大路面前。

  这一杖来得好快。

  郭大路手无寸铁,根本就没法子招架抵挡,只有闪避。

  但这独脚招式连绵,一招比一招急,一招比一招快,郭大路虽然看不出他杖法的路数,但也知道这套杖法必定大有来历。

  江湖高手中,用短杖的一向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乞丐,一种是和尚。

  乞丐大多属于丐帮,也就是俗称的穷家帮,他们用的短杖,通常都叫做打狗棒,这名字据说是昔日一位姓查的帮主起的,但真的来源究竟出自何处,谁也没有认真去考据过。

  所以他们用的杖法,就叫做“打狗棒法”,精巧变化,诡异繁复,真正能够将这套棒法学会的人,一向不多。

  这独脚人用的招式,却是刚烈威猛,锐不可当,其间的变化倒并没有什么精妙之处。

  郭大路在江湖中虽然嫩得多,打狗棒法总是听人说过的。

  他也已看出这独脚人用的绝不是打狗棒法,就不会是丐帮的人。

  郭大路眼珠子一转,忽然笑道:“疯道你是什么人了,你瞒不过我的。”

  独脚人短杖突然慢了下来,全身的肌肉似乎都已有些僵硬。

  他听了这句话,为什么会如此吃惊?

  难道他本身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生怕被人看破了行藏?

  独脚人的出手一慢,郭大路就快起来了。

  他双拳如风,已抢攻入独脚人的空门中,独脚人的杖法就更施展不开。

  高手相争,有时正如名家对弈一样,只要有一着之错,就可能满盘皆输。

  突然间,郭大路连攻三拳,击向独脚人的胸腹,但等到独脚人用招封架时,他招式突又改变,一扬手,打落了独脚人头上的斗笠。

  他若想打到独脚人的头,当然办不到。

  但斗笠又宽又大,何况,任何人打架时,都只会想着保证自己的头,又有谁对头上的斗笠放在心上。

  斗笠一落下,就露出独脚人一张惨白的脸,和一个光秃秃的头颅,头顶上还有九颗受戒的香疤。

  郭大路凌空一个跟斗,倒退出七尺,大声道:“我猜得不错,你果然是个和尚。”

  独脚人脸色变得更惨,突然跺了跺脚,短杖脱手飞出,打落了柳枝上的灯笼。

  四下立刻又恢复一片黑暗。

  独脚人的人影一闪,已消失在黑暗中。

  郭大路反而有点奇怪了:“做和尚又不是什么见不了人的事,就算被人看出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为什么偏偏要如此惊慌,甚至比被人认出他是个通缉的逃犯还紧张?”

  郭大路实在想不通。

  但现在他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哪里还有工夫去想别人的事。

  前面既然已没有人挡路,他就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忽然看到前面有地方,奇迹般亮起了一片灯光。

  灯光明亮,照出了一栋小小的庙宇。

  龙王庙终于到了。

  龙王庙虽然到了,但却是谁在庙里点起灯来的呢?

  他为什么要忽然在庙里点起这么多盏灯?

  驼背老人、独脚和尚,再加上那麻子,这三个人不但做的事诡秘离奇,来历也神秘难测。

  看他们的武功行径,当然一定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

  但却偏偏没有人听说过他们,他们本身也好像根本就没有名姓。

  庙里竟燃着七盏灯,但却没有一个人。

  这人既然点起了灯,既然要郭大路找到这里来,他自己为什么又走了呢?

  郭大路东张张,西望望,就好像是个游客似的,轻松极了。

  其实他心里又何尝不紧张?那麻子这么样做,当然不会是跟他闹着玩。

  谁也不会费这么多心机,花这么大本钱,专跟一个人开玩笑。

  现在郭大路只等着他暴露出自己的身份,说出自己的目的来。

  那一刻必定是很凶险,很可怕。

  说不定那就是决定郭大路生存死亡的一刹那间。

  等待本就是件很痛苦的事,何况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等的是什么。

  郭大路刚叹了口气,神案上的一盏灯突然灭了。

  这里并没有风,一盏燃得正好的灯,怎么会无缘无故熄灭?

