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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欢乐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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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9 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回 郭大路的秘密



  秘密是什么呢?

  秘密就是你惟一可以独自享受的东西。

  它也许能令你快乐,也许令你痛苦,它无论是什么,都是完全属于你的。

  它若是痛苦,你只有独自承受;若是快乐,你也不能让人分享。

  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能。

  因为假如有第二个人知道这秘密,那就不能算是秘密了。

  有些秘密的确是种享受。

  当你刚吃了顿好饭,洗了个热水澡,身上穿着件宽大的旧衣服,一个人坐在舒服的椅子上,面对着窗外满天夕阳的时候,你忽然想起秘密,心里就会不由自主泛起种温暖之意……

  你的秘密假如是这一种,就不妨永远保留着它,否则就不如快些说出来吧。

  ******

  郭大路坐在檐下,已坐了很久。

  只要还有一样别的事可做,他就不会坐在这里。

  有人宁可到处乱逛,看别人在路上走来走去,看野狗在墙角打架,也不肯关在屋子里。

  郭大路就是这种人。

  但现在他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坐在这里发怔。

  檐下结着一根根的冰柱,有长有短,也不知有多少根。

  郭大路却知道,一共有六十三根,二十六根比较长,三十七根比较短。

  因为他已数过十七次。

  天气实在太冷,街上非但看不到人,连野狗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过了二十多个冬天,但却想不起来哪一天比这几天更冷。

  一个人真正倒霉的时候,好像连天气都特别要跟他作对。

  他常常都很倒霉,但却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倒霉过。

  倒霉就像是种传染病,一个人真的倒霉了,跟他在一起的人也绝不会走运的。

  所以他并不是一个人坐在这里。

  燕七、王动、林太平,也都坐在这里,也都正在发着怔。

  林太平忽然问道:“你们猜这里一共有多少根冰柱子?”

  燕七道:“六十三根。”

  王动道:“二十六根长,三十七根短。”

  郭大路忍不住笑了,道:“原来你们也数过。”

  燕七道:“我已数过四十遍。”

  王动道:“我只数过三遍,因为我舍不得多数。”

  郭大路道:“舍不得?”

  王动道:“因为我要留着慢慢地数。”

  郭大路想笑,却已笑不出来。

  这话虽然很可笑,但却又多么可怜。

  郭大路忽然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屋子中央的一张桌子。

  紫檀木的桌子,镶着整块的大理石。

  郭大路喃喃道: “不知道我现在还有没有力气将这桌子抬到娘舅家去?”

  王动道:“你没有。”

  郭大路眨眨眼,道:“要不要我来试试。”

  王动道:“你根本不必试。”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我也知道你当然能抬得起一张空桌子,但桌上若压着很重的东西,那就不同了。”

  郭大路道:“这桌上什么也没有呀。”

  王动道:“有。”

  郭大路道:“有什么?”

  王动道:“面子!而且不是我一个人的面子,是我们大家的面子。”

  他淡淡的接着道:“我们不但收了人家的租金,还收了人家的保管费,现在若将人家的东西拿去当了,以后还有脸见人么?”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不错,这桌子我的确抬不起来。”

  王动道:“世上最重的东西就是面子,所以这张桌子只有一种人能抬得起来。”

  郭大路道:“哪种人?”

  王动道:“不要脸的人。”

  林太平叹了口气,道:“那种人通常都是吃得很饱的。”

  燕七道:“猪通常也都吃得很饱的。”

  林太平笑了,道:“一个人若要顾全自己的面子,有时不得不亏待自己的肚子,面子毕竟比肚子重要得多。”

  燕七道:“因为人不是猪,只有猪才会认为肚子比面子重要。”

  林太平道:“所以有人宁可饿死,也不愿做丢人的事。”

  王动道:“但我们并没有饿死,是不是?”

  林太平道:“是。”

  王动道:“我们虽然已有好几天都没有吃饱,但总算已捱到现在。”

  郭大路挺胸,道:“谁也不能不承认,我们的骨头确比大多数人都硬些。”

  王动道:“只要我们肯捱下去,总有一天能捱到转机的。”

  郭大路展颜笑道:“不错,冬天既已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王动道:“只要我们能捱到那一天,我们还是一样可以抬起头来见人,因为我们既没有对不起别人也没有对不起自己。”

  林太平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道:“我们能捱得过去吗?”

  郭大路抢着道:“当然能。”

  他走过去揽住林太平的肩,笑道:“因为我们虽然什么都没有了,但至少还有朋友。”

  林太平看着他,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温暖之意。

  他忽然觉得自己已有足够的勇气。

  无论多么大的困难,无论多么冷的天气,他都已不在乎。

  他忽然跑了出去。

  一直到晚上,他才回来,手里多了个纸包。

  他举起这纸包,笑道:“你们猜,我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郭大路眨眨眼,道:“难道是馒头?”

  林太平笑道:“答对了。”

  纸包里果然是馒头。

  四个大馒头,每个馒头里居然还夹着块大肥肉。

  郭大路欢呼道:“林太平万岁!”

  他拿起个馒头,又笑道:“我实在佩服,现在就算杀了我,我也变不出半个馒头来。”

  燕七盯着林太平,道:“这些馒头当然不是变出来的?”

  林太平笑了笑,道:“也许是天上掉下来的。”

  他拿了个馒头给王动。

  王动摇摇头,道:“我不吃。”

  林太平道:“为什么?”

  王动叹了口气,道:“因为我不忍吃你的衣服。”

  郭大路刚咬了口馒头,已怔住。

  他这才发现林太平身上的衣服已少了一件——最厚的一件。

  林太平穿的衣服本就不多。

  现在他嘴唇已冻得发白,但嘴角却带着很愉快的笑容,道:“不错,我的确将衣服当了,换了这四个馒头,因为我很饿,一个人很饿的时候,将自己的衣服拿去当,总没有人能说他不对吧。”

  王动道:“那么,你就该吃完了再回来,也免得我们……”

  林太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没有一个人躲着偷偷的吃,只因为我很自私。”

  王动道:“自私?”

  林太平道:“因为我觉得四个人在一起吃,比我一个躲着吃开心得多。”

  这就是朋友。他有福能同享,有难也能同当。

  一个人若有了这种朋友,穷一点算得了什么,冷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郭大路慢慢地嚼着馒头,忽然笑道:“老实说,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林太平笑道:“你说的话不老实,这只不过是个冷馒头。”

  郭大路道:“虽然是个冷馒头,但就算有人要用全世界的大鱼大肉来换我这冷馒头,我也不肯换的。”

  林太平的眼圈忽然好像有些红了,抓住郭大路的手,道:“听了你这句话,我也觉得这馒头好吃多了。”

  有些话的确是种神奇的符咒,不但能令冷馒头变成美味,令冬天变得温暖,也能令枯燥的人生变得多姿多彩。

  你若也想学会说这种话,就要先学会用真诚对待你的朋友。

  郭大路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这件衣服太破。”

  林太平道:“破衣服并不丢人。”

  郭大路叹道:“只可惜那活剥皮绝不会这么想,否则……”

  燕七笑笑,道:“否则你早就脱下来去换酒了,对不对?”

  郭大路苦笑道:“答对了。”

  燕七忽然站起来往外走。

  郭大路道:“用不着去试,你的衣服比我还破。”

  燕七不理人,很快的走出去,又很快就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提着壶水。

  燕七道:“寒夜客来茶当酒,茶既然可以当酒,水为什么不能?”

  郭大路失笑道:“想不到你倒很风雅。”

  燕七笑道:“一个人穷得要命的时候,想不风雅也不行。

  这就是他们对人生的态度。

  有酒的时候,他们喝得比谁都多,没有酒的时候,他们水也一样喝。

  他们喝酒的时候很开心,喝水也一样开心。

  所以他们活得比别人快乐。

  但喝酒和喝水至少总有一种分别。

  酒越喝越热,水越喝越冷。

  尤其是在这种天气里喝冷水。

  郭大路忽然站起来,开始翻跟斗。

  燕七笑道:“你干什么?”

  郭大路道:“我有经验,动一动就会热起来的,你们为什么不学学我?”

  燕七摇摇头,道:“因为我也有经验,动得快,饿得也快。”

  郭大路笑道:“你想得太多了,只要现在不冷,又何必……”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

  他忽然看到样东西从他面前掉了下来。

  金子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郭大路怀里掉下来的。

  他正开始翻第六个跟斗,正在头朝下,脚朝上的时候,这金子就从他怀里掉了下来。“当”的,掉在他面前。

  金子掉在地上,会发出“当”的一声,就表示这金子很重。

  这的确是根很粗的金链子,上面还有个金鸡心。

  这金鸡心至少比真的鸡心大一倍。

  一个穷得好几天没吃饭的人,身上居然会掉出这么多金子来,简直是件令人无法相信的事。

  但王动他们却无法不相信,因为他们三个都看得很清楚。

  他们只希望自己没有看见。

  他们实在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林太平连自己的衣裳都拿去当了,郭大路身上却还藏着条这么粗的金链子。

  一个身上藏着金链子的人,居然还在朋友面前装穷,居然还装得那么像。

  这算是什么朋友?

  他们实在不愿相信郭大路会是这样的朋友。

  王动突然打了个呵欠,喃喃道:“一个人吃饱了,为什么总是想睡觉呢?”

  他去睡了,从郭大路面前走过去,好像既没有看见这条金链子,也没有看见郭大路这个人。

  林太平打了个呵欠,喃喃道:“这么冷的天气,还有什么地方比被窝里好?”

  他也去睡了,也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只有燕七还坐在那里,坐在那里发怔。

  又过了很久,郭大路的脚才慢慢地从上面落下来,慢慢地把身子站直。

  他身子好像已难再站得直。

  没有星,没有月,只有一盏灯。

  一盏很小的灯,因为剩下的灯油也已不多。

  但这条金链子在灯下看来还是亮得很。

  郭大路低着头,看着这条金链子,喃喃道:“奇怪,为什么金子无论在多暗的地方,看来都会发亮呢?”

  燕七淡淡道:“也许这就是金子的好处,否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将金子看得比朋友还重?”

  郭大路又怔了半天,忽然抬起头,道:“你为什么不去睡?”

  燕七道:“我还在等。”

  郭大路道:“等什么?”

  燕七道:“等着听你说……”

  郭大路大声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若把我看成这种人,我就是这种人。”

  燕七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出去。

  郭大路没有看他。

  外面的风好大,好冷。

  灯已将暗,忽然间,也不知从哪里卷出了阵冷风,吹熄了灯。

  但金链还在发着光。

  郭大路垂着头,看着这条金链子,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弯下腰,拾起了这金链子。

  他捧着这金链子,捧在掌心。

  他眼泪突然泉涌而出,一粒粒滴在掌心。

  冰冷的金链子,火热的眼泪。

  他忽然跪下去,终于哭了起来,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因为他不愿别人听到他的哭声。

  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他不愿别人知道这秘密,也不愿别人分担他的痛苦。

  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痛苦得多么深,多么深刻。

  那虽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现在他只要一想到,还是会心碎。

  他知道自己终生要背负着痛苦,至死都无法解脱。

  刚才的事也令他痛苦。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失去这些朋友。

  但他并没有解释,因为他知道他们不会原谅他,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他自己。

  也许世上有一种真正的痛苦,那就是不能向别人说的痛苦。

  “不能说……我怎么能说?……”

  “我怎么还有脸留在这里?”

  外面的风更大,更冷。

  他咬紧牙,悄悄擦干眼泪,站起来,外面的世界无论多冷酷无情,他都已准备独自去承受。

  他做错了事,就自己承当,既不肯解释,也不肯告饶。

  就算在朋友面前也不肯。

  可是上天知道,他实在将朋友看得比自己生命还要重。

  “朋友们,再见吧,总有一天,你们会了解我的。到那一天,我们还是朋友,可是现在……”

  他眼泪又在往下流。

  就在他伸手去擦眼泪的时候,看到了燕七。

  不但看到了燕七,也看到了王动和林太平。

  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又走进了这屋子,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

  他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们三双发亮的眼睛。

  他也希望他们莫要看到他的脸,他脸上的泪痕。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道:“你们不是已睡了吗?”

  林太平道:“我们睡不着。”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道:“睡不着也该躺在被窝里,在这种天气,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被窝里更好?”

  王动道:“有。”

  燕七道:“这里就比被窝里好。”

  郭大路道:“这里有哪点好?”

  王动道:“只有一点。”

  燕七道:“这里有朋友,被窝里没有。”

  郭大路忽然觉得一阵热意从心里冲上来,似已将喉头塞住。

  过了很久,他才能说得出话来。

  他垂下头道:“这里也没有朋友,我已不配做你们的朋友。”

  王动道:“谁说的?”

  燕七道:“我也没有说。”

  王动道:“我们到这里来,只想说一句话。”

  郭大路握紧了拳头。道:“你……你说。”

  王动道:“我们了解你,也相信你,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们的朋友。

  这就是朋友。

  他们能分享你的快乐,也能分担你的痛苦。

  你若有困难,他们愿意帮助。

  你若有危险,他们愿意为你挺身而出。

  就算你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他们也能谅解。

  在这种朋友面前,你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说的?

  外面的风还是很冷,很大。

  屋子里还是很黑暗。

  但此时此刻,他们所能感受到的,却只有温暖和光明。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有朋友,有了真心的朋友。

  有朋友的地方就有温暖,就有光明。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们的朋友。”

  郭大路的血在沸腾。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流泪,但现在眼泪已又流出。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说出自己心里的痛苦和秘密,但现在却愿说出。

  没有别的人能令他这么做,只有朋友。

  他终于说出了他的秘密。

  郭大路的家乡有很多美丽的女孩子,最美的一个叫朱珠。

  他爱上了朱珠,朱珠也爱他。

  他全心全意地对待朱珠,他对她说,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和一切都献给她。

  他不像别的男人,只是说说就算了。

  他真的这么样做。

  朱珠很穷,等到郭大路的双亲去世时她就不穷了。

  因为他知道她是属于他的,她也说过,她整个人都属于他的。

  为了让她信任他,为了让她快乐,他愿意做任何的事。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样事。

  朱珠并不爱他。

  就像很多别的女人一样,她说的话,只不过说说而已。

  她答应嫁给他,除了他之外,谁都不嫁。

  他们甚至已决定了婚期。

  可是在他们婚期的前一天,她已先嫁了,嫁给了别人。

  她出卖了郭大路所给她的一切,跟着那人私奔了。

  这条金链子就是她给他的订情之物。

  也是她给他的惟一的一样东西。

  没有人开口,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郭大路自己先打破了沉默。他忽然笑笑,道:“你们永远猜不到她是跟谁跑了的。”

  林太平道:“谁?”

  郭大路道:“我的马夫。”

  他大笑,接着道:“我将她当做天下最高贵的人,简直将她当做仙女,但她却跟我最看不起的马夫私奔了,你们说,这可笑不可笑?”

  不可笑。

  没有人觉得这种事可笑。

  只有郭大路一个人一直不停地笑,因为他生怕自己一不笑就会哭。

  他一直不停地笑了很久,忽然又道:“这件事的确给了我个很好的教训。”

  林太平道:“什么教训?”

  他也并不是真的想问,只不过忽然觉得不应该让郭大路一个人说话。

  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示出自己非常关心。

  郭大路道:“这教训就是,男人绝不能太尊重女人,你若太尊重她,她就会认为你是呆子,认为你不值一文。”

  燕七忽然道:“你错了。”

  郭大路道:“谁说我错了?”

  燕七道:“她这么样做,并不是因为你尊敬她——一个女人若能做出这种事来,只有一个原因。”

  郭大路道:“什么原因?”

  燕七道:“那只因她天生是个坏女人。”

  郭大路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苦笑道:“所以我并不怪她,只怪自己,只怪我自己为什么看错了人。”

  王动忽然道:“这种想法也不对。”

  郭大路道:“不对?”

  王动道: “你一直为这件事难受,只因你一直在往最坏的地方去想,总觉得她是在欺骗你,总觉得自己被人家甩了。”

  郭大路道:“本来难道不是这样子?”

  王动道:“你至少应该往别的地方想想。”

  郭大路道:“我应该怎么想?”

  王动道:“想想好的那一面。”

  郭大路苦笑道:“我想不出。”

  王动道:“你有没有亲眼看到她和那个马夫做出什么事?”

  郭大路道:“没有。”

  王动道:“那么你又怎么能断定她是和那马夫私奔的?”

  郭大路怔了怔,道:“我……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每个人都这么想。”

  王动道:“别人怎么想,你就怎么想?别人若认为你应该去吃屎,你去不去?”

  郭大路说不出话了。

  王动道:“每个人都有偏见。那些人根本就不了解她,对她的看法怎么会正确?何况,就算是很好的朋友,有时也常常会发生误会的。”

  他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譬如说,刚才那件事,我们就很可能误会你,认为你是个小气鬼,认为你不够朋友。”

  郭大路道:“但她的确是和那马夫在同一天突然失踪的。”

  王动道:“那也许只不过是巧合。”

  郭大路道:“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王动道:“有。不但有,而且常常有。”

  郭大路道:“那么他们为什么要突然走了呢?”

  王动道:“那马夫也许因为觉得做这种事没出息,所以想到别的地方去另谋发展。”

  郭大路道:“朱珠呢?她又有什么理由要走?我甚至连花轿都已准备好了。”

  王动道:“怎么不可能有别的理由?那天晚上,也许突然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的变化,逼得她非走不可;也许她根本身不由主,是被人绑架走的。”

  林太平忽然道:“也许她一直都很想向你解释,却一直没有机会。”

  燕七叹了口气,道:“世上极痛苦的事,也许就是明知道别人对自己有了误会,自己明明受了冤枉却无法解释。”

  林太平道:“更痛苦的是,别人根本就不给他机会解释。”

  王动道: “最痛苦的是,有些事根本就不能对别人解释的,譬如说……”

  郭大路长叹道:“譬如说刚才那件事,我本来就不愿解释的,刚才你们来的时候我若已走了,你们说不定就会对我一直误会下去。”

  王动道:“不错,现在你已想通了么?”

  郭大路点点头。

  王动道:“一件事往往有很多面,你若肯往好的那面去想,才能活得快乐。”

  燕七道:“只可惜有的人偏偏不肯,偏偏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偏偏要钻牛角尖。”

  王动道:“这种人非但愚蠢,而且简直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烦,自己在虐待自己。我想你总不会是这种人吧?”

  郭大路笑了,大声道:“谁说我是这种人,我打扁他的鼻子。”

  所以你心里要有什么令你痛苦的秘密,最好能在朋友面前说出来。

  因为真正的朋友非但能分享你的快乐,也能分解你的痛苦。

  郭大路忽然觉得舒服多了,愉快多了。

  因为他已没有秘密。

  因为他已能看到事情光明的一面。

  夜深梦回时,他就算再想到这种事,也不再痛苦,最多只不过会有种淡淡的忧郁。淡淡的忧郁有时甚至是种享受。

  “你们虽然分别了,说不定反而能活得更快乐些。”

  “她说不定也找到很好的归宿,至于你……若没有发生这变化,你现在说不定每天都在抱孩子、换尿布,而且说不定每天为了柴米油盐吵架。”

  “但现在你们都可以互相怀念,怀念那些甜蜜的往事怀念对方的好处,以后若能再相见,就会觉得更快乐。”

  “以后就算不能相见也无妨,因为你至少已有了段温馨的回忆,让你坐在炉边烤火时,能有件令你温暖的事想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既不能勉强,也不必勉强。”

  “所以你根本没有什么事好痛苦的。”

  ——这就是王动他们对这件事最后的结论。

  从此以后,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也没有再提起那金链子。

  因为他们了解郭大路的感情,了解这金链子在他心里的价值。

  有些东西的价值,往往是别人无法衡量的。

  王动还躺在床上,忽然听到郭大路在外面喊:“娘舅来了。”

  郭大路没有娘舅。

  “娘舅”的意思就是那当铺的老板“活剥皮”。

  活剥皮当然并不姓活,事实上也不太剥皮,他最多也不过刮刮你身上的油水而已——当然刮得相当彻底。

  奇怪的是,越想刮人油水的人,越长不胖。

  他看来就像是只风干了的野兔子,总是驼着背,眯着眼睛,说话的时候总是用眼角看着你,好像随时随地都在打量着你身上的东西可以值多少银子。

  王动他们虽然常常去拜访他,但他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所以王动总算也勉强起了床。

  像活剥皮这种人,若肯爬半个多时辰的山,去“拜访”一个人的时候,通常都只有一种理由。

  那理由通常都和黄鼠狼去拜访鸡差不多。

  王动走进客厅的时候,郭大路正在笑着问:“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道你想来买王动的这栋房子?”

  他知道王动至少有二十几种法子,想将这房子卖出去,只可惜看来他就算白送给别人,别人都不要。

  活剥皮的头摇得就像随时都会从脖子上掉下来,干笑着道:“这么大的房子,我怎么买得起?自从遇见你们之后,我简直连老本都快赔光了,不卖房子已经很运气。”

  郭大路道:“假如他肯便宜卖呢?”

  活剥皮道:“我买来干什么?”

  郭大路道:“你可以再转让给别人,也可以自己住进来。”

  活剥皮笑道:“没有毛病的人,谁肯住进这种地方来?”

  郭大路还想再兜兜生意,活剥皮忽又道:“你们现在是不是很缺钱用?”

  王动笑道:“我们哪天不缺钱用?”

  活剥皮道:“那你们想不想平白赚五百两银子?”

  “当然想。”

  但无论谁都知道活剥皮的银子绝不会是容易赚的,从老虎头上拔根毛也许反倒容易些。瓷公鸡身上根本就没有毛可拔。

  只不过五百两银子的诱惑实在太大。

  郭大路眨眨眼,道:“你说的是五百两?”

  活剥皮道:“整整五百两。”

  郭大路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道:“你是不是喝酒了?”

  活剥皮道:“我清醒得很,只要你们答应,我现在就可以先付一半定金。”他一向很信任这些人,因为他知道这些人虽然一文不名,但说出来的话却重逾千金。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银子要怎么样才能赚得到呢?”

  活剥皮道:下艮容易,只要你们跟我到县城里去走一趟,银子就到手了。”

  郭大路道:“走一趟?怎么走法?”

  活剥皮道:“当然是用两条腿走。”

  郭大路走了两步,道:“就这么样走?”

  活剥皮道:“嗯。”

  郭大路道:“然后呢?”

  活剥皮道:“然后你们就可以带着五百两银子走回来。”

  郭大路道:“没有别的事了?”

  活剥皮道:“没有。”

  郭大路看看王动,笑道:“走一趟就能赚五百两银子,这种事你听说过没有?”