  郭大路皱了皱眉,走过去仔细看了半天,才发现这盏灯突然熄灭,只不过是因为灯里的油已枯了。

  灯虽是自己熄的,但神案下却好像有样东西在不停的动,不停的抖。

  郭大路立刻后退三步,沉声道:“什么人?”

  没有回应,但神案下的那样东西,却抖得更厉害,抖得覆案的神幔都起了一阵阵波纹。

  郭大路突然冲过去,一把掀起了神幔。

  他自己也怔住。

  在如此深夜,如此荒僻的地方。

  在这阴森诡秘的龙王庙里,陈旧残破的神案下,竟有个十六七岁,美如春花的小姑娘。

  为了要到这里来,郭大路也不知遇着多少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事、甚至几乎可以说是冒了生命的危险。

  这神案下藏着的,无论是多凶险的埋伏,多可怕的敌人,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他遇见的竟只不过是这么样一个小姑娘。

  她看来是那么娇小,那么可怜,身上穿的衣服,又单薄得很。

  她全身抖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看见郭大路,她抖得更厉害,双手抱住了胸,全身都缩成了一团,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和乞怜之意,好容易才断断续续的说出了几个字:“求求你,饶了我吧……”

  郭大路却还是怔在那里,也过了很久,才能说得出话来。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小姑娘嘴唇发白,颤声说道:“求求你……饶了我吧……”

  她虽然已被吓得连魂都飞了,除了这两句话之外,已不会说别的。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你用不着求我,我可不是来害你的。”

  小姑娘瞪着他,过了很久,才渐渐回过神来,道:“你……你难道不是那个人?”

  郭大路道:“那个什么人?”

  小姑娘道:“把我绑到这里来的人。”

  郭大路苦笑道:“当然不是,你难道连绑你到这里来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我……我根本就没有看见他。”

  郭大路道:“那么你是怎么来的呢?”

  小姑娘眼圈已红了,好像随时都可能哭出来。

  郭大路赶紧道:“我早就说过,我绝不伤害你,所以,现在你已用不着害怕,有话慢慢说也没关系。”

  他不安慰她反而好,这么样一安慰她,这小姑娘反倒掩住脸,失声痛哭了起来了。

  郭大路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要叫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大哭一场,无论什么样男人都可以做得到。

  但要叫她不哭,就得要有经验很丰富的男人才行了。

  在这方面,郭大路的经验并不丰富。

  所以他只有在旁边看着。

  也不知过丁多久,这小姑娘才总算抽抽泣泣的停住了哭声。

  郭大路这才松了口气,柔声道:“难道你连自己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

  小姑娘还是用手蒙着脸,道:“我本来已睡着了,后来突然醒过来时,已经在这地方。”

  郭大路道:“你醒过来的时候,这里难道没有别的人?”

  小姑娘道:“这里又黑又冷,我实在怕得要命,幸好总算在桌上摸到了块火石……”

  神案的灯旁边,果然有副火石火刀。

  郭大路道:“所以你就将这里的灯全都点着了?”

  小姑娘点点头。

  郭大路总算明白了一件事情,但却又忍不住问道:“刚才这里既然没有人,你为什么不乘机逃走呢?”

  小姑娘道:“我本来是想逃走的,可是一出了门,外面更黑更冷,我……我连一步都不敢往外走了。”

  直到现在,她身子还在轻轻的发抖,但说话总算已清楚了些。

  一个足不出户的闺女,醒来时忽然发现自己在破庙里,居然还没有吓得发疯,已经是奇迹了。

  郭大路看着她,目中充满了怜惜之意。

  她的手虽然还是蒙着脸,却也已在指缝里偷偷的看着郭大路。

  郭大路看来的确不像是个坏人的样子——非但不像,也的确不是。

  他本来想扶她从桌子下站起来,但刚伸出手,又立刻缩了回去。

  她模样虽然长得娇弱,但却已发育得很成熟。

  她身上穿的衣服单薄得可怜。

  她的手既已在蒙住脸,就不能再去掩住别的地方。

  灯光还是很明亮。

  郭大路非但不敢伸出手,连看都不敢再看了。

  就在这时,另一盏灯也熄灭。

  第三盏灯熄得更快,这些灯里的油,仿佛本就已全都将燃尽。

  忽然间,七盏灯全都灭了。

  那小姑娘“嘤”一声,已惊呼着扑入了郭大路的怀里。

  黑暗中,郭大路骤然间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心跳立刻就加快了两倍。

  他立刻警告自己:“你是人,不是畜生,你千万不可乘人之危,千万不能做这种事。”

  “非但不能做,连想都不想,否则你非但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对不起燕七。”

  他心里在警戒自己,一心想要控制自己,可是一个人身上有很多地方,都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第一个地方,就是他的鼻子。

  处女的幽香,发泽问的甜香,一阵阵随着呼吸,钻入他的心。

  再加上怀抱间那温香柔软的感觉。

  再加上这要命的黑暗。

  不欺暗室,这句话说来虽简单,只有体验过这种情况的人,才能知道那是多么不容易。

  郭大路不是圣人,也不是神,若说他在此时此刻,还能不分心,那就是骗人的。

  可是却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使得他居然能控制住自己。

  这力量既不是神也不是别的,而是他对燕七那种深挚纯厚的感情。

  他并没有推开这小姑娘。

  他不忍。

  这小姑娘蜷伏在他怀里,就像是一只受了无数折磨和惊吓的小鸽子,终于在满天风雨中,找到一个可以安全栖息的地方。

  郭大路轻轻揽住她的肩,柔声道:“你用不着害怕,我送你回去。”

  小姑娘道:“真的?”

  郭大路道:“当然是真的,而且现在就可以送你回去。”

  小姑娘道:“可是……你三更半夜到这里来,一定有很重要的事,你怎么能放下自己的事,送我回去呢了”

  郭大路暗中叹了口气。

  他能到达这地方,实在不容易,要他就这样一走了之,他实在不甘心。

  那麻子说不定随时会来的,他说不定随时都能得到燕七的消息。

  但现在他已无选择的余地。

  一个男子汉活在世上,非但要“有所不为”,还得要“有所必为”,这其间的选择当然很难,且非但要有勇气,还得要有信心。

  他又拍了拍这小姑娘的肩,道:“现在天已经快亮了,你父母若发现你失踪,一定会很着急,别的人若知道你一夜没回去,更不知会有多少闲话。现在你年纪还小,也许还不知道闲话有多么可怕,可是我知道。”

  那些闲话有时非但可以毁掉一个人的名誉,甚至会毁掉她的一生。

  想到这里,郭大路更下定决心,断然道:“所以我现在非送你回去不可。”

  小姑娘忽然紧紧抱住了他,过了很久,才柔声道:“你真是个好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这么好的人。”

  “我的家就在前面那条巷子里,右边的第三家,前面种着棵柳树的那扇门。”

  ******

  巷子里很安静。

  东方刚刚出现曙色,照着青石板上的露水。

  郭大路轻轻道:“他们一定还没有发现你失踪,你能不能溜得进去,不让他们知道?”

  小姑娘点点头,道:“我可以从后门进去,我住的屋子就在那边。”

  郭大路道:“你最好换间屋子睡,最好找个年纪大的老妈子陪你。”

  他想了想,补充着道:“这两天晚上,我会随时在附近来看看的,说不定我还可以替你查出来,谁是那绑走你的人。”

  东方的曙色,照着他的脸,照着他脸上的汗珠,就仿佛露珠般晶莹明亮。

  他脸上也仿佛在发着光。

  小姑娘仰着脸,凝视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难道你永远不想再来看我了吗?”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柔声道:“我是个浪子,又是个很随便的人,若是与你来往,也一定会有别人在背地说闲话的。”

  小姑娘道:“我不怕。”

  郭大路道:“可是我怕。”

  小姑娘眨着眼,道:“你怕什么?”

  郭大路没有回答,又拍了拍她的肩,道:“以后你就会知道我怕的是什么了,现在你赶紧乖乖的回房去,好好睡一觉,最好能将这件事完全忘掉。”

  小姑娘垂下头,过了很久,才轻轻道:“你走出这条巷子,最好向右转。”

  郭大路道:“为什么?”