  王动道:“没有。”

  活剥皮道:“有很多事你们都没有听说过,但却并不是假的。”

  王动道:“你赔本也不是假的。”

  活剥皮叹了口气,道:“最近生意的确越来越难做了,当的人多,赎的人少,断了当的东西又卖不出去,我要的利钱又少。”

  王动点点头,显得很同情的样子。

  郭大路却忍不住问道:“既是赔本的生意,你为什么还要做呢?”

  活剥皮叹道:“那也是没法子,唉,谁叫我当初选了这一行呢?”

  王动道:“所以那五百两银子你还是留着自己慢慢用吧。”

  活剥皮抢着道:“那不同,那是我自己愿意让你们赚的。”

  王动淡淡的道:“你的钱来得并不容易,我们只走一趟,就要你五百两,这种事我们怎么好意思做呢?”

  活剥皮苍白的脸好像有点发红,干咳着道:“那有什么不好意思?何况,我要你们陪我走这一趟,当然也是有用意的。”

  王动道:“什么用意?”

  活剥皮又干咳了几声,勉强的笑道:“你可以放心,反正不会要你们去当强盗,也不会要你们去杀人。”

  王动道:“我不去。”

  活剥皮愕然道:“五百两银子你不想要?”

  王动道:“不想。”

  活剥皮道:“为什么?”

  王动道:“没有原因。”

  活剥皮怔了半晌,忽又笑道:“你一个人不去也没关系,我还是……”

  燕七忽然道:“他不是一个人。”

  活剥皮道:“你也不去?”

  燕七道:“我也不去,而且也没有原因,不去就是不去。”

  林太平笑道:“我本来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不肯去,谁知大家都一样。”

  活剥皮急了,大声道:“我的银子难道不好?你们难道没拿过?”

  王动淡淡道:“我们若要你的银子,自然会拿东西去当的。”

  活剥皮道:“我不要你们的东西,只要你们跟我走一趟,就给你们五百两银子,你们反而不肯?”

  王动道:“是的。”

  活剥皮好像要跳了起来,大声道:“你们究竟有什么毛病?……我看你们迟早总有一天会要饿死的……像你们这种人若是不穷,那才真是怪事。

  王动他们的确有点毛病。

  他们的确宁可穷死、饿死,但来路不明的钱,他们是绝不肯要的。

  拿东西去当并不丢人,他们几乎什么东西都当过。

  但他们只当东西,不当人。

  他们宁可将自己的裤子都拿去当,但却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尊严良心。

  他们只做自己愿意做,而且觉得应该做的。

  每个人都要上厕所的,而且每天至少要去七八次。

  这种事既不脏,也不滑稽,只不过是件很正常、很普通,而且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根本已不值得在我们的故事中提起。

  假如有人要将这种事写出来,那么一个十万字的故事,至少可以写成二十万字。

  但这种事有时却又不能不提上厕所。

  他回到客厅里的时候,发现燕七和林太平的神情好像都有点特别,好像心里都有话要说,却又不想说。

  所以王动也不问,他一向很沉得住气,而且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如果想问,就不如等他们自己说出来。

  燕七果然沉不住气,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

  王动道:“问什么?”

  燕七道:“你没有看到这里少了一个人。”

  王动点点头,道:“好像是少了一个。”

  少了的一个人是郭大路。

  燕七道:“你为什么不问他到哪里去了?”

  王动笑笑,道:“他到哪里去都没关系,但你如果一定要我问,我问问也没关系。”

  他慢慢地坐下来,四面看了看,才问道:“小郭到哪里去了?”

  燕七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你永远猜不到的。”

  王动道:“就因为猜不到,所以才要问。”

  燕七咬着嘴唇,道:“去追活剥皮,活剥皮一走,他就追了出去。”

  王动这才有点奇怪,皱皱眉道:“去追活剥皮干什么?”

  燕七闭着嘴,脸色有点发青。王动看着他,喃喃道:“难道他为五百两银子,就肯去做活剥皮的跟班?”

  他摇了摇头,道:“这种事我绝不信,小郭绝不是这种人。”

  燕七冷冷道:“这种事我也不愿意相信,但却不能不相信。”

  王动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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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误会



  燕七道:“因为我亲眼看到的。”

  王动道:“看到什么?”

  燕七道: “看到他跟活剥皮嘀咕了半天,活剥皮拿出了锭银子给他,他就跟活剥皮走了。”

  王动怔了怔,道:“你没有追过去问?”

  燕七冷笑道:“我追去干什么?我又不想做活剥皮的跟班。”

  林太平忽然叹了口气,道:“假如只不过是做跟班,跟着他到城里去走一趟,倒也没什么关系,但我看这件事绝不会如此简单。”

  当然不会如此简单。

  假如活剥皮真的只不过想找个跟班,为了五钱银子就肯做他跟班的人满街都是,他又何必一定到这里来找他们?

  林太平接着道:“活剥皮自己也说过,他这样做必定另有用意,我看他绝不会干什么好事。”

  燕七道:“能让活剥皮这种人心甘情愿拿出五百两银子来的,只有一种事。”

  林太平道:“哪种事?”

  燕七道:“赚五千两银子的事。”

  林太平道:“不错,若非一本万利的事,他绝不肯掏腰包拿出五百两银子来。”

  燕七道:“真正能一本万利,也只有一种事。”

  燕七道:“见不得人的事。”

  林太平道:“不错,我看他不是去偷,就是去骗,又生怕别人发觉后对他不客气,所以才来找我们做他的保镖。”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这道理郭大路难道想不到么?”

  燕七冷笑道:“连你都能想得到,他怎么会想不到,他又不比别人笨。”

  王动一直在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此刻忽然道:“你若认为他不该去,为什么不拦着他?”

  燕七冷冷道:“一个人若是自己想往泥坑跳,别人就算想拉,也拉不住的。”

  王动道:“所以你就眼看着他跳下去?”

  燕七咬着嘴唇,道:“我……我……”

  他忽然转身冲了出去,眼睛尖的人,就能看到他冲出去的时候已经泪汪汪,好像气得快哭出来了。

  王动的眼睛很尖。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发了半天怔,忽也叹了口气,喃喃道:“爱之深,责之切,看来这句话倒真是一点也不错。”

  林太平道:“你在说什么?”

  王动笑笑,道:“我在说,到现在我还是不信小郭会做这种事,你呢?”

  林太平迟疑着,道:“我……我也不太相信。”

  王动道:“你至少总还有点怀疑,是不是?”

  林太平道:“是的。”

  王动道:“但燕七却一点也不怀疑,已认定了小郭会做那种事,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林太平想了想,道:“我也有点奇怪,他和小郭的交情本来好像特别好。”

  王动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交情特别好,所以才相信些。”

  林太平又想了想,道:“为什么呢?我不懂。”

  王动道:“朱珠忽然失踪,我们都想到可能有别的原因,但小郭却想不到,所以就往最坏的地方去想,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林太平道:“因为他对朱珠用情太深,所以……”

  王动道:“所以脑筋就不清楚了,对不对?”

  林太平道:“对。”

  爱情可以令人盲目,这道理大多数人都知道。

  王动道:“你老对一个人用情很深,那么你对他的判断就不会正确;因为,你平时只能看到他的好处,但只要一有了个小小的变化和打击,你就立刻会自责自怨,患得患失,所以就忍不住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林太平忽然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我懂,只不过这比喻却好像不太恰当。”

  王动道:“哦?”

  林太平笑道:“你怎么能拿朱珠和小郭的事来比?小郭对朱珠的情感,怎会跟燕七对小郭的情感一样?”

  王动也笑了。

  他好像已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又好像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多。

  所以他就不说话了。

  只不过他还在笑,而且笑得很特别。

  直等看到燕七从院子里往外走的时候,他才开口,道:“你想出去?”

  燕七眼睛还是红红的,勉强笑道:“今天天气好了些,我想出去打打猎。”

  林太平站起来,笑道:“我也去,今天再不出去打猎,只怕就真的要饿死了。”

  王动笑笑,道:“小郭身上既然有了银子,就绝不会让我们饿死,你为什么不等他回来?”

  燕七立刻沉下了脸:“我为什么要等他回来?”

  王动道:“就算为了我,行不行?”

  燕七低下头,站在院子里。

  天虽已放晴,风却还是冷得刺骨。

  燕七却仿佛一点也不觉得冷,站在那里呆了很久,才冷冷道:“他若不回来呢?”

  王动又笑笑,道:“他若不回来,我就请你们吃狗肉。”

  林太平忍不住道:“这种天气,到哪里找狗去?”

  王动道:“用不着找,这里就有一条。”

  林太平道:“狗在哪里?”

  王动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在这里。”

  林太平眨眨眼,忍住笑道:“你是狗?”

  王动道:“不但是狗,而且是条土狗。”

  林太平终于忍不住笑了。

  燕七却不笑,淡淡地接着道:“一个人若连自己的朋友是哪种人都分不出,不是土狗是什么?”

  王动不是土狗。

  郭大路很快就回来了,而且大包小包的带了一大堆东西回来。

  小包里是肉,大包里是馒头,最小包里是花生米。

  既然有花生米,当然不会没有酒。

  没有花生米也不能没有酒。

  郭大路笑道:“我现在已开始有点怀念麦老广了,自从他一走,这里就好像再也找不出一个卤菜做得好的人。”

  王动道:“至少还有一个。”

  郭大路道:“谁?”

  王动道:“你——假如你开家饭馆子,生意一定不错。”

  郭大路笑道:“这倒是好主意,只可惜还有一样不对……”

  王动道:“哪样?”

  郭大路道:“我那饭铺生意再好,开不了三天也得关门。”

  王动道:“为什么?”

  郭大路笑道:“就算我自己没有把自己吃垮,你们也会来把我吃垮的。”

  燕七突然冷笑道:“放心,我绝不会去吃你的。”

  郭大路本来还在笑,但看到他冷冰冰的脸色,不禁怔了怔道:“你在生气,我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燕七道:“你自己心里明白。”

  郭大路苦笑道:“我明白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燕七也不理他,忽然走到王动面前,道:“你虽然不是土狗,但这里却有条走狗!土狗还没关系,走狗我却受不了。”

  郭大路瞪大了眼睛,道:“谁是走狗?”

  燕七还是不理他,冷笑着往外走。

  郭大路眼珠子一转,好像忽然明白了,赶过去拦住了他,道:“你以为我做了活剥皮的走狗?你以为这些东西是我用他给我的定金买来的?”

  燕七冷冷道:“这些东西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地上长出来的不成?”

  郭大路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的道:“好,好……你说我是走狗,我就是走狗……你受不了我,我走。”

  他慢慢地走出去,走过王动面前。

  王动站起来,像是想拦住他,却又坐了下去。

  郭大路走到院子里,抬起头,树上的积雪一片片被风吹下来,洒得他满身都是。

  他站着不动。

  雪在他脸上溶化,沿着他面颊流下。

  他站着不动。他本来是想走远些的,但忽然间走不动了。

  燕七没有往院子里看,他也许什么都已看不见。

  他的眼睛又红了,突然跺了跺脚,往另一扇门冲过去。

  王动的手却已伸过来,拦住了他,道:“你先看看这是什么?”

  他手上有样东西,是张花花绿绿的纸。

  燕七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样的纸他身上也有好几张。

  “这是当票。”

  王动道:“你再看清楚些,当的是什么?”

  当票上的字就和医生开的药方一样,简直就像是鬼画符,若非很有经验的人,连一个字都休想认得出。

  燕七很有经验,活剥皮的当票他已看过很多。

  “破旧金链子一条,破旧金鸡心一枚,共重七两九钱。押纹银五十两。

  明明是全新的东西,一到了当铺里,也会变得又破又旧。

  天下的当铺都是这规矩,大家也见怪不怪,但金链子居然也有“破旧”的,就未免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燕七几乎想笑,只可惜实在笑不出。

  他就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整个人都怔住。

  王动淡淡笑道:“当票是我刚才从小郭身上摸出来的,我早就告诉过你们,我若是改行做小偷,现在早就发财了。”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我现在懒得动。”

  燕七也没有动,但眼泪却已慢慢地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就算是最好的朋友,有时也会发生误会的。”所以你假如跟你的朋友有了误会,一定要给个机会让他解释。

  “一件事往往有很多面,你若总是往坏的那面去想,就是自己在虐待自己。”所以你就算遇着打击也该看开些,想法子去找那光明的一面。

  谁也没有想虐待别人,也不该虐待自己。

  这就是王动的结论。

  王动的结论通常都很正确。

  正确的结论每个人最好记在心里。

  世上本没有绝对好的事,也没有绝对坏的。

  失败虽不好,但“失败为成功之母”。

  成功虽好,但往往却会令人变得骄傲、自大,那么失败又会跟着来了。

  你交一个朋友,当然希望跟他成为很亲近的朋友。

  朋友能亲近当然很好,但太亲近了,就容易互相轻视,也当然发生误会。

  误会虽不好,但若能解释得清楚,彼此间就反而会了解得更多,情感也会变得更深一层。

  无论如何,被人冤枉的滋味总是不太好受的。

  假如说世上还有比被人冤枉了一次更难受的事,那就是一连被人冤枉了两次。

  燕七也被人冤枉过,他很明白郭大路此刻的心情。

  他自己心里比郭大路更难受。

  除了难受外,还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除了他自己外,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想好好的去大哭一场。

  他已有很久没有好好的哭过,因为一个男子汉,是不应该那么哭的。

  唉,要做一个男子汉,可实在不容易。

  他当然知道现在应该去找郭大路,但去了之后说什么呢?

  有些话他不愿说,有些话他不能说,有些话他甚至不敢说。

  他心里正乱糟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然看到一只手伸出来,手上拿着一杯酒。

  他听到有人在对他说:“你喝下这杯酒去,我们就讲和好不好?”

  他的心一跳,抬起头,就看到了郭大路。

  郭大路脸上并没有生气的表情,也没有痛苦之色,还是像往常一样,笑嘻嘻的看着他。

  这副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样子,燕七平时本来有点看不惯。

  他总觉得一个人有时应该正经些、规矩些。

  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忽然觉得这样子非但一点也不讨厌,而且可爱极了。

  他甚至希望郭大路永远都是这样子,永远不要板起脸来。

  因为他忽然发觉这才是他真正喜欢的郭大路,永远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别人就算得罪了他,他也不在乎。

  郭大路笑道:“肯不肯讲和?”

  燕七低下头,道:“你……你不生气了?”

  郭大路道: “本来是很生气的,但后来想了想,非但不生气反而开心。”

  燕七道:“开心?”

  郭大路道:“你若不关心我,我就算做了乌龟王八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也用不着生气的。就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才会对我发脾气。”

  燕七道:“可是……我本不该冤枉你的,我本来应该信得过你。”

  郭大路笑道:“你冤枉我也没关系,揍我两拳也没关系,只要是我的好朋友,随便干什么都没关系。”

  燕七笑了。

  他笑的时候,鼻子先轻轻皱了起来,眼睛里先有了笑意。

  他脸上还带着泪痕,本来又黑又脏的一张脸,眼泪流过的地方,就出现了几条雪白的泪痕,就像是满天乌云中的阳光。

  郭大路看着他,仿佛看呆了。

  燕七又垂下头,道:“你死盯着我干什么?”

  郭大路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道:“我在想,酸梅汤的眼光真不错,你若肯洗洗脸,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也许比我还漂亮得多。”

  燕七想板起脸,却还是忍不住“噗哧”一笑,接过了酒杯。

  王动看着林太平,林太平看着王动,两个人也全都笑。

  林太平笑道:“我本来不喜欢喝酒,但今天却真想喝个大醉。”

  人生难得几回醉。

  遇着这种事,若还不醉,要等到什么时候才醉?

  郭大路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今天我不能陪你醉。”

  林太平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今天我还有事,还得下山去一趟。”

  这小子身上一有了钱,就在这里呆不住了。

  燕七咬了咬嘴唇,道:“下山去干什么?”

  郭大路眨眨眼,道:“我跟一个人有约会。”

  燕七的脸色好像变了变,悄悄别过脸,道:“跟谁有约会?”

  郭大路道:“活剥皮。”

  燕七的眼睛立刻又亮了,却故意板着脸,道:“你跟他约好了?”

  郭大路道:“他没有约我,我却要去找他。”

  燕七道:“找他干什么?”

  郭大路道:“他肯出五百两银子,一定没存什么好主意,所以我要去看看,他究竟想要剥谁的皮?”

  雪开始融化,积雪的山路上满是泥泞。

  但燕七一点也不在乎,他的脚踩在泥泞中,就好像踩在云端上。

  因为郭大路就走在他身旁,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郭大路的呼吸。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道:“今天,我又发现了一件事。”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我发现王老大实在了解我,天下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这么了解我的。”

  燕七点点头,幽幽道:“他的确最能了解别人,不但是你,所有的人他都了解。”

  郭大路道:“但最同情我的人却是林太平,我看得出来。”

  燕七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道:“我呢?”

  郭大路道:“你既不了解我,也不同情我;你不但对我最凶,而且好像随时随地都在跟我斗嘴,呕气……”

  燕七垂下了头。

  郭大路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我还是觉得对我最好的也是你。”

  燕七嫣然一笑,脸已仿佛有点发红,又过了很久,才轻轻道:“你呢?”

  郭大路道:“有时我对你简直气得要命,譬如说今天,王老大若那样对我,我也许反而不会那么样生气,也许立刻就会对他解释,可是你……”

  燕七道:“你只对我生气?”

  郭大路叹道:“那也只因为我对你特别好。”

  郭大路沉吟着,道:“究竟有多好,连我也说不出来。”

  燕七道:“说不出来就是假的。”

  郭大路道:“但我却可以打个比喻。”

  郭大路道:“为了王老大,我会将所有的衣服都当光,只穿着条底裤回来。”

  他笑笑,接着道:“但为了你,我可以将这条底裤都拿去当了。”

  燕七嫣然笑道:“谁要你那条破底裤。”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脸又红了,郭大路的底裤破不破,他怎么知道?

  幸好他的脸又脏又黑,就算脸红时也看不出。

  可是他那种表情,那种温柔甜美的笑意,带着些羞涩发娇的笑意,若有人还看不出,那人不但是呆子,简直就是个瞎了眼的呆子。

  郭大路看着他的眼睛,忽又笑着道:“我还有个比喻。”

  燕七道:“你说。”

  郭大路笑道:“我虽已发誓不成亲,但你若是女的,我一定要娶你做老婆。”

  燕七道:“谁做你的老婆,那才是倒了八辈子穷霉了。”

  他声音好像已有点不大对,忽然加快脚步,走到前面去。

  这时天色忽然开朗,一线金黄色的阳光,破云直照了下来,照着大地,照着燕七,也照着郭大路。

  这阳光就像是特地为他们照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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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9 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回 剥谁的皮



  活剥皮的当铺叫“利源当铺”。

  利源当铺就在麦老广烧腊店对面。

  现在麦老广的招牌已卸了下来,有几个人正在粉刷店面。

  想到麦老广,郭大路和燕七心里不禁有很多感慨。

  他们毕竟在这里有过许多快乐的时候。

  他们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常常容易被很多事所感动。

  利源当铺门口,停着辆马车。

  当铺的门还没有开,今天好像不准备做生意了。

  郭大路和燕七交换了个眼色,刚走过旁边的小巷里,就看到活剥皮缩着脑袋从小门里走出来,眼睛鬼鬼祟祟的四下打量着,怀里紧紧抱着个包袱。看到四下没人,就立刻跳上了马车。

  马车的门立刻关紧,连车窗的帘子都放了下来。

  当铺里又慢吞吞地走出了个老太婆,手里提着桶垃圾。

  郭大路当然认得这老太婆,她并不是活剥皮的老婆,只不过是替他烧饭打杂的。因为年纪太老,所以除了吃饭外,活剥皮连一文工钱都不给她,但要她做事的时候,却又拿她当个小伙子。

  郭大路常常觉得奇怪,这老太婆怎么肯替活剥皮做下去的。

  替活剥皮这种人做事,若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许连口棺材都没有。

  只听活剥皮在车里大声道:“把门关上,千万不要放任何人进去,我明天早上才回来。”

  于是赶车的一扬鞭子,马车就走奔大路。

  郭大路和燕七突然从弄堂里冲出来,一边一个,跳上了车辕。

  窗子立刻开了,活剥皮探出了头显得很吃惊的样子,等看到他们时更吃惊,道:“你们想干什么?”

  郭大路笑道:“没什么,只不过想搭你的便车到城里去。”

  活剥皮立刻摇头;道:“不行,我这辆车说好了不搭人的。”

  郭大路笑嘻嘻道:“不行也得行,我们既然已上了车,你难道还能把我们推下去?”

  燕七也笑道:“反正你本来就想请我们陪你去走一趟的。”

  活剥皮道:“我找的不是你们……”

  他好像忽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闭上了嘴。

  燕七道:“不是我们?你难道改变了主意?”

  活剥皮脸色已有点发白,忽又笑道:“你们要搭车也行,只不过要出车钱。车钱一共是三钱银子,刚好一人出一钱。”

  他左手一拿到银子,右手立刻开了车门。

  活剥皮这样的人也有种好处,你只要有钱给他,他总能让你觉得每分钱都花得不冤枉。

  他甚至将比较好的两个位子让了出来。

  郭大路既已上了车,就开始打另外的主意了。

  活剥皮手里还是紧紧搂着那包袱。

  郭大路忽然道:“燕七,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燕七道:“好,赌什么?”

  郭大路道:“我赌他这包袱里面有个老鼠,你信不信?”

  燕七道:“不信。”

  郭大路道:“好,我跟你赌十两银子。”

  活剥皮忽又笑了,道:“你们不必赌了,我知道你们只不过想看看我这包袱,是不是?”

  郭大路道:“好像是有点这意思。”

  活剥皮道:“要看也行,看一看十两银子。”

  郭大路倒真想不到他答应得这么容易,他本来以为这包袱里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活剥皮左手一拿到银子,右手立刻就解开了包袱。

  包袱里只不过是几件旧衣服。

  郭大路看看燕七,燕七看看郭大路,两个人只有苦笑。

  活剥皮笑道:“你们现在已觉得这十两银子花得太冤了吧?只可惜现在已收不回去了。”

  他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正想将包袱绑上。

  燕七忽然道:“这包袱里有件衣服好像是林太平的,是不是?”

  活剥皮干咳了两声,道:“好像是吧,他反正已当给了我。”

  燕七道:“当票还没有过期,他随时都可以去赎回来,你怎么能带走?”

  活剥皮渐渐已有点笑不出了,道:“他要赎的时候,我自然有衣服给他。”

  郭大路道:“这件衣服他当了多少银子?”

  活剥皮道:“一两五钱。”

  郭大路道:“好,我现在就替他赎出来。”

  活剥皮道:“不行。”

  郭大路道:“有钱也不行?”

  活剥皮道:“有钱还得有当票,这是开当铺的规矩,你有没有带当票来?”