  小姑娘也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忽然抬起头,嫣然一笑,道:“你真是个好人,好人是永远不会寂寞的。”

  ******

  晨雾已升起。

  初夏的清晨,风中还带着些寒意。

  但郭大路心里却是温暖的。

  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亏负别人,没有亏负那些对他好的朋友,也没有亏负自己。

  无论谁能做到这一点,都已很不容易。

  他仰起头,伸了个懒腰,长长吐出口气。

  “这一天真长。”

  在这一天里发生的事,几乎每一件都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那个神秘的麻子、那个突然在黑夜中消失的驼背老人、那个武功极高,来历诡秘的独脚和尚、还有这可怜又可爱的小姑娘。

  这些人的出现,也全都出乎他意外。

  他也遭遇了很多危险,受了很多气,还是连一点燕七的消息也没有得到。

  可是他已有了收获。

  他做的事虽然并不希望别人报答,但却已使自己心里温暖愉快。

  好人永不会寂寞,行善的人也是有福的。

  “你出了这条巷子,最好向右砖。”

  郭大路并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但他却还是向右面转了过去。

  他立刻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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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9 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四回 秘屋奇人



  凌晨。

  晨雾刚刚从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上升起,路很窄。

  郭大路转过右边这条巷子,就看到一扇很熟悉的门户。

  那意思就是说,他曾到这扇门里去过。

  可是在这城市里,他几乎连一个熟人都没有,更没有一户熟悉的人家。

  他立刻就想起,这扇门就是白天他追踪那麻子时,曾经闯进去过的那扇门。

  现在里面已没有灯光。

  那面黄肌瘦的丈夫,是不是又正在做那些使他面黄肌瘦的事?

  郭大路本来就想晚上到这里搜查的,看看那麻子会不会在这里出现。

  但现在他却已改变主意。

  他再往前走,又向右转。

  这条巷子的路上,铺着很整齐的青石板,看来远比别的巷子干净整齐。

  现在已是凌晨,巷子里居然还有几盏灯是亮着的。

  他看到其中两盏灯笼上的字,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留香院。”

  那位梅兰姑娘的香巢,原来就在这条巷子里。

  只可惜现在已不是寻芳的时候,梅兰姑娘的玉臂,说不定已成了别人的枕头。

  郭大路纵然是个登徒子,现在也不能去煞别人的风景。

  可是他心里,却似已有了种很特殊的感觉,就仿佛诗人在觅得一句佳句前的那种感觉一样。

  他走得更快,再向右转。

  这里已是大街,他沿着街走了十几步,就看到了那间粮食坊,也看到了斜对面会宾楼的金字招牌。

  街道旁有几个石墩子,郭大路在上面坐了下来,沉思着。

  小姑娘住的那排房子,假如是第一排。

  那夫妇住的房子就算是第二排。

  留香院的那排房子,算是第三排。

  粮食坊这屋子,当然就是第四排。

  这四排屋子里,都有一户人家,和那麻子是有关系的。

  ——若不是那麻子要他到龙王庙去,他怎会遇见那小姑娘?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的安排?

  ——是不是因为她知道某些秘密,却不便说出来,所以才如此暗示他?

  ——她知道的秘密是什么?

  ——她是不是故意躲在那神案下,故意要郭大路发现的?

  ——这一切难道都是那麻子早就安排好的?

  ——他这么样做,究竟是什么用意?

  郭大路站起来,又沿着原来的路,重走了一走。

  这四排房子,正是个不等边的四角形。

  无论什么城市的街道,前面的一排房子,必定是紧贴着后面一排房子的。

  但第一排房子和第三排房子之间,却有段很宽的距离。

  第二排房子和第四排也一样。

  所以这四排房子的中间,想必一定有块空地。

  郭大路的心突然跳了起来。

  “这四排屋子故意建筑成这样子,是不是有某种特殊的原因?”

  要找出这答案来,只有一种法子。

  郭大路纵身掠上了粮食坊的屋脊。

  粮食坊前面一栋房子,是柜台门面,后面还有个院子。

  院子两旁的厢房,好像是住人的,后面的一栋,就是堆粮食的仓房。

  再后面就应该没有别的屋子了。

  郭大路现在已到了后面那栋堆粮食的仓房屋脊上,立刻看到这四排房屋中间,果然还有一栋屋子。

  这四栋房屋就像是四面墙,将这栋屋子围在中间,所以这栋屋子既没有出路,也没有大门。

  天下哪有人将屋子盖在这种地方的?

  掠过这栋屋子的屋脊,就是那对夫妇住的地方,也就是第二排屋子。

  若是不特别留意,无论谁都会以为这栋屋子也和别的屋子连一起的,就算有夜行人从屋脊上经过,也绝不会发现这一栋房子的奇怪之处。

  但现在郭大路已发现了。

  ——这屋子的主人,莫非就是那麻子?

  ——他将屋子建筑在这种地方,当然费了很大的力,花了很大的代价,为的是什么呢?

  ——莫非他也和那独脚和尚一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私?抑或是为了逃避某个极厉害的仇人追踪,所以才要这么样一栋房子躲起来?

  ——这房子的确比郭大路所看过的任何地方都隐秘,可是他为什么又要在有意无意间,让郭大路发现这秘密呢?

  ——若是他自己没有露出线索,郭大路是绝对找不到这地方的。

  郭大路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但诡秘已极,而且复杂已极。

  要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也只有一种法子。

  他跳了下去。

  粮食坊的仓房,在这栋屋子之间,还有道墙,墙内是条长而狭的花圃。

  现在春花还未凋谢,在晨雾中散发着清香。

  再过去就是条长廊,晨曦正照在洗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

  四下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

  连风都吹不到这里。

  红尘间的一切烦恼、恩怨、悲欢,也都已完全被隔绝。

  只有一个已历尽沧桑、看透世情、已完全心如止水的人,才能住在这里,才配住在这里。

  那麻子并不像是个这么样的人,难道是郭大路看错了?

  想错了了他几乎忍不住要退了回去。

  但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人从长廊尽头处,悄悄地走出来。

  一个春花般美丽的少女,穿着件雪白的袍子,不施脂粉,足上只穿着汉白袜,没有着鞋,仿佛生怕脚步声会踩碎这令人忘俗的幽静。

  她手里捧着个雨过天青的瓷皿,静悄悄地走过长廊。

  若不是她忽然回过头,瞟了郭大路一眼,郭大路几乎已认不出她了。

  这文静朴素的少女,赫然竟是白天打扮得像妖怪一样的梅兰姑娘。

  她回头看了一眼,明明看见了郭大路,但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又垂下头,静悄悄地往前走。

  郭大路却已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但就连郭大路,也不敢在这种地方叫出声来,不忍扰乱这里的幽静。

  他只有怔在那里,看着。

  梅兰已悄悄地推开一扇门,悄悄地走了进去。

  屋子里还是没有声音,没有动静。

  这里明明是不容外人侵入的禁地,郭大路明明就站在这里,却偏偏没有人理睬,就好像根本没有他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这屋子里住的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对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郭大路怔了半天,忽然大步走过去,大步跨上了长廊。

  屋里的无论是人是鬼,他好歹都得去看看。

  可是他一脚刚跨上去,却又缩了回来。

  他看到了自己脚上的泥。

  这长廊亮得就像是一面镜子,就用这双泥脚踩上去,连他都有些不忍,又有点不好意思。

  他脱下脚上的泥鞋,袜子总算还干净,虽然还有点臭气,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于是他走过去,推开了那扇门。

  屋子里居然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没有床,没有桌椅,没有一点摆设,也没有一点灰尘。

  地上铺着很厚的草席,草席上铺着一套雪白的被褥,一个人躺在被褥里。

  屋里充满了药香,这人显然得了重病。

  郭大路并没有看见他的脸,因为正有个长发披肩的白衣少女,正跪在他旁边,慢慢地喂着他喝梅兰送来的那碗药。

  郭大路也看不见这少女的脸,因为她也是背对着他的。

  只有梅兰的脸向着他,而且明明看见他推开了门,但脸上却偏偏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好像根本没有将他当做个活人。

  郭大路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揪住她的头发,问问她眼睛是不是长在头顶上的?