  郭大路又看看燕七,两人都不说话了,但心里却更奇怪。

  活剥皮将林太平的衣服带到城里去干什么?

  这件衣服质料虽不错,却已很旧了,他为什么要紧紧的抱着,就好像将它当宝贝似的。

  马车一进城,活剥皮就道:“地头已到了,你们下车吧。”

  燕七道:“你不要我们陪你逛逛吗?”

  活剥皮道:“现在已用不着了,亲生子不如手边钱,能省一个总是省一个的好。”

  燕七道:“我们假如肯免费呢?”

  活剥皮笑道:“免费更不行了,只要现金交易的生意,才是靠得住的生意,免费的事总是有点麻烦的。”

  燕七叹了口气,道:“那么我们就下车吧。”

  活剥皮道:“不送不送。”

  燕七他们刚下车,他就立刻“砰”的关上车门。

  郭大路看着马车往前走,也叹了口气,道:“这人真是老奸巨猾,我实在看不出他在打些什么鬼主意?”

  燕七沉吟着,道:“他刚才说漏了嘴,说要找的不是我们,你听见没有?”

  郭大路点点头。

  燕七道:“难道他要找的只是林太平一个人,我们都只不过是陪衬?”

  郭大路道:“他找林太平干什么?”

  燕七道:“我总觉得林太平这人好像也有秘密。”

  郭大路沉吟了半晌,忽然道:“你看他会不会女扮男装的?”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我看你这人只怕是听说书听得太多了,天下哪有这么新鲜的事?”

  郭大路也不说话了。

  直到马车转过街,两人突然同时加快脚步,追了过去。

  他们到底还是不肯死心。

  马车在一家很大的客栈门口停下。

  活剥皮这种人居然舍得住这种客栈,岂非又是件怪事。

  幸好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冬天的晚上总是来得特别早。

  他们绕到这家客栈后面,翻墙掠了进去。

  任何人都不会永远倒霉的,这次的运气就特别好,刚落在树梢,就看到活剥皮走人后面跨院里的一排厢房里。

  还是冷得很,院子里看不见人影。

  他们从树梢掠过去,只三五个起落,就已掠上了那排厢房的屋顶。

  两人忽然都发觉对方的轻功都不错,就好像天生是做这种事的材料。

  两人心里都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想法子问问对方,这份轻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他俩好像都忽然变得很想知道对方的秘密。

  屋檐上也结着冰柱,窗子自然关得很紧。

  幸好屋子里生着火,所以就得将上面的小窗子打开透透气。

  从这小窗子里望进去,正好将屋子里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屋子里除了活剥皮外,另外还有两个穿着很华丽、派头很大的人,脸色阴阴沉沉的,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们的钱没还。

  燕七一眼就看出这两人非但武功不弱,而且一定是老江湖了,其中有个人,脸上还带着长长的刀疤,使得他看来更可怕。

  另一个人脸上虽没有刀疤,但手臂却断了一条,一只空空的袖子扎在腰带上,腰带上还斜插着一柄弯刀。

  这样子的弯刀江湖中并不多见,只剩下一条手臂的人,还能用这种弯刀,手底下显然很有两下子。

  而且,若不是经常出生入死的人,身上也不会带着这么重的伤。

  经常出生人死的人还能活到现在,派头还能这么大,就一定不是好惹的,郭大路想不通活剥皮怎会和这种人有交易。

  活剥皮已将包袱解开,将林太平那件衣服挑了出来,送到这两人面前的桌子上,脸上带着得意的表情,就好像在献宝似的。

  林太平这件破衣服究竟是什么宝贝?

  刀疤大汉拿起衣服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交给那独臂人。

  他在翻衣服的时候,郭大路也看到衣角的衬里上好像绣着样东西,却看不清楚绣的是字,还是花?

  独臂人也将这衣角翻开看了看,慢慢地点点头,道:“不错,是他的衣服。”

  活剥皮笑道:“当然不会错的,在下做生意一向可靠。”

  独臂人道:“他的人在哪里?”

  活剥皮没有说话,却伸出了手。

  独臂人道:“你现在就要?”

  活剥皮笑道:“开当铺的人都是现货交易,两位想必也知道的。”

  独臂人冷冷道:“好,给他。”

  刀疤大汉立刻从下面提起个包袱,放在桌上时“砰”的一响。

  好重的包袱。

  “能令活剥皮先贴出五百两银子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赚五千两银子的事。”

  燕七的话显然没有说错,包袱里的银子至少也有五千两。

  郭大路看了燕七一眼,心里总算明白了。

  这两人一定在找林太平,而且找得很急,竟不惜出五千两银子悬赏。

  活剥皮早已知道这件事,但直等看到林太平的衣服时,才发现林太平是他们要找的人。

  所以他就要林太平陪他到城里来走一趟,好将林太平当面交给这两个人;能亲自将人送来,赏银自然更多了。

  但林太平究竟做了什么事,值得别人花这么大的价钱来找他呢?

  一看到银子,活剥皮忽然变得可爱极了,笑得连眼睛都已看不见。

  刀疤大汉道:“他在哪里你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无论林太平做了什么事,他既然要躲这两人,就不能让这两人找到他。

  郭大路已准备从窗子里冲进去了。

  谁知就在这时,活剥皮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

  他眼睛直勾勾的瞪着门口,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那表情就好像突然被人塞了满嘴泥巴。

  郭大路顺着他目光看过去,也立刻吃了一惊。

  门口也不知何时走进了一个人。

  这人只不过是个很普通的老太婆,并没有甚么令人吃惊的地方,但郭大路却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她。

  他刚才明明还看到她提着桶垃圾,站在利源当铺门口的。

  然后他们就坐着马车到这里来,一路上并没有停留,这老太婆是怎么来的,难道是飞来的吗?

  活剥皮更像是见了鬼似的,嗄声道:“你……你来干什么?”

  老太婆手里捧着盖碗,慢吞吞地走进来,摇着头,叹着气道:“你吃药的时候已到了,为什么总是忘记呢?我特地替你送来,快喝下去吧。”

  活剥皮接过盖碗,只听得盖子在碗上“咯咯”的作响。

  他不但手在发抖,连冷汗都流了出来。

  独臂人和刀疤大汉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直冷冷的看着这老太婆,此刻突然同时出手,两道乌光向这盖碗上飞射而出。

  他们的出手都不慢。

  谁知乌光刚飞到老太婆面前,就忽然不见了。

  这老太婆明明连动都没动。

  刀疤大汉脸色也有点变了。

  独臂人却还是面无表情,冷笑道:“想不到阁下原来是位高人,好,好极了。”

  老太婆忽然笑了笑,道:“不好,一点也不好。”

  独臂人道:“有什么不好?”

  老太婆道:“有什么好?你们遇见我,就要倒霉了,还有什么好?”

  独臂人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敢来管我们的闲事?”

  老太婆道:“谁管你们的事?你们的事还不配我来管,请我管我也不管,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管。”

  老太婆说话,总有点唠唠叨叨的。

  独臂人道:“那么你来干什么?”

  老太婆道:“我来要他吃药。快吃,吃完了药就该睡觉了。”

  活剥皮愁眉苦脸,捏着鼻子将药吃了下去。

  老太婆道:“好,回去睡觉吧。”

  她就像拉儿子似的,拉着活剥皮就往外走。

  突然间刀光一闪,独臂人已凌空飞起,一柄雪亮的弯刀当头劈了下来。

  敢凌空出手的人,刀法自然不弱。

  但刀光只一闪,就不见了。

  一柄雪亮的弯刀,忽然断成了两截,“当”的,掉在地上。

  掉在独臂人身边。

  独臂人不知为了什么,已跪在地上,跪在这老太婆面前,满头大汗,仿佛用力想站起来,但用尽全身力气还是站不起来。

  老太婆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早就说过,你们的事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管的,这人居然没听见,难道耳朵比我还聋么?”

  她唠唠叨叨的说着话,蹒跚着走了出去。

  活剥皮乖乖的跟在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刀疤大汉也已满头大汗,忽然道:“前辈,请等一等。”

  老太婆道:“还等什么?难道你也想来跟我磕个头不成?”

  刀疤大汉道: “前辈既然已伸手来管这件事,在下也没什么话好说,只盼前辈能留下个名号,在下等回去也好向主人交代。”

  老太婆道:“你想问我的名字?”

  刀疤大汉道:“正想请教。”

  老太婆道:“你还不配知道我的名字,我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她忽又接着道:“但你却可以回去告诉你那主人,就说有个老朋友劝他,小孩子怪可怜的,最好莫要逼得太紧,否则连别人都会看不惯。”

  她慢慢走出门。

  刀疤大汉立刻追出来,追到门口,似乎还想问她什么。

  但门外连个人影都没有,这老太婆和活剥皮都已忽然不见了。

  这烧饭的老太婆原来是位绝顶的高手,武功已高得别人连做梦都想不到。

  难怪那天金狮子和棍子到当铺里去搜查,回来时态度那么恭敬,他们若不是吃了这老太婆的哑巴亏,就是已看出她是谁了。

  郭大路和燕七现在总算已明白。

  但他们却有件事更想不通,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向后掠出。

  后面有棵树,大树。

  树上没有叶子,只有积雪。

  燕七只好蹲在树桠上,郭大路却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就像是挨了一刀似的跳了起来。

  雪冷得像刀。

  燕七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你坐下去的时候,难道从来也不看看屁股下面是什么?”

  郭大路苦笑道:“我没注意,我在想心事。”

  树枝很粗,他也在燕七身旁蹲了下来,道:“我在想那老太婆,她明明是位很了不起的武林高手,为什么要在活剥皮的当铺当老妈子?”

  燕七沉吟着,道:“也许她也和风栖梧一样,在躲避别人的追踪。”

  郭大路道:“这理由乍一听好像很充足,仔细一想,却有很多地方说不通。”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世界这么大,有很多地方都可以躲避别人的追踪;尤其是像她这样的高手,为什么要去做别人的老妈子,听别人的指挥,受别人的气?”

  他一面摇头,又接着道:“就算她要做人家的老妈子,也应该找个像样一点的人,找个像样一点的地方,为什么偏偏选上活剥皮?”

  燕七道:“你想不通?”

  郭大路道:“实在想不通。”

  燕七道:“你想不通的事,别人当然也一定想不通了。”

  郭大路笑笑,道:“若连我也想不到,能想通的人只怕很少。”

  燕七道:“也许她就是要人家想不通呢?”

  郭大路道:“但想不通的事还有很多。”

  燕七道:“你说来听听。”

  郭大路道:“看她的武功,天下只怕很少有人能是她的对手。”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她武功的确很高,我非但没有看过武功这么高的人,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郭大路道:“所以我认为她根本就用不着怕别人,根本就用不着躲。”

  燕七道:“莫忘记,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

  郭大路道:“这只不过是句已老掉牙的俗话。”

  燕七道:“老掉牙的话,往往是最有道理的话,越老越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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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林太平的秘密



  郭大路道:“假如她真的躲避别人的追踪,行动至少应该秘密些,但我们每次去当铺的时候,都看到她里里外外的走进走出,一点也没有不敢见人的样子。”

  燕七道:“那时你看不看得出她是个怎样的人?”

  郭大路道:“别人既然看不出她是谁,她为什么不敢见人?”

  郭大路道:“你认为她也和风栖梧一样,易容改扮过?”

  燕七道:“江湖中易容改扮的人,并不止风栖梧一个。”

  郭大路道:“那么金狮和棍子为什么一眼就看出她是谁了呢?”

  燕七道:“你怎么知道他们看出来了?”

  郭大路道:“他们若没有看出来,对活剥皮为什么前倨后恭?”

  燕七眨眨眼,道:“那么依你看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大路道:“依我看,她和活剥皮一定有点特别的关系,也许是活剥皮的老朋友,也许是活剥皮的亲戚,你说有没有道理?”

  燕七道:“有道理。”

  郭大路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承认我有道理。”

  燕七忽然也笑,道:“因为我的看法本来也是这样的。”

  郭大路怔了怔,道:“你的看法既然早就跟我一样,刚才为什么要跟我抬杠?”

  燕七道:“因为我天生就喜欢跟你抬杠。”

  郭大路瞪着眼看了他半天,道:“假如我说这雪是白的呢?”

  燕七笑道:“我就说是黑的。

  无论你多聪明,多能干,但有时还是会突然遇见个克星,无论你有多大的本事,一遇见他就完全使不出来了。

  燕七好像就是郭大路的克星。

  郭大路硬是对他没法子。

  过了半晌,他忽又笑了笑,道:“至少有一件事你总不能不承认的。”

  燕七道:“什么事?”

  郭大路笑道:“活剥皮这次连一个人的皮都没有剥到。”

  燕七道:“你又错了。”

  郭大路苦笑道:“我又错了。”

  燕七道:“活剥皮这次总算剥了一个人的皮。”

  郭大路道:“剥了谁的皮?”

  燕七道:“他自己的。”

  林太平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有人肯花好几千两银子来找他?

  找他干什么?

  郭大路道:“你看这些人为什么要找林太平呢?”

  这次他好像已学乖了,自己居然没有发表意见。

  燕七沉吟着,道:“你若肯花五六千两银子去找一个人,为的会是什么呢?”

  郭大路笑道:“我根本就不会做这种事。”

  燕七瞟了他一眼,道:“假如我忽然失踪了,若要你花五千两银子来找我,你肯不肯?”

  郭大路想也不想,立刻道:“当然肯。为了你就算叫我拿脑袋去当都没关系。”

  燕七的眼睛亮了。

  一个人的眼睛只有在非常快乐,非常得意时才会亮起来的。

  郭大路道:“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所以我才肯。但林太平却绝不会是那两人的好朋友,他根本就不会交这种朋友。”

  燕七点点头,道:“假如有人杀了我,你是不是也肯花五千两银子找他呢?”

  郭大路道:“当然肯,我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找到那人替你报仇。”

  他忽又摇着头,道:“但林太平却绝没有杀过人,他以为自己杀了南宫丑之后那种痛苦的样子,绝不是装出来的。”

  燕七道:“假如有人抢了你五万两银子,要你花五千银子找他,你当然也愿意的。”

  郭大路道:“但林太平来的时候身上连一钱银子也没有,何况他根本也不像那种人。”

  燕七笑了笑,道:“现在不是我找你抬杠,是你在找我抬杠了。”

  郭大路也笑了,道:“因为我知道你心里也一定不会真的这么想。”

  燕七叹了口气,苦笑道:“老实说,我根本就想不出他们找林太平为的是什么?”

  郭大路笑道:“虽然想不出却问得出的,莫忘记我已从棍子那里学会了很多种问话的法子。”

  屋子里的灯还亮着,既没有看到有人进去,也没有看到有人出来。

  他们正想去问个明白,窗子忽然开了。

  一个人正站在窗口招手。

  他们正弄不清这人是在向谁招手的时候,这人已笑道:“树上一定很冷,两位为什么不进来烤烤火呢?”

  火很旺。

  坐在火旁确比蹲在树上舒服多了。

  刚才在窗口向他们招手的人,现在也已坐了下来。

  这人既不是那脸上有刀疤的大汉,也不是那看来很凶恶的独臂人。

  这人刚才根本就不在这屋子里。

  刚才在这屋子里的人,现在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郭大路既没有看见他们走出来,也没有看见这个人走进去。

  郭大路只有一点值得安慰的地方。

  这人从头到脚,无论从哪里看都比刚才两个人顺眼得多。

  最重要的是,这人是个女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一套独特的法子来将女人分成好几等,好几类。

  无论你用哪种法子来分,她都可以算是第一等的女人。

  她虽然已不太年轻,但看来还是很美,很有风度。

  世上的确有种女人可以令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她的年纪。

  她就是这种女人。

  美丽的女人大多数都很高傲,很不讲理,只有很少数是例外。

  她就是例外。

  奇怪的是,像这么样一个女人,怎么会忽然在这屋子出现呢?

  她和刚才那两个人有什么关系?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郭大路当然想问,却一直没有机会。

  他每次要问的时候,都发现自己先已被人问——这么样一个女人在问你话的时候,你当然只有先回答。

  “我姓卫。”她微笑着道:“你们两位呢?”

  她的笑容让人根本没法子拒绝回答她的话。

  郭大路抢着道:“我姓郭。他姓燕,燕子的燕。”

  燕七瞪了他一眼,卫夫人已笑道:“林太平的朋友我都认得,怎么一直没有见过你们两位?”

  郭大路又想抢着回答,忽然发现燕七的眼睛正在瞪着他。

  他只好低下头去咳嗽。

  燕七的眼睛这才转过来,看着卫夫人,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林太平的朋友?”

  卫夫人道:“两位冒着风雪从当铺地方赶到这里来,又冒着风雪在外面等了那么久,当然不会是为了那当铺老板。”

  燕七道:“为什么不会?”

  卫夫人嫣然道:“龙交龙,凤交风,耗子的朋友会打洞;什么人交什么样的朋友,这点我至少还能看得出来。”

  燕七眨眨眼,道:“这么样说来,你当然也认得林太平?”

  卫夫人点点头。

  燕七笑了笑,道:“其实这句话我根本就不该问的,你连他的朋友都完全认得,当然也跟他很熟了。”

  卫夫人微笑道:“的确可以算很熟。”

  燕七道:“下次你见到他的时候,不妨替我们问声好,就说我们很想念他。”

  卫夫人道:“我也很想见他一面,所以特地来请教你们两位。”

  燕七道:“请教什么?”

  卫夫人道:“我想请两位告诉我,他这两天在什么地方?”

  燕七好像很惊讶,道:“你跟他比我们熟得多,怎么会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卫夫人笑了笑,道:“无论多熟的朋友,也常常会很久不见面的。”

  燕七叹了口气,道:“我还想请你带我们去看看他哩。”

  卫夫人道:“你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燕七道:“若连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他的朋友我们连一个都不认得。”

  他忽然站起来,拱拱手,道:“时间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

  卫夫人淡淡笑道:“两位要走了么,不送不送。”

  她居然也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就这样看着他们走了出去。

  刚走出这客栈,郭大路就忍不住道:“我真佩服你,你真有一手。”

  燕七道:“哪一手?”

  郭大路道:“你说起假话来,简直就跟真的完全一样。”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我也很佩服你。”

  郭大路道:“佩服我什么?”

  燕七冷冷道:“像你这样的人,倒也很少有,只要一见到好看的女人你立刻就将生辰八字都忘了,简直恨不得把家谱都背出来。”

  郭大路笑了,道:“那只因为我看她并不像是个坏人嘛。”

  燕七冷笑道:“坏人脸上难道还挂着招牌么?”

  郭大路道:“她若真的有恶意,怎会随随便便就让我们走?”

  燕七冷笑道:“不让我们走又能怎么样?难道她还有本事把我们留下来?”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你若以为她是个普通女人,你就错了。”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我们的一举一动,她好像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就凭这点,我就敢断定她绝不是个普通女人。”

  燕七道:“她知道些什么?”

  郭大路道:“她知道我们是从外地来的,知道我躲在树上……”

  他声音突然停住,悄悄道:“你看看后面那药店门口。”

  燕七道:“我用不着看。”

  郭大路道:“你已发现有人在盯我们的梢?”

  燕七冷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已转入一条比较偏僻的街道,这条街上的店铺关门比较早,本已没什么人行走。

  药店也早就打烊了,却有个身材很矮小的黑衣人,站在门口的柱子后面,还不时伸出半边脸向他们偷看。

  郭大路道:“这人是不是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

  燕七道:“一走出那客栈,我就已发现他了。所以我才故意转到这条街上来。”

  他冷笑着接道:“现在你总该知道,那位卫夫人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让我们走了吧?”

  郭大路道:“难道她早已知道我们跟林太平住在一起,所以,才故意让我们走,再叫人在后面跟踪。”

  燕七道:“嗯。”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她算盘打得倒不错,只可惜未免将我们估计得太低了些。”

  燕七冷冷地道:“难道你还以为她把你看得很了不起?”

  郭大路道:“我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别人要想盯我的梢,倒还不太容易。”

  燕七道:“哦?”

  郭大路眨眨眼,笑道:“想盯我梢的人,至少也得先喝喝西北风。”

  街上只有一家店还没有打烊。

  无论哪条街上,打烊最晚的,一定是饭铺酒馆。

  燕七忍不住笑道:“我看你恐并不是想请别人喝西北风,只不过是自己想喝酒了吧。”

  郭大路笑道:“我喝酒,他喝西北风,反正大家都有得喝的。

  郭大路喝酒有个毛病。

  不喝得烂醉如泥,他绝不走;不喝得囊空如洗,他也绝不走。

  天下假如只有一个人能治他这种病,那人就是燕七。

  金链子当了五十两,分了一半给王动,郭大路这次居然没有将剩下来的一半完全喝光。而且他走出小酒铺的时候,居然还相当清醒,还能看得见人。

  那黑衣人果然还在那药铺门口的柱子后面喝西北风。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应该让他多喝点的,他好像还没有喝够。”

  燕七道:“但你已喝够。再捱下去,就连三岁小孩都能盯得住你了。”

  郭大路瞪眼道: “淮说的,我就算用一条腿跑,他也休想追得上我,你信不信?”

  燕七道:“我只相信一件事。”

  郭大路道:“哪样事?”

  燕七道:“他就算能够追得上你,你也可以将他吹走。”

  郭大路道:“吹走?怎么样吹法?”

  燕七道:“就像你吹牛那样吹法。”

  郭大路什么话也没有说,忽然捧起了一条腿,往前面一跳。

  这一跳居然跳出了两丈。

  燕七叹了口气,摇着头,喃喃道:“这人为什么总像是永远都长不大的。”

  ******

  天是黑的,路是白的。

  路其实并不白,白的是积雪。

  郭大路看看两旁积雪枯树飞一般往后面跑。

  树其实并没有跑,是他在跑,用两条腿跑。他并不是怕甩不脱后面那盯梢的黑衣人,而是怕自己赶不上燕七。

  燕七施展起轻功的时候,真像是变成了一只燕子。

  郭大路已开始在喘气。

  燕七这才渐渐慢了下来,用眼角瞟着他,笑道:“你不行了吗?”

  郭大路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我吃的比你多,块头比你大,当然跑不过你。”

  燕七吃起来也很凶,块头也很大,但跑起来还是快得很。

  郭大路道:“我不是马,我只有两条腿。”

  燕七笑道:“你不是说就算用一条腿跑,别人也休想追得上你吗?”

  郭大路道:“我说的不是你。”

  燕七目光闪动,道:“你以为别人就不行?”

  郭大路道:“当然。”

  燕七忽然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回头去看看呢?”

  郭大路一回头就怔住。

  他忽然发现路上有个人。

  路是白的,人是黑的。

  刚才躲在药店门口柱子后面的那黑衣人,现在居然又迫到这里来了。

  郭大路怔了半晌,道:“想不到这小子居然也跑得很快。”

  燕七道:“莫说你只有一条腿,看来就算用三条腿跑,他也照样能追得上你。你信不信?”