  但这屋子里实在太静,已静得好像个神殿似的,令人觉得有种不可冒渎的神圣庄严。

  郭大路几乎又忍不住想退回去了。

  他要找的人并不在这里,何况,这种气氛本就是他最受不了的。

  谁知就在这时,那长发披肩的白衣少女,忽然沉声道:“快进来,关上门,别让风吹进来。”

  听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早就知道郭大路会来,又好像将郭大路当做自己家里的人一样。

  郭大路连心跳都已几乎停止。

  这明明是燕七的声音。

  难道这长发披肩的白衣少女就是燕七?

  门已关上了。

  郭大路木头人般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看着这白衣少女。

  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瘦削苗条,乌黑的头发,云水般披散在双肩。

  郭大路双手紧握,嘴里发干,心却又跳得像是要跳出嗓子眼来。

  他真想冲过去,扳住她的肩,让她回过脸来。

  谁也想不到他有多渴望想看看她的脸。

  可是他却只能像木头一样站着。

  因为他不敢,不敢冒渎了这庄严神圣的地方,更不敢冒渎了她。

  病人终于喝完了碗里的药,躺了下去。

  郭大路总算看到了他的满头白发,却还是没有看见他的脸。

  她跪在旁边,轻轻放下了碗,为他拉起了棉被,显得又亲切、又敬爱、又体贴。

  郭大路若不是看到了他的满头白发,简直已忍不住要打破醋坛子了。

  这老人究竟是谁?她为什么要对他如此体贴?

  只听他轻轻的咳嗽着,过了半晌,忽然道:“是不是他已经来了?”

  白衣少女点点头。

  这老人道:“叫他过来。”

  他的声音虽然苍老衰弱,仍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慑人之力。

  白衣少女终于慢慢地回过头。

  郭大路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在这一刹那间,宇宙间的万事万物,似都已突然毁灭停顿。

  “燕七……燕七……”

  郭大路在心里呼唤,热泪似已将夺眶而出。

  他的呼唤没有声音,但她却似能听得见,也只有她才能听得见。

  她眼睛里也已珠泪满盈。

  历尽了千辛万苦,历尽了千万重折磨,千万重考验,他总算又见到了她。

  那你怎么要他不流泪?你怎知他这眼泪是辛酸?还是欢喜?”

  可是他终于将眼泪忍住。除了她之外,他不愿任何人看到他流泪。

  但他却无法忍耐住不去看她的脸。

  这已不是昔日那带着三分佯嗔、又带着三分调皮的脸。

  现在这张脸上剩下的已只有真情。

  也不是昔日那虽然很脏、却充满了健康欢愉之色的脸。

  现在这张脸,是苍白的、憔悴的,美得令人的心都碎了。

  显然她也经历过无数折磨,无数痛苦。

  惟一没有变的,是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那么坚强。

  可是她为什么垂下头?难道她眼泪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老人又在轻轻的咳嗽着。

  她终于悄悄擦于了眼泪,抬起头,向郭大路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郭大路眼睛还是盯在她脸上,就像是受了某种魔法的催眠似的,一步步走了过去。

  她又垂下了头,面颊上似已泛起红晕,晚霞般的醉人。

  以前她脸上也曾泛起这种红晕,但郭大路却并没有十分留意。

  男人有时也会脸红的。

  现在郭大路只恨不得重重给自己七八十个耳刮子。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笨,为什么居然没有看出她是个女人。

  老人忽又叹息着,道:“你再过来一点,让我看看你。”

  郭大路没有听见。

  现在除了她之外,什么人的话他都听不见。

  燕七却咬着嘴唇,道:“我爹爹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郭大路怔了怔,道:“他……他老人家就是你父亲?”

  燕七点点头。

  郭大路立刻走近了一点。

  他可以不尊重任何人,可以听不见任何人说的话,但燕七的父亲,那当然是例外。

  老人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这老人。

  他又怔住。

  世上有很多种人,所以也有很多种脸。

  有的脸长,有的脸圆,有的脸俊,有的脸明朗照人,有的脸却永远都像是别人欠他三万两银子没还似的。

  郭大路看过很多人,看过很多种脸。

  但他从未看过这么样一张!

  严格说来,这已不能算是一个人的脸,而是个活骷髅。

  瘦而长的脸上,已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仿佛已完全没有血肉。

  但刀疤的两旁,却偏偏还有血肉翻起。

  最可怕的就是这刀疤!