  郭大路道:“我信。”

  燕七看着他,目中充满了笑意。

  的确他是个很可爱的人,最可爱地方就是他肯承认自己的毛病。

  所以他无论有多少毛病,都还是个很可爱的人。

  燕七道:“我们既然甩不掉他,就不能回去。”

  郭大路道:“不错。”

  燕七道:“不回去到哪里去呢?”

  郭大路道:“没地方去。”

  他眨了眨眼,忽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刚才说的什么话?”

  燕七道:“我说了什么?”

  郭大路道:“你说,他就真能追上我,我也可以把他吹走。”

  燕七笑道:“你真有这么大的本事?”

  郭大路道:“当然。”

  燕七也眨了眨眼,道:“你想用什么吹?”

  郭大路道:“用拳头。”

  他忽然转身,向那黑衣人走了过去。

  黑衣人站在路中央,看着他。

  “这小子倒沉得住气。”

  郭大路也沉住了气,慢慢地走过去,心里正在盘算着,是先动嘴巴,还是先动拳头?

  谁知那黑衣人忽然沉不住气了,扭头就跑。

  郭大路也立刻沉不住气了,拔脚就追。

  他忽然发觉这黑衣人的轻功绝不在燕七之下,他就算长着三条腿也追不着,只有大叫道:“朋友,你等一等,我有话说。”

  那黑衣人忽然回头笑了笑,道:“不错,我聋得很厉害,你说的话我连一个字都听不见。”

  他好像存心要气气郭大路。

  无论谁存心要让郭大路生气都很容易,他本来就容易生气。

  一生气就非追上不可。

  本来是这黑衣人在盯他的梢,现在反而他在盯这黑衣人了。

  燕七也只有陪着他追。

  路旁有片积雪的枯林,枯林里居然还有灯光。

  黑衣人身形在树林里一闪,忽然不见了。

  灯光还亮着。

  灯光是从一栋屋子里照出来的,黑衣人想必已进入了这屋子。

  郭大路咬着牙,恨恨道:“你在外面等着,我进去看看。”

  燕七没有说话,也没有拉住他。

  郭大路若是真的想做一件事,那就根本没有人能拉得住。

  就算他要去跳河,燕七也只有陪他跳。

  亮着灯的那间屋子,门居然是开着的,灯光从门里照出来。

  郭大路冲过去,刚冲到门口,又怔住。

  屋子里生着一盆火,火盆旁坐着一个人。

  火烧得很旺,人长得真美。

  卫夫人。

  她看到郭大路,连一点惊奇的样子都没有,微笑着,道:“外面一定很冷,你们为什么不进来烤烤火?”

  她好像一直在等着他们似的。

  除了她之外,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黑衣人。

  郭大路一看见这黑衣人,火气又上来了,忍不住冲了过去,大声叫道:“你为什么一直在后面盯着我?”

  黑衣人眨了眨眼,道:“是我在盯你?还是你在盯我?”

  他的眼睛居然很亮。

  郭大路道:“当然是你在盯我。”

  黑衣人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郭大路道:“不知道。”

  黑衣人道:“那么我告诉你,这是我的家。”

  郭大路道:“你的家?”

  黑衣人笑道:“若是我在盯你,怎么会盯到我自己的家里来了?”

  郭大路又怔住。

  他忽然发觉,这黑衣人不但眼睛很亮,而且笑得也很甜。

  这黑衣人原来是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而且最多也只不过十六七岁。

  郭大路就算有很多道理,也全都说不出来了。

  卫夫人笑道:“两位既然来了,请坐请坐。”

  火盆旁还有两张椅子。

  燕七坐下来,忽然笑道:“你好像早就知道我们要来,早就在等着我们了。”

  卫夫人微笑道:“你们要走,我拉不住;你们要来,我也挡不住的。”

  燕七道:“我们现在若又要走了呢?”

  卫夫人道:“我还是只有一句话。”

  燕七道:“什么话?”

  。

  卫夫人道:“不送不送。”

  燕七道:“但你还是会要这位小妹妹在后面盯我们的梢。”

  黑衣少女瞪眼道:“谁要盯你们的梢,那条路你们能走,我为什么不能走?你们随随便便就可以往我家里闯,我难道就不能同你们走一条路?”

  燕七冷笑道:“原来你只不过凑巧跟我们同路。”

  黑衣少女道:“一点也不错。”

  燕七道:“这倒真的很巧。”

  卫夫人淡淡笑道:“等你年纪再大些时,就会发现天下凑巧的事本来就很多。”

  燕七道:“这么样看来,你已打定主意,要从我们身上找到林太平了。”

  卫夫人笑道:“那就得看你们是不是知道他在哪里了。”

  燕七道:“我们若是知道呢?”

  卫夫人微笑道:“只要你们知道,我迟早也会知道的。”

  燕七忽然向郭大路眨眨眼,道:“一个人的腿若是被绳子捆住,还能不能盯梢?”

  郭大路道:“好像不能了。”

  燕七笑道:“答对了。”

  他袖中忽然多出条绳子,向黑衣少女的腿上缠了过去。

  这条绳子就像蛇一样,又快又准,而且还好像长着眼睛似的。

  只要他绳子出手,就很少有人能躲得开。

  黑衣少女根本没有躲,因为绳子已到了卫夫人的手里。

  她的手慢慢地伸了出来,绳子的去势虽很快,但不知为了什么,绳子却已到了她手里。

  燕七的脸色变了,只有他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只觉绳子上有股很奇怪的力量传了过来,震得他半个身子到现在还在发麻。

  他从来不相信世上真有这么可怕的内功。

  现在他相信了。

  卫夫人微笑道:“其实你就算真将她两条腿都拴起来,也没有用的。”

  燕七沉默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的确没有用。”

  卫夫人道:“至少应该先拴上我的腿。”

  燕七道:“不错。”

  卫夫人笑道:“但我可以保证,世上绝没有一个人能拴住我的腿。”

  燕七道:“我绝对相信。”

  他忽又笑了笑,道:“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一件事。”

  卫夫人道:“什么事?”

  燕七道:“我虽然拴不住你们的腿,却可以拴住另外一个人的腿;我只要拴住这人的腿,你们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追出林太平的下落。”

  卫夫人笑道:“你打算拴住谁的腿呢?”

  燕七道:“我自己的。

  无论多没用的人,至少都能将自己的腿拴住,这也是件毫无疑问的事。

  燕七拴住了自己的腿。

  他身上的绳子还真不少。他好像很喜欢用绳子作武器。

  卫夫人也怔住了,怔了半晌,才展颜笑道:“不错,这倒的确是个好主意,连我都不能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

  燕七道:“过奖过奖。”

  卫夫人道:“你若将自己拴在这里,我的确没法子追出林太平的下落来。”

  郭大路道:“我用不着拴自己的腿,他的腿就跟我的腿一样。”

  卫夫人道:“这么样看来,你也决心不走了。”

  郭大路道:“好像是的。”

  卫夫人道:“我本来也已准备将你们用绳子拴起来,逼你们说出林太平的下落;你们不说,就不放你们走的。”

  她居然也叹了口气,苦笑道:“谁知你们竟自己拴起了自己。”

  郭大路笑道:“这就叫先下手为强。”

  卫夫人道:“只可惜后下手的也未必遭殃,遭殃的也还是你们自己。”

  郭大路道:“哦?”

  卫夫人道:“你们总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吧?”

  郭大路笑道:“那倒也说不定。”

  他四周看了看,又笑道:“这里又暖和又舒服,至少比我们住的那破屋子舒服多了。”

  卫夫人目光闪动,道:“你们住的是个破屋子?”

  郭大路道:“你用不着探口风,天下的破屋子很多,你若想一间间的去找,找到你进棺材里也找不完的。”

  卫夫人也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而已。”

  郭大路道:“你奇怪什么?”

  卫夫人道:“林太平从小就娇生惯养,怎么会在一间破屋子过得下去呢?”

  郭大路道:“因为我们那破屋子里,有样东西是别的地方找不到的。”

  卫夫人道:“你们那里有什么?”

  郭大路道:“朋友。”

  只要有朋友,再穷再破的屋子都没关系。

  因为只要有朋友的地方,就有温暖,就有快乐。

  没有朋友的地方就算遍地都堆满了黄金,在他们眼中看来,也只不过是座用黄金建成的牢狱。

  卫夫人沉默了很久,才又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看来你们虽然有点儿奇怪,倒都是很够朋友的人。”

  郭大路道:“我们至少总不会出卖朋友/’

  卫夫人问道:“无论等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出卖朋友?”

  郭大路点点头。

  卫夫人又笑了,悠然道:“好,我倒要看看,你们能等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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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黑暗的地狱



  天亮了。

  桌上摆满了很多点心,每种都很好吃。

  吃,不但是种享受,也是种艺术。

  卫夫人很懂得这种享受,也很懂得这种艺术。

  她吃得很慢,也吃得很美。

  无论她在吃什么的时候,都会令人觉得她吃的东西非常美味。

  何况这些点心本来就全都是美味。

  吃来是美味,嗅起来也一定很香。

  郭大路已忍不住开始在悄悄地咽口水。酒意一消,肚子就好像饿得特别快。

  饿着肚子看别人大吃大喝,这种滋味有时简直比什么刑罚都难受。

  郭大路忽然大声道:“主人独个儿大吃大喝,却让客人饿着肚子在旁边看着,这好像不是待客之道。”

  卫夫人点点头,道:“这的确不是待客之道,但你们是我的客人么?”

  郭大路想了想,叹息着苦笑道:“不是。”

  卫夫人道:“你们想不想做我的客人呢?”

  郭大路道:“不想。”

  卫夫人道:“为什么?为了林太平?”

  郭大路也长长叹了口气,道:“谁叫他是我们的朋友呢!”

  卫夫人笑了笑,道:“你们虽然很够朋友,却也够笨的。”

  郭大路道:“哦?”

  卫夫人道:“直到现在,你们还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找林太平。”

  郭大路道:“我们根本不必问。”

  卫夫人道:“为什么不必问?你们怎知道我找他是好意还是恶意?也许我找他只不过是为了要送点东西给他呢?”

  郭大路道:“我只知道一件事,他若不想见你,我们就不能让你找到他;无论你是好意还是恶意,都是一样的。”

  卫夫人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愿见我?”

  郭大路道:“因为你找他找得太急,很像不怀好意的样子,否则,你就该让我们回去告诉他,再叫他来找你。”

  卫夫人笑道:“看来你们还不太笨,只不过有——点笨而已。”

  郭大路道:“哦?”

  卫夫人道:“你们就算怕我在暗中追踪,不回去也就是了,还是可以到别的地方去的,又何必自己把自己捆在这里呢?”

  郭大路想了想,看看燕七,道:“她说的话好像有点道理,我们为什么还不走呢?”

  卫夫人道:“因为我现在已不让你们走了。”

  郭大路道:“你自己说过我们随时都可以走的。”

  卫夫人道:“我现在已改变了主意。”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知道,女人总是随时都会改变主意的。”

  郭大路叹道:“你若不是女人就好了。”

  卫夫人道:“有什么好?”

  郭大路盯着她面前的烧卖和蒸饺,道:“你若是男人,我至少可以厚着脸皮抢你的东西吃。”

  卫夫人微笑道:“你为什么不把我当做男人来试试看?”

  郭大路看看燕七,燕七眨了眨眼。

  卫夫人又道:“你们两个人不妨一起过来抢。”

  燕七笑了笑道:“我的脸皮没有他厚,还是让他一个人动手吧。”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一个人饿得要命的时候,脸皮想不厚些也不行了。”

  他身子突然掠起,向那张摆满了点心的桌子扑了过去。十指箕张,弯曲如鹰爪,用的居然是鹰爪功中一招极厉害的“飞鹰捕兔”。

  用“飞鹰捕兔”这种招式来抢蒸饺,未免是件很可笑的事。

  但一个人若是饿极了,再可笑的事也一样能做得出来的。

  卫夫人笑道:“你的鹰爪功倒不错。”

  她嘴里轻描淡写的说着话,手里的筷子忽然轻轻往前面一点。

  她用的是一双翡翠镶的筷子,这种筷子往往碰一碰就会断。

  筷子在郭大路右手中指上轻轻一点。

  筷子没有断。

  郭大路的人却像是断了,突然从半空中落了下来,眼看就要跌在摆满了点心的桌子上。

  卫夫人手里的筷子忽然夹住了他的腰带,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已落在这双一碰就断的筷子上。

  筷子还是没有断。

  卫夫人的手悬在空中,用筷子夹着他,就像是夹着个虾米似的。

  燕七看呆了。

  卫夫人微笑道:“这么大一个饺子,够你吃了。”

  话未说完,郭大路的人已向燕七飞了过去。

  燕七想去接,没有接住,两个人一撞,全都跌在地上。

  过了很久,郭大路还没有爬起来,只是眼睁睁的看着卫夫人。

  他好像也看得呆了。

  燕七忽然道:“你知不知道她用的这一招叫什么功夫?”

  郭大路摇摇头。

  燕七道:“你既然会鹰爪功,就应该知道其中有一招叫老鹰抓鸡。”

  郭大路点点头。

  燕七笑道:“她这一招就是从‘老鹰抓鸡’中变化来的,叫做‘筷子夹鸡’。”

  郭大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究竟是鸡,还是饺子呢?”

  燕七道:“是鸡肉馅子饺子。”

  郭大路也笑了,道:“想不到你懂得的事倒还真不少。”

  他身子突然又箭一般窜了过去。

  这一次,他没有向桌子上面伸手,却窜入了桌子底下。

  卫夫人正微笑着在听他们说话,好像正听得很有趣的样子。

  她既没有想到郭大路说着说着,会忽然又窜了过来,更没有想到这人会往桌子底下窜。

  桌子底下又没有点心,这人到下面去干什么呢?想捡骨头么?

  饺子又没有骨头呀。

  卫夫人也不禁觉得有点奇怪,就在这时,桌上的点心突然凭空跳了起来。

  郭大路的手在桌子底下一拍,桌上的点心就跳起了七八尺高。

  燕七的手一挥,本来捆在他腿上的绳子突然又长虹般飞出,长蛇一般一卷,就有七八样点心被他卷了去。

  郭大路也已从桌子底下窜出。

  燕七一松手,点心掉下来三四个,郭大路伸手接着了两三个,同时张大了嘴,一个软软的糯米烧卖正好不偏不倚掉在他嘴里。

  这几下虽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武功,但却配合得又紧凑,又巧妙,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卫夫人居然也叹息了一声,说道:“看丁你们这两手功夫,我就算让你们吃点东西,也算值得了。”

  郭大路三口两口就将烧卖吞了下去,笑道:“这人倒总算还有点良心。”

  他开始吃第二个烧卖的时候,燕七也已吞下了个包子。

  能吃得这包子可真不容易,所以嚼在嘴里的滋味也像是特别好些。

  燕七笑道:“这包子真好吃,却不知是用什么做馅的?”

  卫夫人微笑道:“包子和烧卖都有两种馅。”

  郭大路道:“哪两种?”

  卫夫人道:“一种是虾仁鲜肉的。”

  郭大路道:“还有种什么肉?”

  卫夫人道:“老鼠肉,毒老鼠。

  老鼠本来是可以吃的,但毒老鼠吃下去,却能要人的命。

  郭大路吃下去的烧卖,好像已停在嗓子眼上,再也咽不下去。

  他本来还想问问,他吃的烧卖是哪种馅,但现在却已用不着问了。

  他忽然觉得四肢发软,脑袋发晕。

  再看燕七一张脸竟已变成死灰色,而且渐渐发黑。

  卫夫人还在微笑。

  郭大路正想过去,忽然觉得她像是已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张脸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渐渐连看都看不见了。

  他只觉得燕七已冲过来,抱住了他,在他耳旁道:“临死之前,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郭大路道:“什……什么秘密?”

  燕七道:“我……”

  他还没有说自己的秘密,就已倒下。

  就算他说出,郭大路也听不见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句话并不太对。

  有的人并不太在乎财宝,绝不会为了钱拼命,却往往会为了好吃而死。

  你是不是觉得这种死法很冤枉?

  等你饿得发晕时,说不定也会觉得不如死了算了。

  但他们为什么会挨饿呢?

  朋友,当然是为了朋友。

  “为朋友而死的人,是绝不会下地狱的。”

  但朋友若都在地狱里,他们也许宁可下地狱,也不愿上天堂。

  自古艰难惟一死。

  死,的确可以算是最可怕的事了。

  那意思就是你已完了,已完全消减了,从此不再有希望,你的肉体很快就会腐烂,你的姓名也很快就会被人淡忘。

  世上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的呢?

  死了若还得下地狱,那当然更可怕。

  但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那地方想必很黑暗,非常黑暗…

  ******

  黑暗。

  黑暗得让你非但看不见别人,也看不见自己。

  郭大路连自己都看不见。

  他只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睁开了。

  但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究竟是不是存在?他却完全不知道。

  “不知道”的本身就是种恐惧——也许就是人类最大的恐惧。

  人们恐惧死亡,岂非也正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郭大路也不能不恐惧,几乎已恐惧得连动都不能够动。

  恐惧本就是人类永远无法克服的感觉。

  过了很久,郭大路才听到自己身旁仿佛有个人在呼吸。

  但那究竟是不是人的呼吸声,他还是不知道。

  在如此黑暗中,任何人都已无法再对自己有信心。

  幸好他还能相信一件事:燕七活着时既然跟他在一起,就算死了也一定还是会跟他一起。

  有些朋友,好像永远都分不开的,无论死活都分不开。

  所以郭大路壮起胆子,道:“燕七……是不是你?”

  又过半晌,黑暗中才响起一个很虚弱的声响:“是小郭吗?”

  郭大路总算松了口气。

  只要有朋友跟他在一起无论死活都没关系了。

  他身子开始往那边移动,终于摸到了一只手,一只冰冷的手。

  郭大路道:“这是不是你的手?”

  手动了动,立刻将郭大路的手握紧。

  然后听到燕七虚弱的声音道:“这是什么地方?”

  郭大路道:“不知道。”

  燕七道:“我们是不是还活着?”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不知道。”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活着时是个糊涂人,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郭大路却笑了,笑着道:“看来你活着时要臭我,死了也要臭我。”

  燕七没有说话,却将郭大路的手握得更紧。

  他平时本是个很坚强的人,但现在却像是要倚赖着郭大路了。

  也许他本就在倚赖着郭大路了,只不过平时一直在尽力控制着自己——一个人只有到了真正恐惧的时候,才会将自己真正的情感流露出来。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忽又问道:“你猜我现在最想知道什么?”

  燕七道:“想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郭大路道:“不对。”

  燕七道:“想知道我们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郭大路道:“也不对。”

  燕七叹道:“我现在没有心情猜你的心事,你自己说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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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千古艰难惟一死



  郭大路说:“我最想知道你的秘密。”

  燕七道:“我?……我有什么秘密?”

  郭大路道:“你临死前要告诉我的那个秘密。”

  燕七的手忽然缩了回去,沉默了很久,才带着笑道:“到现在你还没有忘记?”

  郭大路笑道:“无论死活都不会忘记。”

  燕七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可是现在我已不想把那件事告诉你了。”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也没有为什么,只不过……只不过……”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前面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点阴森森、碧磷磷的火光。

  鬼火!

  惨碧色的火光下,仿佛有个人影。

  也许不是人影,是鬼影。

  他看来飘飘扬扬地站在那里,好像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郭大路忍不住喝道:“你是人?还是鬼?”

  没有回答,这也不知是人还是鬼的影子,忽然又向前飘了过去。

  无论他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总是这无边黑暗中惟一的一点亮光。

  只要有一点光,就比黑暗好。

  郭大路沉声道:“你还能不能走?”

  燕七道:“能。”

  郭大路道:“我们追过去好不好?”

  燕七叹道:“无论如何,我想总不会比现在这情况更坏的了。”

  鬼火在前面飘荡着,好像故意在等着他们。

  郭大路已找着了燕七的手,再握紧,道:“你拉着我,千万莫要放松,无沦好歹,我们都要在一起。”

  他们的力气还没有恢复,身子还有点麻木。

  但无论如何,他们总算已站了起来,跟着那点鬼火往前走。

  前面是什么?

  是天堂?还是地狱?

  他们既不知道,也不在乎,因为他们总算还能手拉着手往前走。

  等他们渐渐可以走得快一点的时候,前面那鬼火速度也加快了。

  鬼火突然如流星般——闪,忽然消失。

  四面又变得完全黑暗。

  没有光,没有声音。

  他们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心跳得很快。

  两个人都已感觉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心跳得快。

  两个人都已感觉出对方的手心里在冒冷汗。

  郭大路道:“你用不着害怕,假如我们真的已死了,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假如我们还没有死,就更不必害怕了。”

  一个人叫别人莫要害怕的时候,他自己心里一定在害怕。

  燕七道:“我们是继续往前走?还是退回去?”

  郭大路道:“我们是往后退的人么?”

  燕七道:“好,不管好歹,我们先往前面闯一闯再说!”

  两人的手握得更紧,大步向前冲出。

  突听一声大喝,道:“站住!”

  喝声一响起,黑暗中突又闪起了七八点鬼火。

  阴森森的火光飘飘荡荡地悬在半空。

  他们已可以看到前面有张很大很大的公案。

  案上有个笔筒,还堆着很多个本子。也不知是书?还是账簿?

  一个人正坐在案后,翻着一本账簿。

  他们还是看不清这人的面目,依稀只看出这人好像长着很长的胡子,头L还戴着顶古代的皇冠。

  刚才那鬼影也在公案旁,还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吊在那里,手里好像拿着一块很大的木牌。

  难道这就是拘魂牌?

  难道这地方就是森罗殿?

  上面坐的就是阎王?

  他们不知道,谁也没有到过森罗殿,谁也没有看见过阎王。

  但他们却已感觉到一种阴森森的鬼气,令人毛骨悚然。

  上面坐的阎王居然说话了。

  那声音也阴森森的带着鬼气,道:“这两人阳寿未尽,为何来此?”

  那鬼影子道:“因为他们犯了罪。”

  阎王道:“犯的是何罪?”

  鬼影子道:“贪吃之罪。”

  阎王道:“罪在几等?”

  鬼影子道:“男人好吃,必定为盗;女人好吃,必定为娼;此罪列为第七层地狱,永世不得吃饱。”

  郭大路突然大声道:“说谎的罪更大,应该打入拔舌地狱……”

  阎王一拍桌子,喝道:“大胆,在这里也敢如此放肆?”

  郭大路道:“无论你是人也好,是鬼也好,只要冤枉了我,我都非放肆不可。”

  阎王道:“冤枉了你什么?”

  郭大路大声说道:“你若真的是阎王,自己就该知道。”

  燕七忽也大声道:“你至少应该知道一件事。”

  阎王道:“什么事?”

  燕七道:“无论你是真阎王也好,假阎王也好,都休想熊从我们嘴里打听出林太平的下落。”

  这句话说出来,阎王好像反倒有点吃惊,过了半晌,才阴恻恻道:“就算我是个假阎王,但你们却已真死了。”

  燕七道:“哦?”

  阎王冷笑道:“既已到了这里,你们难道还想活着回去?”

  燕七道:“想不想活着是一回事,说不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阎王厉声道:“你们难道宁死也不说?”

  燕—七道:“不说就是不说。”

  阎王冷笑道:“好!”

  这个字说出口,所有的火光突又消失,又变为一片黑暗。

  郭大路拉着燕七就往前冲。

  他们同时冲过去,同时跌倒在地。

  前面的公案已没有了,阎王也没有了,小鬼也没有了。

  除了黑暗外,什么也没有了。

  只有两个人。

  这两人不是太聪明,就是太笨。

  左面是石壁,右面也是石壁,前面是石壁,后面也是石壁。

  比铁还硬的石壁。

  他们终于发觉这地方已变成个石桶。

  所以他们索性坐了下来。

  过了很久,郭大路居然笑了笑,道:“你也发现那阎王是假的了?”

  燕七道:“那阎王一定就是卫夫人。”

  郭大路道:“但卫夫人没有胡子。”

  燕七道:“胡子也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郭大路忽然大笑,道:“这人倒也滑稽,居然想得出这种笨法子来,想要我们上当。”

  燕七也笑道:“简直滑稽得要命。”

  他们虽然在笑,但笑的声音却难听得很,甚至比哭都难听。

  因为这件事并不滑稽,一点也不滑稽。

  这法子也不笨。

  你若吃了个有毒的包子,忽然觉得四肢无力,又看到你朋友的脸已发黑,然后晕死了过去;等你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这么样的一个地方,看到了一个飘在半空的鬼影子,还看到了一位戴着皇冠、长着胡子的阎王,你会不会觉得这件事滑稽?

  郭大路已笑不出了,忽然叹了口气,道:“她做的事虽滑稽,说的话却不滑稽。”

  燕七道:“什么话?”

  郭大路道:“阎王虽是假的,我们却已等于真的死了。”

  燕七道:“你怕死?”

  郭大路叹道:“的确有点怕。”

  忽然间,火光一闪,照亮了一大堆黄橙橙闪着金光的东西。

  金子。

  世上很少有人能看到这么多金子。

  黑暗中又响起了那阴恻恻的声音:“只要你们说出来,我不但立刻就放你们走,这些金子也全都是你们的了。”

  郭大路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叫道:“不说!不说!不说!”

  黑暗中发出了一声叹息,然后就又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

  又过了很久,燕七忽然道:“原来你也不怕死。”

  郭大路叹道:“怕是不太怕,只不过……我们虽然是为林太平死的,他却根本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燕七道:“你无论为朋友做了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根本就不必想要朋友知道。”

  郭大路笑了,道:“我本来还怕你觉得死得太冤枉,想不到你比我更够朋友。”

  燕七沉默了半晌,反而叹了口气,道:“也许我并不是够朋友,只不过想得够明白而已。”

  郭大路道:“为了要找林太平,她好像已不惜牺牲代价。”

  郭大路道:“好像是的。”

  燕七道:“她若非跟林太平有很深的仇恨,怎么肯如此牺牲呢?”

  郭大路道:“我只奇怪,林太平只不过是个小孩子,怎么会跟她这种人结下深仇大恨呢?”

  燕七道:“想必是他上一代结下的仇怨,她为了要斩草除根,所以才非杀林太平不可。”

  郭大路道:“有理。”

  燕七道:“她既然知道我们是林太平的朋友,当然也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我们就算说出了林太平的下落,也是一样要死,也许死得更快。”

  郭大路长叹了一口,苦笑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觉得自己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够朋友了。”

  燕七道:“你也想到了这一点?”

  郭大路道:“但若非你提醒,我就已忘了。”

  燕七道:“怎么忘?”

  郭大路道:“一件事你若故意不去想它,岂非就等于忘了一样?”

  燕七道:“为什么要故意不去想呢?”

  郭大路道:“因为,那样我就会觉得自己真的很够朋友,等我死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比较伟大一点。”

  燕七笑了,但笑声中却有些辛酸之意。

  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其实你本来就比别人伟大一点。”

  郭大路好像要跳了起来,道:“我伟大?你也觉得我伟大?”

  燕七道:“没有人天生就是英雄,英雄往往也是被逼出来的。大家虽然都明白这道理,却还是难免要自己骗骗自己。只有你……”

  他叹息了一声,慢慢接着道:“你不但敢承认,而且还敢说出来。”

  郭大路道:“这……这也许只不过因为我脸皮比别人厚。”

  燕七道:“这绝不是脸厚,是……”

  郭大路道:“是什么?”

  燕七道:“勇气!这就是勇气,很少人能有这种勇气。”

  郭大路笑道:“想不到你也有夸奖我的时候,是不是故意想安慰安慰我,让我觉得舒服些?”

  燕七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冰冷的手好像已渐渐温暖了起来。

  又过了很久,郭大路才缓缓道:“其实我们认识并不久,但我总觉得你是我平生最好的朋友。其实王动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对你还是和对他不同。”

  燕七轻轻的问道:“有什么不同?”

  郭大路道:“我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只不过王动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我一定会原谅他;但你若对不起我,我反而很生气,气得要命。”

  这种情感的确很微妙,也难怪他解释不出。

  燕七的指尖好像在发抖,心里好像很激动,只可惜郭大路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来,否则也许就会明白很多事了。

  但不明白也很好。

  那种缥缥缈缈、朦朦胧胧的感觉,反而更美、更奇妙。

  只可惜他们能享受这种感觉的时候已不多了。

  燕七忽然道:“我还想知道一件事,却不知该不该问出来?”

  郭大路道:“你说。无论什么话,你都可以对我说的。”

  燕七道:“假如卫夫人真的肯放过我们,真的将那么多金子送给我们,你是不是就会将林太平的下落告诉她?”

  郭大路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只是缓缓道:“我只知道金子一定有用完的时候,人也一定有死的时候,但友情和道义却永远都存在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就因为世上还有这种东西存在,所以人才和畜生不同。”

  燕七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好像很少听到你说这种话,你一天到晚好像都是嬉皮笑脸的样子,想不到你也能说得出这种道理来。”

  郭大路道:“有些道理并不是要你用嘴说的。”

  燕七道:“你若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郭大路道:“我根本就用不着别人知道,只要我的朋友知道,只要你知道,那就已足够了。”

  他忽又笑道:“但现在我也很想知道一件事。”

  燕七道:“是不是想知道还没有告诉你的那个秘密?”

  郭大路道:“答对了。”

  燕七道:“你……你还没有忘记?”

  郭大路笑道:“我早就说过,无论死活,都不会忘记。”

  燕七沉默了很久,幽幽道:“其实我已有很多次都想要将这个秘密说出来了,却又怕说出后会后悔。”

  郭大路道:“你为什么要后悔?”

  燕七道:“因为……因为我怕你知道这件事后,就不愿再跟我交朋友。”

  郭大路用力握住了他的手,道:“你放心,无论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无论你以前做过什么事,我都永远是你的朋友。”

  燕七道:“真的?”

  郭大路大声说道:“我若有半句虚言,就叫我不得好……”

  “死”字还没有说出口,燕七已掩住了他的嘴,柔声道:“好,我告诉你,我本是个……”

  突然间,黑暗中又有一点灯光亮起,照着一样很奇怪的东西。

  看来像是个铁筒架在木架上,黑黝黝的,总有大海碗般粗细。

  接着,卫夫人的声音又响起:“你们认不认得这是什么?”

  郭大路道:“不认得。”

  卫夫人笑道:“看来你非但食古不化,而且孤陋寡闻。”

  这句话刚说完,那铁筒里忽然发出天崩地裂般一声大震。

  郭大路的耳朵都快被震聋了。

  过了半天才能张得开眼睛,只见四面烟硝迷漫,铁筒对面的石壁已被打开了一个大洞。

  卫夫人道:“现在你总该知道这是什么了吧?”

  郭大路长长吐出了口气,问道:“这难道就是大炮么?”

  卫夫人笑道:“你总算变得聪明了些。”

  炮口在移动,已对准了燕七和郭大路。

  卫夫人道:“你想不想尝尝这火炮的滋味?”

  郭大路道:“不想。”

  卫夫人道:“那么你就赶快说出来吧。”

  郭大路道:“不说。”

  卫夫人悠然道:“也许,你还不知道这种大炮的厉害。”

  郭大路道:“我知道。”

  卫夫人道:“你知道什么?”

  郭大路道:“听说若用这种炮去攻城,无论多坚固的城墙都挡不住。”

  卫夫人笑道:“既然城墙都挡不住,你难道还能挡得住?”

  郭大路忽然大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我的脸皮本来就比城墙还厚。”

  卫夫人怒道:“你真的不说?”

  郭大路好像连话都懒得说了,只是转过了头,凝视着燕七。

  燕七的目光温柔如水,但声音却坚决如钢。

  他断然道:“算上昨天那次,我已经死过八次了,再死一次又何妨?”

  “死”,本是件最艰难、最可怕的事,但在他们嘴里说出来,却好像轻松得很。

  郭大路忽然叹了口气,拉着燕七的手道:“我只有一件遗憾的事。”

  燕七柔声道:“我明白,但那件事我无论死活都会告诉你。”

  郭大路展颜笑道:“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卫夫人冷冷道:“好,那你们就死吧。”

  炮口正对着燕七和郭大路。

  “砰”的,又是天崩地裂般一声大震。

  烟硝迷漫中,可以看到他们的人倒了下去,倒在一起……

  有人说死很困难,有人说死很容易。

  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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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柳暗花明



  对燕七说来,死的确很容易,他已经死了九次。

  现在他居然又活了。

  他觉得自己躺在一张柔软而舒服的床上,眼睛里看到的每样东西都很华丽、很精致,简直已不像是人间所有的。

  他上次醒来的地方若是地狱,这地方一定就是天堂。

  但若没有郭大路在一起,天堂又有什么意思?

  郭大路呢?难道下了地狱?

  燕七挣扎着爬起,就看到了郭大路。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屋里有张桌子,桌子摆满了酒食,郭大路正坐在那里大吃大喝。

  他看到燕七这才放下筷子,笑道:“我看你睡得正好,不想吵醒你,所以就先来享受了,好在这里的东西多得很,十个人也吃不完。”

  燕七道:“是你带我到这里来的。”

  郭大路道:“不是。”

  燕七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郭大路道:“不知道!”

  燕七瞪了他一眼,恨恨道:“你知道什么?”

  郭大路笑道:“我只知道这里的厨子不错,酒也不错,你还等什么?”

  他接着又笑道:“不吃白不吃,这句话你还没有学会。”

  燕七忍不住嫣然一笑道:“早就学会了。”

  屋里不但有门,还有窗子。

  窗外传来一阵阵梅花的香气。

  燕七道:“你有没有出去过?”

  郭大路道:“没有。”

  燕七皱眉道:“为什么不出去看看?”

  郭大路笑道:“顾得了嘴,就顾不得眼睛了,还是嘴比眼睛重要。”

  燕七道:“你至少应该先找到这里的主人才是。”

  郭大路道:“他反正会来找我们的,我们何必急着去找他。”

  这句话刚说完,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

  一个白衣如雪、明眸巧笑的姑娘,手里托着两壶酒,盈盈走了进来,看来倒真有几分像是天上的仙子。

  郭大路眼睛有点发直了,燕七瞪了他一眼,他才干咳了两声,将身子坐正,却还是忍不住笑道:“我正愁酒不够,想不到酒已来了。”

  白衣少女抿嘴笑道:“你既已到了这里,无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燕七道:“我们怎会到这里来的?”

  白衣少女道:“当然是这里的主人把你们救来的了。”

  郭大路道:“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白衣少女眨了眨眼,道:“你看我像不像?”

  郭大路道:“不像。”

  白衣少女嫣然道:“我自己看也不像。”

  郭大路道:“那么这里的主人是谁?我们认不认得他?”

  白衣少女道:“我只知道他一定认得你。”

  郭大路道:“为什么?”

  白衣少女笑道:“因为,他说你一个人吃的比几个人都多,特地叫我多准备一点酒菜。他若不认得你,怎么会对你如此了解呢?”

  郭大路大笑,道:“这么样看来,他不但认得我,还一定是我的好朋友。”

  白衣少女眨着眼笑道:“请你喝酒的,都是你的好朋友?”

  燕七冷冷道:“一点也不错。”

  他不但脸色又变得很难看,而且连筷子都放了下来。

  郭大路瞟了他一眼,也不敢多说话了。

  白衣少女道:“等两位吃饱我就带两位去见这里的主人,他一直都在等着两位。”

  燕七霍然站了起来,道:“我现在已经饱了。”

  白衣少女眼波流动,嫣然道:“你怎么一看到我就饱呢?”

  燕七淡淡道:“因为你长得比一只蹄膀还可爱。”

  梅花白雪,曲廊雕柱。

  白衣少女板着脸在前面带路,既不说话也不笑了。

  她的确很甜、很美,但的确稍微胖子一点。

  “燕七居然拿她来比蹄膀,倒是亏他怎么想得出来的。”郭大路看着燕七,想笑,又不敢笑。

  因为燕七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好像很讨厌女人,尤其讨厌跟郭大路开玩笑的女人。

  “他以前一定也吃过女人的亏,上过女人的当。”

  郭大路决定以后一定要设法开导开导他,告诉他女人并不是每个都讨厌的,其中偶尔也有几个比全部男人都可爱得多。

  长廊已走尽。

  尽头处珠帘低垂,他们刚走过去,就听到帘子里有人在笑道:“你们又来了么?请进请进。”

  卫夫人,这赫然又是卫夫人的声音。

  原来这里的主人还是她。

  她下毒、扮鬼,甚至不惜将攻城的大炮都搬来对付他们,可是她现在又救了他们,而且还拿好酒好菜来招待她们。郭大路和燕七面面相觑,实在猜不透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卫夫人的笑容还是那么高贵,那么动人。

  她看着郭大路和燕七,还带着微笑道:“你们也不必问我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我的主意本就没有别人能猜得到的。”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句话我相信。”

  卫夫人道:“还有件事你也不妨相信。”

  郭大路道:“什么事?”

  卫夫人又道:“你们现在已可以走了,随时都可以走,无论到哪里去,我都绝不会派人跟踪你们的。”

  郭大路怔了怔道:“你不想要我们的命丁?”

  卫夫人道:“不想。”

  郭大路道:“你也不想知道林太平的下落了?”

  卫夫人道:“至少目前已不想。”

  郭大路道:“你费了那么多事来对付我们,现在却随随便便就让我们走了?”

  卫夫人道:“不错。”

  郭大路又叹了口气,道:“这句话,我实在不能相信。”

  卫夫人道:“连我的话你都不信?”

  卫夫人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郭大路道:“我知道你是个很有钱、很有地位、也很有本事的人,但这种人说的话通常都未必可靠。”

  卫夫人凝视着他,忽然笑了,道:“你们一定觉得我做的事很奇怪,但你们若真正知道我是什么人之后,就不会奇怪了。”

  燕七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卫夫人一个字一个字道:“我就是林太平的母亲。”

  这句话说出来,郭大路和燕七又大吃了一惊。

  他们实在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

  卫夫人这一生中就算也会说过谎,现在却绝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郭大路道:“我就相信你真是林太平的母亲,但母亲又怎会不知儿子的下落呢?”

  卫夫人轻轻的叹息的一声,黯然道:“这就是做母亲的悲哀,儿子长大了之后,做的事往往就不是母亲所能了解的了。”

  她忽又笑了笑,接着道:“这也许只因为他已渐渐变成了个男人。”

  郭大路忍不住问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卫夫人叹道:“他什么也没有做,只不过从家里逃了出去。”

  郭大路怔道:“从家里逃了出去?为什么要逃?”

  卫夫人道:“他逃婚。”

  郭大路愕然道:“逃婚?”

  卫夫人苦笑道:“我看他年纪渐渐大了,就替他订下了门亲事,谁知道他竟在婚礼前的一天晚上,偷偷的逃了出去。”

  郭大路怔了半晌,忍不住笑了,道:“我明白了,他一定不喜欢那个女孩子。”

  卫夫人道:“那女孩子他连见都没有见过。”

  郭大路又不禁觉得奇怪,道:“既然没有见过,他怎么知道那女孩子好不好呢?”

  卫夫人道:“他根本不知道。”

  郭大路道:“既然不知道好不好,为什么要逃?”

  卫夫人叹道:“只因那门亲事是我替他订下来的,所以他就不喜欢。”

  郭大路又笑了,道:“老婆是自己的,本就该自己来选才对。你若肯先让他看看那女孩子,他也许就不会逃了。”

  他神色突然变得很严肃,又道:“这并不是说他不孝顺你,但一个男人长大了之后,多多少少总该有一点自己的主意,否则他又怎么能算是男人。”

  卫夫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本来也很生气,但后来想了想,反而觉得有点高兴。”

  燕七忽然道:“你的确应该高兴,因为像他这么样有主见的男人,世上还不多。”

  郭大路道:“现在虽然不多,但以后一定会慢慢多起来的。”

  卫夫人展颜道:“所以我现在已改变主意,并不一定要逼他回去成亲了。”

  她目光凝视着远方,慢慢地接着道:“我想一个男孩子在成长的时候,能一个人在外面闯荡闯荡,磨练磨练自己,对他这一生总是有好处的。”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些话你若早点说出来多好。”

  卫夫人笑道:“我以前没有说出来,只因为我还有点不放心。”

  郭大路道:“不放心什么?”

  卫夫人道:“不放心他的朋友。”

  郭大路道:“你那么样做只不过是在试探我们?”

  卫夫人笑道:“你们既然是他的好朋友,想必也不会怪我的。”

  郭大路道:“现在你放心了没有?”

  卫夫人柔声道:“现在我已知道,他的朋友非但不惜为他挨饿,为他死,而且还能为他拒绝各种诱惑,在我看来,那比死还困难得多。”

  她叹息着,又道:“他能交到这种朋友,真是他的运气,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孩子长大了,虽已不再属于母亲,但母亲总归是母亲。

  “所以他无论在哪里,永远都是你的儿子。”

  做母亲的若能懂得这道理,她的悲哀就会变为欢愉。

  小城还是那么朴实,那么宁静,有些地方是永远都不会变的,只有人在变,人心在变。

  但有些人也是永远不会变的,看到燕七回来,王动还是躺在床上,还是连动都不动。

  郭大路却忍不住道:“六七天不见,你难道也没有一句话问我们?”

  王动这才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道:“问什么?”

  郭大路道:“你至少应该问问我们,这几天过得好不好。”

  王动道:“我不必问。”

  郭大路道:“为什么不必问?”

  王动道:“你们只要还能活着回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燕七眨眨眼,道:“可是你至少总应该问问,活剥皮究竟剥谁的皮?”

  王动道:“我也不必问。”

  燕七道:“为什么?”

  王动笑了笑,淡淡道:“像他那种人,除了剥他自己的皮之外,还能剥谁的皮?”

  除了出手对付凤栖梧那次外,林太平无论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慢半拍。无论吃饭也好,说话也好,走路也好,他总是慢吞吞的、不慌不忙的样子,就算火烧到眉毛,他好像也不会着急。

  郭大路有时甚至觉得他像是个老头子。

  他不像王动,他并不懒,他就是这种温吞水脾气。

  郭大路和燕七回来已有老半天了,他才慢吞吞的走了进来,衣服已穿得整整齐齐,头发已梳得整整齐齐。

  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的样子看来总像是一枚刚剥开的硬壳果,又新鲜,又干净。

  “这人随时随地都好像准备被皇帝召见似的。”

  郭大路和燕七对望了一眼,都不禁笑了。

  因为他们又想到了卫夫人,也只有卫夫人那样的母亲,才能生得出林太平这样的儿子。

  “好树上是绝不会长出烂桃子来的。”

  林太平看着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喃喃道:“看样子你们这几天一定玩得很开心。”

  郭大路笑道:“开心极了。”

  林太平道:“你们知不知道活剥皮已失踪了,利源当铺已换了老板?”

  郭大路道:“不知道。”

  林太平道:“连这种大事都不知道,这两天你们究竟干什么去了?”

  郭大路和燕七又对望了一眼,又笑了笑,他们早已有了决定,决定不对任何人说出他们这几天来的遭遇。

  因为他们觉得林太平不知道这件事反而好,他们既不愿影响林太平的决定,也不想林太平对他们感激。

  他们只希望林太平能自由自在的跟大家生活一段时候,那他一定就会变得更坚强、更成熟、更聪明。

  这也正是卫夫人所希望的。

  郭大路笑道:“这两天我们也没干什么,只不过被人毒死过一次,见过一次阎王,又被大炮轰过一次,最后这人请我们大吃大喝了一顿,我们就回来了。”

  林太平瞪着他,瞪了很久,忽然大笑,道:“我知道你很会吹牛,但这次却未免吹得太过火了些,只怕连三岁的小孩子都不会相信。”

  郭大路舒舒服服的躺下去,闭上眼睛,长长吐出口气,微笑道:“这种事我就知道绝没有人会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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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柳暗花明



  对燕七说来,死的确很容易,他已经死了九次。

  现在他居然又活了。

  他觉得自己躺在一张柔软而舒服的床上,眼睛里看到的每样东西都很华丽、很精致,简直已不像是人间所有的。

  他上次醒来的地方若是地狱,这地方一定就是天堂。

  但若没有郭大路在一起,天堂又有什么意思?

  郭大路呢?难道下了地狱?

  燕七挣扎着爬起,就看到了郭大路。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屋里有张桌子,桌子摆满了酒食,郭大路正坐在那里大吃大喝。

  他看到燕七这才放下筷子,笑道:“我看你睡得正好,不想吵醒你,所以就先来享受了,好在这里的东西多得很,十个人也吃不完。”

  燕七道:“是你带我到这里来的。”

  郭大路道:“不是。”

  燕七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郭大路道:“不知道!”

  燕七瞪了他一眼,恨恨道:“你知道什么?”

  郭大路笑道:“我只知道这里的厨子不错,酒也不错,你还等什么?”

  他接着又笑道:“不吃白不吃,这句话你还没有学会。”

  燕七忍不住嫣然一笑道:“早就学会了。”

  屋里不但有门,还有窗子。

  窗外传来一阵阵梅花的香气。

  燕七道:“你有没有出去过?”

  郭大路道:“没有。”

  燕七皱眉道:“为什么不出去看看?”