  两条刀疤在他脸上划成了个十字,左面的一条,从眼睛划过,再划过鼻子,直划到嘴角。

  右边的一条自右颊划断鼻梁,直划到耳根。

  所以这张脸上,已分辨不出鼻子的形状,只剩下一只眼睛。

  眼睛半闭着。

  刀疤早已收了口,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留下来的,但刀疤两旁翻起的血肉,却仍然鲜血般殷红。

  血红的十字刀疤,衬着他枯瘦苍白的脸,看来就像是个正在燃烧着的,地狱中恶鬼的符号。

  这老人根本就像是活在地狱中的。

  郭大路连呼吸都似已将停顿。

  他不忍,也不敢再看这张脸,却又不能逃避。

  他脸上甚至不能露出丝毫厌恶恐惧的表情,因为这老人是燕七的父亲。

  老人也正在半闭着眼,看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就是郭大路?”

  郭大路道:“是的。”

  老人道:“你是我女儿的好朋友?”

  郭大路道:“是的。”

  老人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脸很难看,而且很可怕?”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终于道:“是的。”

  老人也沉默了半晌,喉咙里忽然发出短促的笑声,道:“难怪我女儿说你是老实人,看来你果然是的。”

  郭大路瞟了燕七一眼,燕七还是垂着头。

  梅兰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郭大路也垂下头道:“有时我也并不太老实的。”

  这也是句老实话。他忽然发觉在这老人面前说老实话,是种很好的方法。

  老人果然微微颔首,道:“不错,不老实的人,休想到这里来;太老实的人,也休想找得到这里的。”

  他忽又感慨的叹了口气,道:“你能到这里来,总算不容易……实在不容易。”

  郭大路听到耳里,心里忽然觉得有些酸酸的。

  燕七为什么要让他受这许多折磨?为什么要他苦苦找寻?

  老人虽半闭着眼,却已似看到他心里,忽然道:“叫他们也进来吧。”

  梅兰道:“是。”

  她静悄悄地走过去,静悄悄地打开了另一扇门。

  门外有三个人静静地走了进来。

  第一个人,就是那麻子。现在他也已换了件雪白的长袍,一进来就垂手站在屋角,显得既敬畏,又尊敬,就好像奴才看到了他的主子一样。

  跟在他后面的,当然就是那驼子。

  第三个人才是那独脚和尚。

  三个人都穿着同样的白袍,对这老人的态度都同样尊敬。三个人都垂着头,看都没有看郭大路一眼。

  老人道:“你们想必是认得的。”

  三个人同时点了点头。

  郭大路却忍不住道:“他们虽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他们。”

  老人轻嘘着,道:“现在的年轻人,认得他们的确已不多了,但你也许还听过他们的名字。”

  郭大路道:“哦?”

  老人道:“你跟蓝昆是交过手的,难道还没有看出他武功来?”

  郭大路道:“蓝昆?”

  老人道:“蓝昆是他的俗号,自从他在少林出家后,别人就只知道他叫铁松了。”

  原来这独脚和尚竟是少林门下!也只有少林的“风雷降魔杖”,才能有那种惊人的威力。

  郭大路耸然动容,道:“莫非他就是昔日一杖降十魔、独闯星宿海的‘金罗汉’铁松大师?”

  老人道:“不错,就是他。”

  郭大路说不出话来了。

  这金罗汉正是他少年时,心目中崇拜的偶像之一,他七八岁时就已听过这名字,后来又听说这人已物化仙去了,想不到竟隐居在这里。

  老人道:“天外游龙神驼子,这名字你想必该听人说过。”

  郭大路又怔住。

  原来这驼子竟是昔年最负盛名的轻功高手,难怪他一回头,就已不见这人的影子了。

  老人道:“天外游龙神驼子,千变万化智多星,这两人本是齐名的。”

  郭大路吃惊地看着那麻子,失声道:“难道他就是智多星袁老先生?”