  郭大路笑道:“顾得了嘴,就顾不得眼睛了,还是嘴比眼睛重要。”

  燕七道:“你至少应该先找到这里的主人才是。”

  郭大路道:“他反正会来找我们的,我们何必急着去找他。”

  这句话刚说完,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

  一个白衣如雪、明眸巧笑的姑娘,手里托着两壶酒,盈盈走了进来,看来倒真有几分像是天上的仙子。

  郭大路眼睛有点发直了,燕七瞪了他一眼,他才干咳了两声,将身子坐正,却还是忍不住笑道:“我正愁酒不够,想不到酒已来了。”

  白衣少女抿嘴笑道:“你既已到了这里,无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燕七道:“我们怎会到这里来的?”

  白衣少女道:“当然是这里的主人把你们救来的了。”

  郭大路道:“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白衣少女眨了眨眼,道:“你看我像不像?”

  郭大路道:“不像。”

  白衣少女嫣然道:“我自己看也不像。”

  郭大路道:“那么这里的主人是谁?我们认不认得他?”

  白衣少女道:“我只知道他一定认得你。”

  郭大路道:“为什么?”

  白衣少女笑道:“因为,他说你一个人吃的比几个人都多,特地叫我多准备一点酒菜。他若不认得你,怎么会对你如此了解呢?”

  郭大路大笑,道:“这么样看来,他不但认得我,还一定是我的好朋友。”

  白衣少女眨着眼笑道:“请你喝酒的,都是你的好朋友?”

  燕七冷冷道:“一点也不错。”

  他不但脸色又变得很难看,而且连筷子都放了下来。

  郭大路瞟了他一眼,也不敢多说话了。

  白衣少女道:“等两位吃饱我就带两位去见这里的主人,他一直都在等着两位。”

  燕七霍然站了起来,道:“我现在已经饱了。”

  白衣少女眼波流动,嫣然道:“你怎么一看到我就饱呢?”

  燕七淡淡道:“因为你长得比一只蹄膀还可爱。”

  梅花白雪,曲廊雕柱。

  白衣少女板着脸在前面带路,既不说话也不笑了。

  她的确很甜、很美,但的确稍微胖子一点。

  “燕七居然拿她来比蹄膀,倒是亏他怎么想得出来的。”郭大路看着燕七,想笑,又不敢笑。

  因为燕七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好像很讨厌女人,尤其讨厌跟郭大路开玩笑的女人。

  “他以前一定也吃过女人的亏,上过女人的当。”

  郭大路决定以后一定要设法开导开导他,告诉他女人并不是每个都讨厌的,其中偶尔也有几个比全部男人都可爱得多。

  长廊已走尽。

  尽头处珠帘低垂,他们刚走过去,就听到帘子里有人在笑道:“你们又来了么?请进请进。”

  卫夫人,这赫然又是卫夫人的声音。

  原来这里的主人还是她。

  她下毒、扮鬼,甚至不惜将攻城的大炮都搬来对付他们,可是她现在又救了他们,而且还拿好酒好菜来招待她们。郭大路和燕七面面相觑,实在猜不透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卫夫人的笑容还是那么高贵,那么动人。

  她看着郭大路和燕七,还带着微笑道:“你们也不必问我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我的主意本就没有别人能猜得到的。”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句话我相信。”

  卫夫人道:“还有件事你也不妨相信。”

  郭大路道:“什么事?”

  卫夫人又道:“你们现在已可以走了,随时都可以走,无论到哪里去,我都绝不会派人跟踪你们的。”

  郭大路怔了怔道:“你不想要我们的命丁?”

  卫夫人道:“不想。”

  郭大路道:“你也不想知道林太平的下落了?”

  卫夫人道:“至少目前已不想。”

  郭大路道:“你费了那么多事来对付我们,现在却随随便便就让我们走了?”

  卫夫人道:“不错。”

  郭大路又叹了口气,道:“这句话,我实在不能相信。”

  卫夫人道:“连我的话你都不信?”

  卫夫人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郭大路道:“我知道你是个很有钱、很有地位、也很有本事的人,但这种人说的话通常都未必可靠。”

  卫夫人凝视着他,忽然笑了,道:“你们一定觉得我做的事很奇怪,但你们若真正知道我是什么人之后,就不会奇怪了。”

  燕七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卫夫人一个字一个字道:“我就是林太平的母亲。”

  这句话说出来,郭大路和燕七又大吃了一惊。

  他们实在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

  卫夫人这一生中就算也会说过谎,现在却绝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郭大路道:“我就相信你真是林太平的母亲,但母亲又怎会不知儿子的下落呢?”

  卫夫人轻轻的叹息的一声,黯然道:“这就是做母亲的悲哀,儿子长大了之后,做的事往往就不是母亲所能了解的了。”

  她忽又笑了笑,接着道:“这也许只因为他已渐渐变成了个男人。”

  郭大路忍不住问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卫夫人叹道:“他什么也没有做,只不过从家里逃了出去。”

  郭大路怔道:“从家里逃了出去?为什么要逃?”

  卫夫人道:“他逃婚。”

  郭大路愕然道:“逃婚?”

  卫夫人苦笑道:“我看他年纪渐渐大了,就替他订下了门亲事,谁知道他竟在婚礼前的一天晚上,偷偷的逃了出去。”

  郭大路怔了半晌,忍不住笑了,道:“我明白了,他一定不喜欢那个女孩子。”

  卫夫人道:“那女孩子他连见都没有见过。”

  郭大路又不禁觉得奇怪,道:“既然没有见过,他怎么知道那女孩子好不好呢?”

  卫夫人道:“他根本不知道。”

  郭大路道:“既然不知道好不好,为什么要逃?”

  卫夫人叹道:“只因那门亲事是我替他订下来的,所以他就不喜欢。”

  郭大路又笑了,道:“老婆是自己的,本就该自己来选才对。你若肯先让他看看那女孩子,他也许就不会逃了。”

  他神色突然变得很严肃,又道:“这并不是说他不孝顺你,但一个男人长大了之后,多多少少总该有一点自己的主意,否则他又怎么能算是男人。”

  卫夫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本来也很生气,但后来想了想,反而觉得有点高兴。”

  燕七忽然道:“你的确应该高兴,因为像他这么样有主见的男人,世上还不多。”

  郭大路道:“现在虽然不多,但以后一定会慢慢多起来的。”

  卫夫人展颜道:“所以我现在已改变主意,并不一定要逼他回去成亲了。”

  她目光凝视着远方,慢慢地接着道:“我想一个男孩子在成长的时候,能一个人在外面闯荡闯荡,磨练磨练自己,对他这一生总是有好处的。”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些话你若早点说出来多好。”

  卫夫人笑道:“我以前没有说出来,只因为我还有点不放心。”

  郭大路道:“不放心什么?”

  卫夫人道:“不放心他的朋友。”

  郭大路道:“你那么样做只不过是在试探我们?”

  卫夫人笑道:“你们既然是他的好朋友,想必也不会怪我的。”

  郭大路道:“现在你放心了没有?”

  卫夫人柔声道:“现在我已知道,他的朋友非但不惜为他挨饿,为他死,而且还能为他拒绝各种诱惑,在我看来,那比死还困难得多。”

  她叹息着,又道:“他能交到这种朋友,真是他的运气,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孩子长大了,虽已不再属于母亲,但母亲总归是母亲。

  “所以他无论在哪里,永远都是你的儿子。”

  做母亲的若能懂得这道理,她的悲哀就会变为欢愉。

  小城还是那么朴实,那么宁静,有些地方是永远都不会变的,只有人在变,人心在变。

  但有些人也是永远不会变的,看到燕七回来,王动还是躺在床上,还是连动都不动。

  郭大路却忍不住道:“六七天不见,你难道也没有一句话问我们?”

  王动这才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道:“问什么?”

  郭大路道:“你至少应该问问我们,这几天过得好不好。”

  王动道:“我不必问。”

  郭大路道:“为什么不必问?”

  王动道:“你们只要还能活着回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燕七眨眨眼,道:“可是你至少总应该问问,活剥皮究竟剥谁的皮?”

  王动道:“我也不必问。”

  燕七道:“为什么?”

  王动笑了笑,淡淡道:“像他那种人,除了剥他自己的皮之外,还能剥谁的皮?”

  除了出手对付凤栖梧那次外,林太平无论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慢半拍。无论吃饭也好,说话也好,走路也好,他总是慢吞吞的、不慌不忙的样子,就算火烧到眉毛,他好像也不会着急。

  郭大路有时甚至觉得他像是个老头子。

  他不像王动,他并不懒,他就是这种温吞水脾气。

  郭大路和燕七回来已有老半天了,他才慢吞吞的走了进来,衣服已穿得整整齐齐,头发已梳得整整齐齐。

  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的样子看来总像是一枚刚剥开的硬壳果,又新鲜,又干净。

  “这人随时随地都好像准备被皇帝召见似的。”

  郭大路和燕七对望了一眼,都不禁笑了。

  因为他们又想到了卫夫人,也只有卫夫人那样的母亲,才能生得出林太平这样的儿子。

  “好树上是绝不会长出烂桃子来的。”

  林太平看着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喃喃道:“看样子你们这几天一定玩得很开心。”

  郭大路笑道:“开心极了。”

  林太平道:“你们知不知道活剥皮已失踪了,利源当铺已换了老板?”

  郭大路道:“不知道。”

  林太平道:“连这种大事都不知道,这两天你们究竟干什么去了?”

  郭大路和燕七又对望了一眼,又笑了笑,他们早已有了决定,决定不对任何人说出他们这几天来的遭遇。

  因为他们觉得林太平不知道这件事反而好,他们既不愿影响林太平的决定,也不想林太平对他们感激。

  他们只希望林太平能自由自在的跟大家生活一段时候,那他一定就会变得更坚强、更成熟、更聪明。

  这也正是卫夫人所希望的。

  郭大路笑道:“这两天我们也没干什么,只不过被人毒死过一次,见过一次阎王,又被大炮轰过一次,最后这人请我们大吃大喝了一顿,我们就回来了。”

  林太平瞪着他,瞪了很久,忽然大笑,道:“我知道你很会吹牛,但这次却未免吹得太过火了些,只怕连三岁的小孩子都不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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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王动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

  王动是人。

  所以王动也有秘密。

  像王动这种人居然也会有秘密,也是件很难令人相信的事。

  他从没有单独行动过,甚至连下床的时候都很少。

  燕七本来也连做梦都不会想到他有秘密。

  但第一个发现王动有秘密的人,就是燕七。

  他是怎么发现的呢?

  他第一次发现这秘密,是因为他看到了样很奇怪的东西。

  他看见了一只风筝。

  风筝并不奇怪,但从这只风筝上,却引起了许许多多很奇怪、很惊人,甚至可以说是很可怕的事。

  ******

  按季节来说,现在应该已经是春天了,但随便你左看右看,东看西看,还是看不到有一点春天的影子。

  天气还是很冷,风还是很大,地上的积雪还有七八寸厚。

  这一天难得竟有太阳。

  王动、燕七、郭大路、林太平都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们也像别的那些穷光蛋一样,从不愿意放弃晒太阳的机会。

  在寒冷的冬天里,晒太阳已可算是穷人们有限的几种享受之一。

  王动找了张最舒服的椅子,懒洋洋的半躺在屋檐下面。

  林太平坐在旁边的石阶上,手捧着头,眼睛发直,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郭大路本来一直都很奇怪,他已知道林太平在想什么。

  可是燕七的秘密呢?

  郭大路忍不住又将燕七悄悄拉到一旁,道:“你那秘密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自从回来之后,这已是他第七十八次问燕七这句话了。

  燕七的回答还是跟以前一样。

  “等一等。”

  郭大路道:“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燕七道:“等到我想说的时候。”

  郭大路着急道:“你难道一定要等到我快死的时候才肯说?”

  燕七瞟了他一眼,眼神偏偏变得奇怪,过了很久才幽幽道:“你真不知道我要告诉你的秘密是什么?”

  郭大路道:“我若知道,又何必问你?”

  燕七又看了他很久,忽然噗哧一笑,摇着头道:“王老大说的真不错,这人该糊涂的时候聪明,该聪明的时候,他却比谁都糊涂。”

  郭大路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知道你的秘密是什么?”

  燕七忽又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也许你不知道反而好。”

  郭大路道:“有哪点好?”

  燕七道:“有哪点不好?我们现在这样子是不是过得很开心么?”

  郭大路道:“我若知道后,难道就会变得不开心了么?”

  燕七轻轻叹息着道:“也许……也许我们就会变得天天要吵嘴,天天要呕气了。”

  郭大路瞪着他,重重跺了跺脚,恨恨道:“我真弄不懂你,你明明是个很痛快的人,但有时却简直比女人还别扭。”

  燕七道:“别扭的是你,不是我。”

  郭大路道:“我有什么别扭?”

  燕七道:“人家不愿意做的事,你为什么偏偏要人家做?”

  郭大路道:“人家是谁?”

  燕七道:“人家就是我。”

  郭大路长长叹了口气,用手抱住头,喃喃道:“明明是他,他却偏要说是人家。这人连说话的腔调都变得越来越像女人了,你说这怎么得了。”

  燕七忽又嫣然一笑,故意改变了话题道:“你想活剥皮为什么会忽然走了呢?”

  郭大路本来不想回答这句话,但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道:“不是他自己想走,是那老太婆逼着他走的。”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那老太婆生怕我们追查她的身份来历。”

  燕七道:“这么样看来,她的身份一定很秘密,和活剥皮之间的关系也一定很特别。”

  郭大路道:“嗯。”

  燕七道:“你为什么不去打听打听,他们躲到哪里去了呢?”

  郭大路道:“我为什么要打听?”

  燕七道:“去发掘他们的秘密呀。”

  郭大路道:“我为什么要去发掘别人的秘密?有些秘密你随便用什么法子都发掘不出的,但等到了时候,你不用发掘也会知道。”

  燕七又笑了笑,道: “你既然明白这道理,为什么还总是逼着我说呢?”

  郭大路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关心的不是那老太婆,因为我只关心你。”

  燕七慢慢地转过头,仿佛故意避开郭大路的目光。

  她刚转过头,就看到了只风筝。

  一只大蜈蚣风筝,做得又精巧、又逼真,在蓝天白云间盘旋飞舞着,看来简直就像是活的。

  燕七拍手笑道:“你看,那是什么?”

  郭大路也看见了,也觉得很有趣,却故意板着脸道:“那只不过是个风筝而已,有什么好稀奇的,你难道连风筝都没见过么?”

  燕七道:“但在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放风筝?”

  郭大路淡淡道:“只要人家高兴,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放风筝的。”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现在还没有到放风筝的时候,就算有人要放,也一定放不高,甚至根本放不起来。

  但这只风筝却放得很高、很直,放风筝的人显然是此中高手。

  燕七道:“你会不会做风筝?”

  郭大路道:“不会,我只会吃饭。”

  燕七眨了眨眼,笑道:“王老大一定会……王老大,我们也做个风筝放放好不好?”

  他冲到王动面前,忽然怔住。

  王动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只风筝,目中的神色非常奇特,好像是从来没看见过风筝似的。

  看他脸上的神色,简直就好像拿这风筝当做个真的蜈蚣。

  会吃人的大蜈蚣。

  燕七也怔住,因为他知道王动绝不是个容易被惊吓的人。

  就算真的看到七八十条活生生的蜈蚣在面前爬来爬去,王动脸上的颜色也绝不会改变的。

  但现在他的脸看来却像是张白纸。

  突然问,他眼角的肌肉跳了一下,就像是被针刺着似的。

  燕七抬起头,就发觉天上又多了四只风筝。

  一只是蛇,一只是蝎子,一只是老鹰。

  最大的一只风筝却是四四方方的,黄色的风筝上,用朱笔弯弯曲曲的画着些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就像是鬼画符。

  王动突然站起来,踉踉跄跄的冲入屋里去,看来就像是已支持不住,随时都会晕倒的样子。

  郭大路也走过来了,脸上也带着诧异之色,道:“王老大是怎么回事?”

  燕七叹了口气,道:“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一看见这些风筝,他整个人就好像忽然变了。”

  郭大路更奇怪,道:“一看见风筝,他的样子就变了?”

  燕七道:“嗯。

  郭大路皱皱眉道:“这些风筝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风筝仔细研究了很久,还是连一点结果都没有研究出来。

  谁也没法子向天空看出什么结果来。

  风筝就是风筝,并没有什么不同。

  郭大路道:“我们不如进去问问王老大,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燕七摇摇头,叹道:“问了也是白问,他绝不可能说的。”

  郭大路道:“但这些风筝……”

  燕七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有没有想到,问题并不在这些风筝上。”

  郭大路道:“你认为问题出在哪里?”

  燕七道:“放风筝的人。”

  郭大路一拍巴掌,道:“不错,王老大也许知道是谁在放风筝。”

  燕七道:“那些人也许是王老大以前结下的冤家对头。”

  林太平一直在旁边听着,忽然道:“我去看,你们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的人已掠出墙外。

  他平时一举一动虽都是慢吞吞的,但真遇上事,他的动作比谁都快。

  郭大路看了看燕七,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他的消息?”

  燕七不等他这句话说完,也已追了出去。

  为了朋友的事,他们是谁也不肯落在别人后面的。

  风筝放得很高,很直。

  燕七打量着方向,道:“看样子这些风筝是从坟场里放上去的。我小时候也常在坟场里放风筝。”

  郭大路点点头,道:“我小时候也常在坟场里放风筝。”

  “富贵山庄”距离坟场并不太远,他们很快就已赶到那里。

  坟场里唯一的一个人就是林太平。

  郭大路道:“你看见了什么没有?”

  林太平道:“没有,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见。”

  风筝是谁放上去的呢?

  五个稻草人。

  五个披麻戴孝的稻草人,一只手还提着根哭丧棒。

  风筝的线,就系在稻草人的另一只手上。

  稻草人当然不会放风筝。

  稻草人也从不披麻戴孝的。

  那些人为什么要这样故弄玄虚?

  郭大路他们对望了一眼,已发觉这件事越来越不简单了。

  燕七道:“风筝刚放上去没多久,他们的人也许还没有走远。”

  郭大路道:“对,我们到四面去找找看。”

  燕七道:“他们想必有五个人,我们最好也不要落单。”

  他们围着坟场绕了一圈,又看到山坡下的那间小木屋。

  他们就是在这小木屋里找到酸梅汤的。

  “放风筝的那些人会不会躲在这小木屋里?”

  三个人心里不约而同都在这么想,郭大路已第一个冲了过去。

  燕七失声道:“小心。”

  他的话刚出口,郭大路已踢开门闯了进去。

  木屋还是那木屋,但木屋里却已完全变了样子。

  酸梅汤在这里烧饭用的锅灶现在已全不见了,本来很脏乱的一间小木屋,现在居然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屋子正中,摆着张桌子。

  桌子上摆着五双筷子,五只酒杯,还有五柄精光耀眼的小刀。

  刀刃薄而锋利,刀身弯曲,形状很奇特。

  除此之外,屋子里就再也没有别的。

  郭大路刚拿起刀柄在看,燕七已赶了进来,跺脚道:“你做事怎么还是这么粗心大意,随随便便就闯了进来,屋子里万一有人呢?你难道就不怕别人暗算你?”

  郭大路笑道:“我不怕。”

  燕七道:“你不怕,我怕。”

  这句话刚出口他自己的脸忽然红了,红得厉害。

  幸好别人都没有留意。

  林太平本来也在研究着桌上的刀,此刻忽然道:“这刀是割肉用的。”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林太平道:“我见过,塞外的胡人最喜欢用这种刀割肉。”

  郭大路道:“他们难道是来自塞外的胡人?”

  林太平沉吟着,道:“也有可能,只不过胡人只用刀,不用筷子。”

  燕七日中忽然掠过一阵惊恐之意,道:“这里只有刀,没有肉,他们准备割什么肉?”

  郭大路笑道:“总不会是准备割王动的肉吧。”

  他虽然在笑着,但笑得已很不自然。

  燕七好像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只留下王老大一个人在家里,我实在有点不放心。”

  郭大路变色道:“对,我们莫要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

  一想到这里,三个人同时冲了出去。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掠过坟场,燕七突又停下来,失声道:“不对。”

  郭大路道:“有什么不对?”

  燕七脸色发白,道:“那五个稻草人刚才好像就在这里的。”

  郭大路忽然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那五个稻草人刚才的确是在这里的,但现在已不见了。

  蓝天白云,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但天上的风筝也不见了。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去,到了门口,又怔住。

  五个稻草人赫然在他们门口,还是披着麻,戴着孝,手里还是提着哭丧棒,只不过胸口上却多了张纸条子,上面还好像写着字。

  很小的字,很难看的清。

  风一吹,纸条子就被吹得簌簌直响,又好像是用针线缝在稻草人的麻衣上的。

  林太平第——个赶到,伸手就去扯。

  纸条子居然缝得很牢,他用了点力,才总算将它扯了下来。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稻草人手里提着的哭丧棒也突然弹起,向林太平的腹部打了过去。

  幸好林太平经验虽差,反应却不慢,凌空一个翻身,已将哭丧棒避开。

  谁知哭丧棒弹起来时,棒头上还有一点乌光打了出来。

  林太平只避开了哭丧棒,却好像未避开哭丧棒的暗器。

  他只觉右边胯骨上一麻,好像被蚊子叮了口似的。

  等他落到地上时,人竟已站不住了。

  眨眼间一条右腿已变得完全麻木,他身子也倒了下去。

  郭大路变色道:“毒针!”

  他——共才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说完,燕七已出手如风,将林太平右边胯骨上,四面的穴道全都点住,另一只手已自靴筒里抽出柄匕首。

  刀光一闪,林太平的衣裳已被割开,再一闪,已将林太平受伤的那块肉挖了出来,鲜血随着溅出。

  黑色的血!

  郭大路眼睛都看直了。

  他实在想不到燕七应变竟如此快,出手更快。

  “我已死过七次。”

  直到现在,郭大路才相信燕七这句话不假。

  只有死过七次的人,才能有这么快的应变力,这么丰富的经验。

  林太平已疼得冷汗都流了出来,但还是没有忘记手里的那纸条。

  他咬紧牙根,喘息着道:“看这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纸条上密密的写了行蝇头小字:“你若不是王动,就是个替死鬼!”

  风在吹。

  稻草人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好像在对他们示威。

  郭大路的火气忽然上来了,忽然一拳向那稻草人打了过去。

  稻草人当然不会还手,也不会闪避。

  郭大路一拳刚打上去,燕七已拦腰将他抱住,他这一拳虽然没有打实,还是打着了。

  他拳头打在稻草人胸口上时,也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

  他只觉拳头上痒痒的,还有点发麻,中指的骨节上已多了个黑点。

  燕七的刀尖在这黑点上一挑,流出来的血也已变成黑的。

  毒血,还带着种说不出的腥臭之气。

  但燕七却不嫌臭,也不嫌脏,竟一口口的将毒血全都吮吸了出来。

  郭大路连眼泪都几乎忍不住要流了出来。

  他忽然发现燕七对他已并不完全是友情,而是一种比友情更深,比友情更亲密的感情。

  但他也说不出这种感情是什么。

  直到燕七站起来,他还是没有说话,连一个感激的字都没有说。

  他心里的感激也不是任何字能说出来的。

  燕七长长吐出口气,轻轻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郭大路苦笑道:“我只觉得自己是个呆子,不折不扣的呆子。”

  林太平一直在看着他们,忽然也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的确是个呆子。”

  他脸色已比刚才好看多了,但一条腿还是动也不动。

  燕七并没有替他吮出伤口里的毒血,可是他一点也不埋怨,更没有责怪之意,仿佛也觉得这是应该的。

  难道他已看出了什么?看出了一些只有郭大路看不出的秘密?

  燕七的脸似又红了,很快的转过身,用刀尖挑开了稻草人身上的麻衣。

  郭大路这才看到稻草上插满了尖针,针头在阳光下发着乌光,就连呆子也看得出每根针上的毒都足以要人的命。

  刚才若不是燕七拉住他,他那一拳若是着着实实的打了上去,就算还能保住性命,这只手也算报销了。

  林太平现在当然也已想到,纸条上的线连着哭丧棒的机簧,他一拉纸条,就将机簧发动。

  这稻草人全身上下仿佛都埋伏着杀人的毒针。

  郭大路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一个稻草人居然能将我们两个大活人打倒,这种事我若非自己遇见,无论谁说我也不会相信。”

  林太平道:“稻草人已经这么厉害了,做这稻草人的人岂非更可怕?”

  郭大路道:“若不是很可怕,王老大又怎会那么吃惊?”

  燕七面色已发白,道:“现在稻草人已来了,不知道他们自己来了没有?”

  林太平失声道:“你们进去看看王老大,用不着管我,我的手还能动。”

  郭大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手将他架了起来。

  燕七已冲了进去,高呼道:“王老大……王动!”

  没有回应,没有声音。

  王动已不见了。

  床上的被褥凌乱,王动却不在床上,也不在屋子里。

  郭大路他们前前后后都找遍,还是找不到他的人。

  他们都很了解王动。

  能叫王动从床上爬起来的事已不多,能叫他一个人出去的事更少。

  “这里莫非已发生过什么事?王动莫非已……”

  郭大路连想都不敢想。

  林太平躺在王动的床上,苍白的脸又已急得发红,大声道:“我已告诉过你们,用不着管我,快去找王老大。”

  郭大路也发急了,大声道:“当然要去找,但你叫我到哪里去找?”

  林太平怔住。

  他看看燕七,燕七也在发怔。

  现在他们已有两个人受了伤,但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这件事到现在为止,还是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现在他们只知道一点:这些人的确和王动有仇,而且仇必定极深。

  但知道这点又有什么用?简直跟完全不知道没有什么两样。

  就在这时,走廊上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很慢。

  郭大路他们几乎连心跳都已停止。

  来的绝不是稻草人。

  稻草人不会走路!

  燕七向郭大路打了个眼色,两个人身子一闪,同时躲到门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停在门外。

  燕七手里的匕首已扬起。

  门是虚掩着的,一只手在推门。

  燕七手腕一翻,匕首闪电般挥了出去,划向这只手的脉门。

  床上的林太平忽然大喝道:“住手!”

  喝声一起,燕七的手立刻硬生生停住,刀锋距离推门这只手的腕脉辽不及半寸。

  但这只手还是很稳定,还是慢慢地把门推开。

  这只手上的神经就像是铁铸的。

  门推开,王动慢慢地走了进来,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坛酒。

  燕七手上的刀锋在闪着光。

  林太平躺在床上,无论谁都可看出他受了伤。

  但王动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这人全身上下的神经好像是铁铸的。

  他慢慢地走了进来,慢慢地把酒放在桌上。

  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是郭大路,大声问道:“你到哪里去了?”

  王动淡淡地道:“买酒去了。”

  他回答得那么自然,好像这本是天下最合理的事。

  “买酒去了。”这种时候他居然买酒去了。

  郭大路看着他,简直有点哭笑不得。

  王动一掌拍开了酒坛上的封泥,嗅了嗅,仿佛觉得很满意,嘴角这才露出一丝笑容,道:“这酒还不错。来,大家都来喝两杯。”

  郭大路忍不住道:“现在我不想喝酒。”

  王动道:“不想喝也得喝,非喝不可。”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这是我替你们饯行的酒。”

  郭大路失声道:“饯行?为什么要替我们饯行?”

  王动道:“因为你们马上就要走了。”

  郭大路跳了起来,道:“谁说我们要走。”

  王动道:“我说的。”

  燕七抢着道:“但我们并不想走。”

  王动沉下了脸,冷冷道:“不想走也得走,你们难道想在我这里赖上一辈子。”

  王动铁青着脸,道:“你们住在这里,付过房钱没有?”

  郭大路道:“没有。”

  王动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凭什么赖着不走?”

  燕七忽然道:“好,走就走。”

  他真的说走就走,只不过走过郭大路面前的时候,向郭大路挤了挤眼睛。

  郭大路眼珠子一转,道:“对,走就走,没什么了不起。”

  他居然也说走就走,好像连片刻都呆不住了。

  林太平怔了怔,道:“你们连酒都不喝了吗?”

  郭大路道:“既然已被人赶了出去,还有什么脸喝酒。”

  林太平看看王动。

  王动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道:“不喝就不喝,酒放在这里难道还会发霉么?”

  林太平道:“我留下来好不好?我走不动。”

  王动板着脸道:“走不动就爬出去。”

  林太平怔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一拐一拐的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王动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们走出门,连动都不动。

  过了半晌,只听“砰”的一声,也不知是谁将外面的大门重重的关丁起来。

  王动忽然捧起桌上的酒坛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七八口才停下来,抹丁抹嘴,喃喃道:“好酒,这么样的好酒居然有人不喝,这些人不是呆子是什么。”

  他望着手里的酒坛子,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忽然红了,就像是随时都可能有眼泪要流下来。

  燕七头也不回地走到大门外,忽然停住。

  郭大路走到他身旁,也忽然停住。

  林太平跟出来,“砰”的,生生的关上门,瞪着他们道:“想不到你们真的说走就走。”

  郭大路看看燕七。

  燕七什么话也不说,却在大门外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面对着稻草人。

  郭大路立刻也跟着坐了下来,也看着稻草人,喃喃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稻草人不但会放风筝,还会杀人,你说奇怪不奇怪?”

  林太平道:“奇怪。”

  他也坐了下来,一只手还是紧紧的按着伤口。

  现在他总算也明白郭大路和燕七的意思了,所以也不再说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王动的脚步声慢慢地走出来,穿过院子,走到大门口,重重地插上了门闩。

  突然间,门闩又拔了出来,大门霍然打开。

  王动站在门口,张大了眼睛瞪着他们。

  燕七、郭大路、林太平,三个人一排坐在门外,谁也没有回头。

  王动忍不住大声道:“你们为什么还不走?坐在这里干什么?”

  三个人谁也不理他。

  燕七只是瞟了郭大路一眼,道:“我们坐在这里犯不犯法?”

  郭大路道:“不犯法。”

  林太平道:“连稻草人都能坐在这里,我们为什么不能?”

  王动厉声道:“这里是我的大门口,你们坐在这里,就挡住了我的路。”

  燕七又瞟了郭大路一眼,道:“人家说我们挡住了他的路。”

  郭大路道:“那么我们就坐开些。”

  三个人一起站了起来,走到对面,又一排坐了下来,面对着大门。

  燕七道:“我们坐在这里行不行?”

  郭大路道:“为什么不行,这里既不是人家的屋子,也不挡路。”

  林太平道:“而且高兴坐多久,就坐多久。”

  王动瞪着他们。

  他们却左顾右盼,就是不去看王动。

  王动大声道:“你们坐在这里究竟想干什么?”

  郭大路道:“什么也不干,只不过坐坐而已。”

  燕七道:“我们高兴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谁也管不了。”

  林太平道:“这里好凉快。”

  燕七道:“又凉快,又舒服。”

  郭大路道:“而且绝不会有人来找我们收租金。”

  王动突然扭头走了进去“砰”的又将门重重地关了起来。

  燕七看看郭大路,郭大路看看林太平,三个人一起笑了。

  虽然笑了,但笑容中还是带着些忧郁之色。

  *******

  太阳已下了山。

  春天毕竟还来得没有这么早,白天还是很短。

  太阳一下山,天色眼看就要暗了起来。

  天色一暗,这里就会发生些什么事?谁都不知道,甚至连猜都不敢猜。

  燕七悄悄拉起了郭大路的手,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郭大路道:“不妨事,照样还是可以揍人。”

  燕七这才转向林太平,道:“你呢?”

  林太平道:“我的伤口已渐渐有点发痛。”

  燕七吐了口气,道:“那就不妨事了。”

  被毒药暗器打中的伤口若已在发疼,就表示毒已拔尽。

  郭大路却还是有点不放心,所以又问道:“痛得厉不厉害?”

  林太平笑了笑,道:“还好,虽然不见得能跳墙,却也照样还是可以揍人。”

  燕七道:“你们饿不饿?”

  郭大路道:“饿得想把你吞下去。”

  燕七也笑了,道:“但你肚子饿的时候,也照样可以揍人的,对不对?”

  郭大路笑道:“答对了。”

  天色果然暗了下来。

  三个人神情看来已渐渐有点紧张。

  但现在他们已准备,准备揍人。

  郭大路握紧了拳头,瞪大了眼睛,道:“现在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林太平忍不住问道:“东风是什么?”

  郭大路道:“就是挨揍的人。”

  就在这时,他已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抱着酒坛子的人。

  大门忽然又开了,王动抱着酒坛子走了出来。

  这次他没有理他们,却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

  四个人面对面的坐着,谁也不说话。

  第一个憋不住的人当然还是郭大路。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记得刚才好像有人要请我们喝酒的。”

  王动既不答腔,也不看他,忽然将酒坛子向他抛了过去。

  你无论将东西抛向郭大路,他都可能接不住,但酒坛——

  抛过来的若是个酒坛子,就算睡着的他也照样能够接住。

  他一口气灌下了好几口,才递给燕七,燕七喝了几口,又传给林太平。

  王动忽然道:“受了伤的人若还想喝酒,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林太平道:“谁说我受了伤?我只不过被小虫咬了一口而已。”

  王动忍不住问道:“什么虫?”

  王动忽然冲过去,将酒坛子抢了过来,铁青着脸,道:“你们究竟想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

  郭大路又憋不住了,大声道:“坐到有人来找你的时候。”

  王动道:“谁说有人要来找我?”

  郭大路道:“我说的。”

  王动道:“你怎么知道?”

  郭大路道:“这稻草人告诉我的。”

  他用眼角瞟着王动,笑道:“这稻草人不但会放风筝,还会说话。你说奇怪不奇怪?”

  王动脸色突又变了,慢慢地退了回去坐到石阶上。

  四下静得很,只有坛子里的酒在响。

  燕七忽然道:“坛子里的酒也在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郭大路道:“它在说什么?”

  燕七道:“他说有个人的手在抖,抖得它头都发晕了。”

  王动霍然站起来,瞪着他。

  他还是不看王动。

  三个人东张西望什么地方都去看,就是不看王动。

  突然间,一点火星飞了过来,射在第一个稻草人的身上。

  “砰”的一声,稻草人立刻燃烧了起来。

  火光是惨碧色的,还带着一缕缕轻烟。

  王动变色道:“快退,退回屋里去。”

  他挥手将酒坛子抛给了郭大路,转身抱起了林太平,人已冲进了大门。

  王动终于动了。

  他不动则已,一动起来就比谁都快。

  郭大路也动了,先放那坛酒再动。

  因为他并没有向屋子里退,反而向火星射来的方向扑了过去。

  他一扑过去,燕七自然也跟着。

  王动大喝道:“快退回来,那边去不得了。”

  郭大路没听见,就好像忽然变成厂聋子。

  他听不见,燕七就也听不见。

  林太平叹了口气,道:“这人就喜欢到去不得的地方去,你现在难道还不知道他的毛病?”

  一栋房子假如被人称做“山庄”,最低限度也得有几样最起码的条件:

  这房子绝不会太小。

  这房子就算没有盖在山上,至少也得盖在山麓下。

  房子的大门外,大大小小总有片树林子。

  “富贵山庄”虽然一点也不富贵,至少总还是个“山庄”。所以门外也有片树林,刚才那点火星好像就是从树林里射出来的。

  郭大路沉声道:“那点火星是从那棵树后面射出来的?”

  燕七道:“我没看清楚,你呢?”

  郭大路道:“我也没看清。”

  天色本已很暗,树林里当然更暗,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声音。

  燕七道:“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跟王老大商量商量再说吧。”

  郭大路道:“人家不跟我们商量,我们自己商量又有个屁用。”

  他嘴里一说出脏话的时候,就表示他火气真的已上来了。

  燕七道:“逢林莫入,你难道连江湖中的规矩都不懂?”

  郭大路道:“我不懂。我本来就不是老江湖,江湖中的那些破规矩我一样也不懂。”

  他身子突然向前一扑,已冲入了树林。

  暗林中仿佛有寒光闪动。

  郭大路眼睛还没有看清,人已扑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把刀。

  一把弯刀。

  一把割肉的刀。

  刀钉在树上,钉着一张纸条子。

  纸条上当然有字,很小的字,就算在白天也未必能够看得清。

  郭大路刚想伸手拔刀,手已被燕七拉住。

  燕七的脸色苍白,瞪着眼道:“你上了一次当还不够?还要上第二次?”

  他又急又气,郭大路却笑了。

  燕七道:“你笑什么?”

  郭大路道:“我笑你。”

  燕七忍不住道:“你笑个屁。”

  他嘴里有脏话骂出来的时候,就表示他实在已气得要命。

  郭大路不笑了,正色道:“他们就算还想让我上当,也应该换个新鲜点的法子,怎么会用那老一套,难道真拿我们当呆子。”

  燕七板着脸道:“你以为你不是呆子?”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好,你叫我不动手,我就不动手,但过去看看总还没关系吧。”

  他真的背负着双手走了过去。

  手不动,只用眼睛看看,的确好像不会有什么关系。

  但纸条上的字实在太小,他不能不走得近些。

  他终于已可隐约看出纸条上的字了:“小心你的脚……”

  他看清这五个字的时候,脚下一软,人已往下面掉了下去。

  地上有个陷阱。

  燕七失声道:“小心……”

  喝声中,他也已冲过去,拉住了郭大路的手。

  郭大路手上一使劲,人已乘势跃起。

  他轻功不弱,跳得很高。

  只可惜跳得越高,就越糟糕。

  只听树叶“哗啦啦”一响,树上忽然有一面大网罩了下来。

  好大的一面网。

  郭大路就算长有翅膀,就算真是只鸟,也难免要被罩住。

  何况他身子已跃在半空,就好像是自己往这网子里钻一样,无论往哪边逃都来不及了。

  非但他躲不开,燕七也躲不开。

  眼见两个人都要被罩在网里,忽然间,一条黑影飞了过来,就好像是个炮弹似的,简直快得无法思议。

  黑影从他们头上掠过,一伸手,就已将这面网捞住了。

  这黑影并不是炮弹,是个人。

  是林太平。

  林太平伸手捞住了这面网,身子还是炮弹般往前飞,又飞出了两三丈,去势才缓了下来。

  这时郭大路和燕七也已退了出去,只见林太平一只手抓着根横枝,一只手抓住那面大网,凭空吊在那里,还在不停的晃来晃去。

  郭大路的心也还在跳,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次若不是你,我只怕就真的已自投罗网了。”

  林太平笑了笑,道:“你用不着谢我。”

  郭大路道:“不谢你谢谁。”

  林太平道:“谢你背后的人。”

  郭大路转过头,才发现王动铁青着脸站在他身后。

  林太平笑道:“我早就说过我已经不能跳墙了。”

  郭大路道:“那么你刚才……”

  林太平道:“刚才是王老大用力把我掷过来的,否则我哪有这么快?”

  世上的确没有那么快的人,若不是借了王动一掷之力,谁都不可能有这么快。

  郭大路偷偷瞟了王动一眼,赔笑道:“看来王老大的力气倒真不小。”

  林太平道:“但王老大却很佩服你。”

  郭大路道:“佩服我?”

  林太平道:“他的力气虽大,你的胆子更大。”

  郭大路瞪了他一眼,道:“你难道一定要像猴子一样,吊在树上说话?”

  林太平笑道:“我早就想下去了,只可惜我的腿不听话。”

  王动一直没有开口,燕七也没有。

  两个人都在瞪着郭大路。

  郭大路只有苦笑道:“看来我今天非但连一件事都没有做对,连话都没有说对过一句。”

  燕七这才叹了口气道:“你这句话总算说对了。”

  *******

  屋子里燃起了灯。

  桌上除了灯之外,还有一张纸条、一把刀,和一坛酒。

  因为郭大路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将这把刀从树上拔下来,当然更忘不了将那坛酒也带回来。

  这人长得虽不像牛,却实在有点牛脾气。

  他居然还很得意,笑着道:“我早就说过拔刀没关系的,早就知道他们这次要换个新鲜的法子,这法子是不是新鲜的很?”

  燕七冷冷道:“新鲜极了,比网里的鱼还新鲜。”

  他拿起了桌上的刀,接着又道:“我现在才知道这把刀是准备割什么肉的了。”

  郭大路眨眨眼,道:“是不是割鱼肉?”

  燕七道:“你总算又说对了一句。”

  郭大路道:“那么我不如索性就做条醉鱼吧。”

  他捧起酒坛子,嘴里还喃喃道:“醉虾既然是江南的美味,醉鱼的滋味想必也不错。”

  但他的酒还没有喝到嘴,王动突然又将酒坛子抢了过去。

  郭大路怔了怔,道:“你几时也变成了个和我——样的酒鬼了。”

  王动道:“这酒喝不得。”

  郭大路道:“刚才还喝得,现在为什么喝不得?”

  王动道:“因为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燕七眼珠子转了转,道:“你刚才将这坛酒放在哪里的?”

  郭大路道:“门口。”

  燕七道:“刚才我们都在树林里,门口是不是没有人?”

  郭大路道:“是的。”

  燕七道:“所以这酒现在已喝不得。”

  郭大路道:“难道就在刚才那一会儿工夫里,已有人在这酒里下了毒?”

  燕七道:“刚才那一会儿工夫,已足够在八十坛酒里下毒了。”

  郭大路失笑道:“你们也未免将那些人说得太可怕了,难道他们真的无孔不入,连一点害人的机会都不会错过么?”

  王动也不说话,忽然走到门外,将手里的酒坛重重往地上一砸。

  坛子粉碎,酒流得满地都是。

  郭大路叹了口气,喃喃道:“真可惜,好……”

  他声音忽然停顿,人也突然怔住。

  一条很小很小的蛇,正从碎裂的酒坛子里慢慢地爬了起来。

  这条蛇小得出奇,但越小的蛇越毒。

  郭大路脸色也变了,忍不住又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些人倒真是无孔不入。”

  燕七突然失声道:“无孔不入赤练蛇。”

  他吃惊地看着王动,又道:“是不是无孔不入赤练蛇?”

  王动铁青着脸,慢慢地转回身,走回屋子里,在灯畔坐下。

  这次他居然没有躺到床上去。

  燕七又追了过来,追问道:“是不是他?……究竟是不是他?”

  王动又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燕七长长吐出口气,一步步往后退,忽然间躺了下去。

  这次是他躺到床上去了。

  郭大路也追了过来,追问是:“无孔不入赤练蛇是什么玩意?”

  燕七道:“是个人。”

  他不但人已像是软了,连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的样子。

  郭大路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认得他?”

  燕七苦笑道:“我若认得他,还能活到现在才是怪事。”

  他忽又剧L起,冲到王动面前,道:“可是你一定认得他?”

  王动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现在还活着。”

  燕七叹道:“认得他的人居然还能活着,可真不容易。,,

  王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终于叹了一声:“的确不容易。,,

  郭大路几乎要叫了起来,道:“你们说的究竟是人?还是蛇?”

  燕七道:“人。”

  郭大路道:“这人的名字叫赤练蛇?”

  燕七道:“而且无孔不入,那意思就是说,你只要有一点点疏忽,他就能毒死你。”

  郭大路道:“一点点疏忽?任何人都难免有一点点疏忽的。”

  燕七叹了口气,道:“所以他若要毒死你,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郭大路道:“哪条路?”

  燕七道:“被他毒死。”

  郭大路也不禁倒抽了口凉气,道:“刚才那些害人的花样,就全都是他搞出来的?”

  燕七道:“这人下毒的功夫虽然已可算是天下第一,但别的本事却不大怎么样。”

  郭大路松了口气,道:“那我就放心多了。”

  燕七道:“只可惜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人。”

  郭大路道:“还有谁?”

  燕七道:“千手千眼蜈蚣神。”

  郭大路道:“干手千眼?”

  燕七道:“那意思就是说,这人收发暗器时,就好像有一千只手,一千只眼睛一样。据说他全身上下都是暗器,连鼻子都能发出暗器来。”

  郭大路瞟了王动一眼,忽然笑道:“好极了,我只要一见到这人的面,就先打扁他的鼻子再说。”

  燕七眨眨眼,道:“但你若见到救苦救难红娘子,只怕就舍不得打了。”

  郭大路道:“救苦救难红娘子?这名字听起来倒像是个大好人。”

  燕七道:“她的确是个好人,知道世人大多在苦难中,所以心想要叫他们早点超生。”

  郭大路叹息道:“这么样听来,她又不像是个好人了。”

  燕七道:“你就算从八十万个人里面,也挑不出这么样一个好人来。”

  郭大路道:“她又有什么特别本事?”

  燕七板着脸,冷冷道:“她的本事,你最好不要知道。”

  郭大路眨眨眼道:“她是不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燕七道:“就算是,现在也已是个老太婆了,很漂亮的老太婆。”

  郭大路道:“她已有七八十岁?”

  燕七道:“那倒没有。”

  郭大路道:“五六十?”

  燕七道:“好像还不到。”

  郭大路道:“四十上下?”

  燕七道:“只怕差不多。”

  郭大路笑道:“那正是虎狼之年,怎么能算老太婆呢?”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她年纪大小,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关心什么?”

  郭大路道:“我几时关心了?”

  燕七道:“不关心为什么笑得就像是条土狗?”

  郭大路道:“因为我本来就是条土狗。”

  燕七又瞪了他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郭大路立刻又乘机问道:“听你这么说,她的本事一定是专门用来对付男人的。”

  燕七又板起了脸,道:“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本事,只知道男人死在她手上的,可真不少。”

  林太平一直靠在旁边的椅子上养神,忽然道:“那些稻草人是不是她做的?”