  老人道:“原来你也知道他。”

  郭大路怔在那里,久久都吐不出气来。

  这三人在二十年前,全都是江湖中声名显赫、不可一世的武林高手。

  在江湖传说中,这三人已全都死了。

  谁也想不到这三人竟全都躲在这里,而且还好像都已成了这病老人的奴仆下属。

  想到这里,郭大路心里又一惊。

  像金罗汉、神驼子这样的绝顶高手,都已做了这老人的奴仆,而且对他敬畏,如此尊敬。

  这老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郭大路实在想不出。

  就算是昔日的少林方丈铁眉复生,金罗汉也不会对他如此敬畏,就算是昔日的天下第一名侠再生,神驼子和智多星也绝不会甘心做他的奴仆下人。

  这老人又有什么力量,能使得这三个人对他如此服从尊敬?

  老人缓缓道:“他们今天让你吃了不少苦,你心里是不是对他们很不满?”

  郭大路想摇头却没有摇,苦笑道:“有一点。”

  老人道:“他们这样做,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郭大路道:“也有一点……不止一点。”

  老人道:“你千方百计找到这里来,为了什么?”

  郭大路嗫嚅着,又瞟了燕七一眼,讷讷道:“来找她的。”

  老人道:“为什么要找她?”

  他说话好像永远都是在发问,而且问得咄咄逼人,丝毫不给别人转圜的余地。

  郭大路垂下头,仿佛忸怩不安。

  但这时燕七却忽然抬起头来,用一双明如秋水般的眼波,凝视着他。

  郭大路心里立刻又充满了勇气和信心,抬起头,大声道:“因为我喜欢她,想永远跟她厮守在一起。”

  这本是光明正大的事,他用这种光明磊落的态度,正显出了他的真诚坦率。

  老人的声音却更严肃,一字字道:“你是不是想要她作妻子?”

  郭大路毫不考虑道:“是。”

  老人道:“永不反悔?”

  郭大路道:“永不反悔。”

  老人半闭着一只眼,突然睁开,眼睛里射出闪电般的光。

  郭大路从未看过如此逼人,如此可怕的眼睛,但他却没有逃避,因为他知道这是最重要的一刻,因为他心中坦然无愧。

  老人逼视着他厉声道:“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郭大路摇摇头,这句话正是他憋在心里久已想问出来的。

  老人道:“你看到了我脸上的十字剑伤,还不知道我是谁?”

  郭大路心里突然一阵惊悸,整个人都几乎为之震动起来。

  十字剑伤!风狂十字剑!

  惟一能在疯狂十字剑下逃生的人,就是南宫丑!莫非这病重垂危的老人,才是真正的南宫丑!

  郭大路只觉自己的头脑在晕眩。

  他再也想不到,江湖中声名最狼藉的第一恶人南宫丑,竟是燕七的父亲。

  难怪燕七能确信那黑衣人绝不是南宫丑。

  自墙后刺入,穿入黑衣人心脏的那一剑,原来是燕七下的手。

  她这么样,显然是痛恨这人假冒她父亲的名,所以她不惜杀了他,来保护自己父亲的名誉。难怪她从不肯吐露自己的身世,仿佛有很多难言之隐。

  她始终不肯对郭大路说出自己是女儿身,只怕也是为了自惭家世,生怕郭大路知道了她的出身后,会改变对她的感情。

  所以她一直要等到临死前才肯说出来,所以她要逃避。

  这些想来仿佛永远无法解释的事,现在终于完全有了答案。但郭大路却几乎不能相信。

  屋子里更静。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逼视着郭大路,只有燕七又垂下了头。她似已不敢再看郭大路。

  她生怕郭大路的回答,会伤透她的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才缓缓道:“现在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郭大路道:“是。”

  老人道:“现在你答应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郭大路道:“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老人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改变我对她的感情,连我自己都不能。”

  他声音是如此坚定,如此真诚。

  他转头去看燕七的眼睛,燕七也已情不自禁,抬起头来,凝视着他。

  她目中已露出泪光,但却已是欢喜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连梅兰的眼睛都已有些潮湿。

  老人却仍然用厉电般的目光在逼视着郭大路,道:“你还是愿意娶她做妻子?”

  郭大路道:“是。”

  老人道:“你愿意做南宫丑女儿的丈夫?”

  郭大路道:“是。”

  老人的目光忽然像寒冰在春水中融化了,,喃喃道:“好,你果然是个好孩子……燕七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又慢慢地阉起眼帘,一字字道:“现在我已可放心将她交给你,现在她已是你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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