  燕七道:“不是。”

  林太平道:“不是她是谁?”

  燕七道:“一见送终催命符。”

  林太平皱了皱眉,道:“催命符?”

  燕七道:“这人不但有一肚子鬼主意,而且还有双巧手,易容改扮、消息机关、精巧暗器、奇门兵刃,可说是样样精通。”

  郭大路目光闪动,喃喃道:“我明白了。”

  燕七道:“你明白了什么?”

  郭大路道:“一条蛇、一只蜈蚣、一只蝎子,一道催命符,现在只差一只老鹰了。”

  林太平忽又道:“刚才我跟王老大进入树林的时候,好像看到一条人影,从那渔网落下的树梢上飞了起来。”

  燕七道:“渔网本就不会自己从树上落下来的,树上当然有人。”

  郭大路道:“那人到哪里去了?”

  林太平苦笑道:“那时我已被王老大用力掷了出去,怎么还顾得了别人?何况,那人的轻功又很高,简直就像是只老鹰一样。”

  燕七道:“一飞冲天鹰中王!”

  郭大路一拍巴掌,道:“五个风筝,五个人,现在总算全了。”

  燕七道:“这五个人中,不但轻功要算霸王鹰最高,据说武功也是他最高。”

  郭大路道:“以我看,这五人中最难对付的,还是那救苦救难的红娘子。”

  林太平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我们都是男人。”

  燕七冷冷道:“男人若不好色,她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的。”

  郭大路长叹道:“但天下的男人,又有几个真不好色呢?”

  王动一直沉着脸,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能不动的时候,他绝不会动的。

  燕七搬了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道:“你看到了那些风筝,也就知道他们是来找你麻烦的了。”

  郭大路也搬了张凳子过来,道:“所以你要赶我们走,因为你知道这五个人无论到了哪里,都会将那地方搞得一塌糊涂。”

  燕七道:“你不愿将我们也扯入了那一塌糊涂的浑水里去,所以才要赶我们走。”

  郭大路道:“但你却不知道我们早已在那浑水里了。”

  燕七道:“从认得你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已经在里面了。”

  郭大路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燕七道:“所以你无论在什么地方,我们也一定在那里。”

  郭大路道:“所以你现在才想赶我们走,已经太迟了。”

  王动看着他们,一直没有说话。

  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用不着再说什么。

  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有热泪夺眶而出。

  朋友!

  这两个字是多么简单,却又多么高贵。

  王动捏紧双手,一字字道:“你们的确都是我的朋友。”

  这句话就已足够。

  你只要真正懂得这句话的意义,就已什么都不必再说。

  燕七笑了,林太平也笑了。

  郭大路紧紧握起王动的手。他们只要能听到这句话,也已足够。

  他们既然没有问起这五人怎会和王动结的仇,也没问这麻烦是从哪里来。

  王动不说,他们就不问。

  现在他们惟一的问题就是:“怎么样将这麻烦打发走?”

  燕七道:“我一看到那只风筝,就知道有麻烦来了。”

  王动道:“那风筝本是种警告。”

  燕七道:“他们既然要找你的麻烦,为什么还要警告你,让你防备?”

  王动道:“因为他们不想要我死得太快。”

  他脸色发青,慢慢地接道:“因为他们知道一个人在等死时的那种恐怖,比死还痛苦得多。”

  燕七叹了口气,道:“看来这麻烦当真不小。”

  王动道:“的确不小。”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道:“只可惜他们还是算错了一点。”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他们虽然有五个人,我们也有四人,我们为什么要恐怖?为什么要痛苦?”

  燕七道:“但他们至少比我们占了一点优势。”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句话你难道不懂?”

  郭大路道:“我懂,可是我不怕。”

  燕七瞪着他,道:“你怕什么?”

  郭大路道:“怕你。”

  燕七忍不住嫣然一笑,却又立刻板起了脸,扭转了头。其实他当然也懂得郭大路的意思,因为他自己也一样。像他们这种人,就只怕别人对他们好,只怕被别人感动。

  你若能真的感动他们,就算要他们将脑袋切下来给你,他们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郭大路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种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除了鬼鬼祟祟的暗中害人外,我看他们的真功夫也有限得很。”

  他接着又道:“现在的问题只不过是,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呢?”

  王动道:“不知道。”

  郭大路道:“你也不知道?”

  王动道:“我只知道他们若还没有送我的终,就绝不会走。”

  郭大路又笑了笑,道:“现在是谁送谁的终,还难说得很。”

  这就是郭大路可爱的地方。

  他永远都那么自信,那么乐观。

  这种人就算明知天要塌下来,也不会发愁的,因为他认为一个人只要有信心,无论什么困难都可解决。

  他不但自己有信心,同时也将这信心给了别人。

  王动的脸色也渐渐开朗了起来,忽然道:“他们虽然占了一点优势,但我也有法子对付他们。”

  郭大路抢问道:“什么法子?”

  王动道:“睡觉。”

  郭大路怔了怔,失笑道:“这种法子大概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王动反问道:“这法子有什么不好?这就叫以逸待劳。”

  郭大路拍手道:“对,要睡现在就睡,养足了精神好对付他们。”

  王动道:“但要睡也得分班睡。”

  郭大路道:“不错,我跟燕七防守上半夜,到三更时再叫王老大和林太平起来。”

  林太平忽然道:“这样子不行,还是我跟你一班的好。”

  郭大路道:“为什么?”

  林太平瞟了燕七一眼,道:“你们两个的话太多,聊得高兴起来,只怕别人进了屋子,都不知道。”

  燕七忽然走了出去,因为他的脸好像忽然又有点发红了。

  郭大路道:“还是我跟燕七一班的好,两个人谈谈说说,才不会睡觉。”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跟了出去。

  无论别人说什么,他还是非跟燕七一班不可。

  这两人身上就好像有根线连着的。

  林太平看着他们走出去,忽然笑了,喃喃道:“我有时真奇怪,小郭为什么会这么笨。”

  王动也在笑,微笑着道:“你放心,他绝不会再笨很久的。”

  林太平道:“其实我倒希望他再多笨些时候。”

  王动道:“为什么?”

  林太平笑道:“因为我觉得他们这样子实在很有意思。”

  客厅里很暗。

  燕七走进客厅,坐了下来。

  郭大路也走进客厅,坐了下来。

  星光照进窗子,照着燕七的眼睛。

  他的眼睛好亮。

  郭大路在旁边看着,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有时看来也很像女人。”

  燕七板着脸,道:“我还有什么地方像女人?”

  郭大路笑道:“笑起来的时候也有点像。”

  燕七冷冷道:“我既然很像女人,你为什么还要老跟着我呢?”

  郭大路笑道:“你若真是个女人,我就更要跟着你了。”

  燕七忽然扭过头,站了起来,找着火石,点起了桌上的灯。

  他好像一点不敢和郭大路单独坐在黑暗里。

  灯儿亮起,将他的影子照在窗户上。

  郭大路忽然一把将他拉了过来,好像要抱住他的样子。

  燕七失声道:“你……你干什么”

  郭大路道:“你若站在那里,岂非刚好做那千手千眼大蜈蚣的活靶子?”

  他眼珠子一转,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喃喃道:“这倒也是个好主意。”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你还会有什么好主意?”

  郭大路道:“那大蜈蚣既然喜欢用暗器伤人,我们不如就索性替他找几个活靶子来。”

  燕七皱眉道:“你想找谁做他的活靶子?”

  郭大路道:“稻草人。”

  他接着又道:“我们去把那些稻草人搬进来,坐在这里,从窗户外面看来,又有谁能看得出它们是不是活人?”

  燕七皱着的眉头展开了。

  郭大路道:“那大蜈蚣只要看到窗户上的人影,就一定会手痒的。”

  燕七道:“然后呢?”

  郭大路道:“我们在外面等着,只要他的手一痒,我们就有法子对付他。”

  燕七沉吟着,淡淡道:“你以为这主意很好?”

  郭大路道:“就算不好,也得试试,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死,总得想法子把他们引出来。”

  燕七道:“莫忘了那些稻草人也一样会伤人的。”

  郭大路道:“无论如何,稻草人总是死的,总比活人好对付些。”

  燕七叹了口气,道:“好吧,这次我就听你的,看看你这笨主意行不行得通。”

  郭大路笑道:“笨主意至少总比没有主意好些。”

  稻草人的影子映在窗户上,从外面看来,的确和真人差不多。

  因为这些稻草人不但穿着衣服,还戴着帽子。

  夜已很深,风吹在身上就好像刀割。

  郭大路和燕七虽然躲在屋子下避风的地方,还是冷得发抖。

  燕七忽然道:“现在要是有点酒喝,就不会这么冷了。”

  郭大路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想喝酒的时候。”

  燕七叹道:“这就叫:近墨者黑,一个人若是天天跟酒鬼在一起,迟早总要变成酒鬼的。”

  郭大路笑道:“所以你迟早也总会有不讨厌女人的时候。”

  燕七忽又板起脸,不再说话。 

  过了半晌,郭大路又道:“我总想不通,像王老大这种人,怎么会和那大蜈蚣、赤练蛇结下仇来的?而且仇恨竟如此之深。”

  燕七冷冷道:“想不通最好就不要想。”

  郭大路道:“你难道不觉得奇怪?”

  燕七道:“不觉得。”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因为我从来不想探听别人的秘密,尤其是朋友的秘密。”

  郭大路只好不作声了。

  过了很久,突然听到“咕”的一声。

  燕七动容道:“是什么东西在叫?”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是我的肚子。”

  他实在饿得要命。

  又过了很久,突然又听到“咯”的一声。

  郭大路道:“这次又是什么在响?”

  燕七咬着嘴唇,道:“是我的牙齿。”

  他已冷得连牙齿都在打战。郭大路道:“你既然怕冷为什么不靠过来一点。”

  燕七道:“嘘……”

  郭大路道:“这是什么意思?”

  燕七道:“就是叫你莫要出声的意思,你的嘴若老是不停,那大蜈蚣怎会现身。”

  郭大路果然不敢出声了。

  他什么都不怕,也不怕那些人来,只怕他们不来。

  这样子等下去,实在叫人受不了。

  最令人受不了的是,谁也不知那些人什么时候会出现,也许要等上好几天,也许就在这一刹那间——

  郭大路正想将手里提着的渔网盖到燕七身上去。

  这渔网又轻又软,但却非常结实,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林太平将它带了回来,郭大路就准备用它来对付那大蜈蚣。准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渔网虽轻,但燕七心里却充满温暖之意。

  突然间,一条人影箭一般自墙外窜了进来,凌空一个翻身,满天寒光闪动,已有三四十件暗器暴雨般射入了窗户。

  这人来得好快。

  暗器更快。

  郭大路和燕七都未看出他这些暗器是怎么射出来的。

  暗器射出,这人脚尖点地,立刻又腾身而起,准备窜上屋脊。

  他的人刚掠起,突然发现一面大网已当头罩了下来,他的人正往上窜,看来就好像是他自己在自投罗网一样。

  他大惊之下,还想挣脱,但这渔网已像蛛丝般缠在他身上。

  郭大路忍不住大叫起来,叫道:“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燕七已窜过去,一脚往这人腰畔的“血海”穴上踢了过去。

  谁知就在这时,网中又有十几点寒光暴雨般射了出来。

  这次轮到郭大路和燕七大吃一惊了。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墙外忽然有一只钩子飞进来,钩住了渔网。

  钩子上当然还带着条绳子。

  绳子当然有只手拉着。

  手一拉,渔网就被拉了起来。

  渔网被拉起的时候,郭大路和燕七扑了过去。

  他和燕七虽然同时吃了一惊,但暗器却并不是同时射向他们两个人的。

  所有的暗器全都向燕七射了过去。

  所以郭大路比燕七更惊、更急。

  他心里虽然没有想到该怎么办,人却已向燕七扑了过去,扑在燕七身上。

  两个人一起滚到地上。

  郭大路觉得身上一阵刺痛,突然间,全身都已完全麻木。

  连知觉都已麻木。

  他既未看到渔网被拉起,也未看到网中的人翻身跃起。

  昏迷中,他只听见了两声呼叫,一声惊呼,一声惨呼。

  但他已分不清惊呼是谁发出来的,惨呼又是谁发出来的了。

  他只知道自己绝没有叫出来。

  因为他的牙咬得很紧。

  有的人平时也许会大喊大叫,但在真正痛苦时,却连哼都不会哼一声。

  郭大路就是这种人。

  有的人看到朋友的危险时,就会忘了自己的危险。

  郭大路也正是这种人。

  只要他动起来,他就根本不顾自己的死活。

  惊呼声仿佛已渐渐遥远,渐渐听不见了。

  这是什么声音呢?

  是不是有人在啜泣?

  郭大路张开眼睛,就看到燕七脸上的泪珠。

  燕七看到他张开眼睛,却又忍不住失声而呼,大喜道:“他醒过来了。”

  旁边立刻有人接着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死不了的。”

  这是王动的声音。

  他声音本总是冷冷淡淡的,但现在却好像有点发抖。

  然后郭大路才看到他的脸。

  他那张脸冷冷淡淡的,现在居然也充满了兴奋和激动。

  郭大路笑道:“你们难道以为我已经死了么?”

  他的确在笑,但笑的样子却像是在哭。

  因为他一笑全身就发疼。

  燕七悄悄擦干了眼泪,道:“你好好的躺着,不准走,也不准说话。”

  郭大路道:“是。”

  燕七道:“连一个字都不准说。”

  郭大路点点头。

  燕七道:“也不准点头,连动都不准动。”

  郭大路果然一动都不动了,眼睛还是张得很大,凝视着燕七。

  燕七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身上中了一根丧门钉、一根袖箭,还加上两根毒针,这条命简直是抢回来的,所以你就该特别爱惜才是。”

  说着说着,他眼圈又红了。

  王动也叹了口气,道:“你不准他说话,他也许更难受。”

  郭大路道:“答对了。”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看来我真该将这人的嘴缝起来才对。”

  郭大路道:“我不说话的时候才会觉得痛。”

  燕七道:“没有这回事。”

  郭大路道:“有。”

  他想笑,又忍住,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只要一说话,就什么痛苦都忘了。”

  燕七看着他,那眼色也不知是怜惜?是埋怨?还是另外有种说也说不出,猜也猜不透的情感?

  他的脸却是苍白,就好像窗纸的颜色一样。

  窗纸已白,天已亮了。

  这一夜虽然过得很痛苦,但总算已过去。

  郭大路忍不住又问道:“那大蜈蚣呢?”

  燕七道:“现在已变成了死蜈蚣。”

  郭大路听到的那声惨叫,正是他发出来的。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以郭大路又追问道:“是不是真的死了?完全死了?”

  燕七没有回答,回答的人是林太平。

  林太平道:“他死得又干净、又彻底。”

  郭大路道:“是你杀了他的?”

  林太平摇摇头,道:“是燕七。”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没有想到他在那种情况还能替你报仇?”

  郭大路的确想不到,那时他自己明明是压在燕七身上的。他想问燕七,但燕七却已扭转了头。

  林太平道:“我也没有想到,但我却看见那大蜈蚣刚跳起来,就有一把刀刺入他的咽喉,也看到地上的血。”

  郭大路道:“地上只有血?他的人呢?”

  林太平道:“走了,带着刀走的。”

  郭大路道:“死人还能走?”

  林太平道:“因为这死人还剩下一口气,最多也只不过剩下一口气而已。”

  郭大路憋在心里一口气也吐出来了,展颜道:“看来我们倒还没有吃亏。”

  林太平道:“不错,现在我们正好是四个对他们四个。”

  郭大路苦笑道:“只可惜我最多已只能算半个。”

  王动忽然道:“他们只不过剩下三个而已。”

  林太平道:“红娘子、赤练蛇、催命符。”

  郭大路道:“莫忘了还有个一飞冲天鹰中王。”

  王动道:“我忘不了的。”他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目光似乎在看着很遥远的地方。

  郭大路道:“红娘子、赤练蛇、催命符,再加上鹰中王,岂非正是四个?”

  王动道:“三个。”

  郭大路道:“三个加一个,为什么还是三个?”

  王动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也不知在看着什么,脸上恍恍惚惚的,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字的缓缓道:“因为我就是一飞冲天鹰中王。”

  没有人问王动的过去,因为他们都很能尊重别人的秘密。

  王动不说,他们绝不问。王动的秘密是王动自己说出来的。

  王动并不是天生就不喜欢动的。

  他小时候非但喜欢动,而且还喜欢的要命,动得厉害。

  六岁的时候,他就会爬树。

  他爬过各式各样的树,所以也从各式各样的树上摔下来过。

  用各式各样不同的姿势摔下来过。

  最惨的一次,是脑袋先着地,那次他一个脑袋几乎摔成了两个。

  等到他开始可以像猴子似的用脚尖吊在树上的时候,他才不再爬树。

  因为爬树已变成好像睡在被窝里一样安全,已连一点刺激都没有。

  从那时候开始,他父母每天都要出动全家的佣人去找他。

  那时他们家道虽已中落,但佣人还是有好几个。每次他们把他找回来的时候,都已精疲力竭,好像用手指头一点就会倒下。

  但他却还鲜蹦活跳的,比刚出水的虾子还生猛得多。

  到后来谁也不愿意去找他了。

  宁可砍八百斤柴也不愿意去找他。

  宁可卷铺盖也不愿去找他。

  所以他的父亲也只有放弃这念头,随便他高兴在外面玩多久,就玩多久。

  幸好他每隔三两天总还回来一次。

  回来洗澡、吃饭、换衣服。

  回来要零用钱。

  因为那时他还只有十三四岁,还觉得向父母要钱是件天经地义的事。

  等他再长大一点,觉得自己已应该独立的时候,他父母就难再见到他的人了,老先生和老太太也不知在暗中发过多少誓:“下次等他一回来,就用条铁链子把他锁住,用棍子打断他的两条腿,看他还能不能到外面去野去。”

  但等他下次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又脏又饿,面黄肌瘦的样子,老先生的心又软了,最多也只不过把他叫到书房里去训一顿。

  老太太更早已赶着下厨房去炖鸡汤,老先生的训话还没有结束,鸡腿已经塞在儿子嘴里了。

  世上也许只有独生子的父母们,才能了解他们这种心情。

  做儿女的人是永远不会懂的。

  王动也不例外。

  他只懂得,男子汉长大了之后就应该到外面去闯天下。

  所以他就开始到外面去闯天下。

  那时他才十七岁。

  就和天下大多数的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样,王动刚离开家的时候,心里只有充满了兴奋,充满了大志。

  但等到他挨过两天饿之后,就渐渐会开始想家了。

  然后他就会觉得心里很空虚,很寂寞。

  他就会拼命想去结交新的朋友——当然最好是个红粉知己。

  有哪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心里不在渴望着爱情,幻想着爱情呢?

  等他寂寞得要命的时候,那救苦救难的红娘子就出现了。

  她了解他的雄心,也了解他的苦闷。

  她安慰他,鼓励他——鼓励他去做各种事。

  “男子汉活在世上,什么事都应该去尝试尝试。”

  在他说来,她说的话就是圣旨。

  “一个人活着,就要有钱,有名,因为人活着本为了享受。”

  那时他还不知道,人生中除了享受之外,还有许多更有意义的事。

  所以为了成名,他不惜做各种事。

  他成名了。

  他二十还不到,他已变成了赫赫有名的“一飞冲天鹰中王”。

  成名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糊里糊涂的做了很多事,糊里糊涂的成了名。

  他身上穿的是最华贵的衣裳,喝的是三两银子一斤的酒。

  他已懂得挑剔裁缝的手工。

  鱼翅若是炖得还差一分火候,他立刻就会摔到厨子脸上去。

  他不但已懂得享受,而且享受得真不错。

  他本已应该很满意。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忽然又有了痛苦,有了烦恼,而且比以前还烦恼得多。

  他本来一沾上枕头就睡得很甜,但现在却时常睡不着了。

  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问自己:“我做的这些事是不是应该做的?”

  “我交的这些朋友,是不是真的好朋友?”

  “一个人除了自己享受之外,是不是还应该想想别的事?”

  他忽又开始想家,想他的父母。

  世上手艺最好的厨子,也炖不出母亲亲手炖的那种鸡汤。

  那种恭维奉承的话,也渐渐变得没有父亲的训话好听了。

  就连红娘子的甜言蜜语,听起来也没有以前那么令他动心。

  这些还都不算很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忽然想做一个正正当当的人。

  一个晚上能够安安心心睡觉的人。

  所以他开始计划,脱离这种生活,脱离这种朋友。

  他当然也知道他们绝不会放他走的。

  第一,因为他们还需要他。

  第二,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

  惟一幸运的是,在他们面前,他始终没有提起过他的家,他的父母。

  这也不知道是他怕父母丢了他的人,还是怕他自己丢了父母的人。

  他的父母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的朋友们,也没有问过他的家庭背景,只问过他:“你武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他的武功,是他小时候在外面野的时候学来的——一个很神秘的老人,每天都在暗林中等着他、逼着他苦练。

  他始终不知道这老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传授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直到他第一次打架的时候才知道。

  这是他的奇遇,又奇怪,又神秘。

  所以他从未在别人面前提起,因为说出了也没有人相信

  有时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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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9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回 心如蛇蝎的红娘子



  每个人都有过去,每个人都难免在自己的好朋友面前,谈到自己的过去。

  有时那就好像是在讲故事似的。这种故事大多都不会很吸引人——听别人吹牛,总不如自己吹有劲,但无论什么事都有例外的。

  王动在说的时候,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听着,连打岔的都没有。

  第一个开口打岔的,自然还是郭大路。事实上,他已憋了很久,听到这里才实在憋不住了,先长长吐出口气,才问道:“那位老人家在哪等你?”

  王动道:“就在坟场后面那树林里等我。”

  郭大路道:“你每天都去?”

  王动道:“无论刮风下雨,我没有一天不去的。”

  郭大路道:“一共去了多少次?”

  王动道:“去了三年四个月。”

  郭大路又吐出长气道:“那岂非有一千多次?”

  王动点点头。

  郭大路道:“听你说,你只要学得慢点,就要挨揍,揍得还不轻。”

  王动道:“开始那一年,我几乎很少有不挨揍的时候。”

  郭大路道:“既然天天挨揍,为什么还要去?”

  王动道:“因为那时我觉得这种事不但很神秘,而且又新鲜、又刺激。”

  郭大路想了想,笑道:“若换了我也会去的。”

  林太平也忍不住问道:“你从来没有问过那位老人家的名字?”

  王动道:“我问了几百次。”

  林太平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王动摇摇头道:“每次我到那里的时候,他都已先到了。”

  林太平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去?”

  王动道:“无论我去得多早,他都已先在那里。”

  郭大路扬眉道:“你为什么不跟踪他,看他回到哪里?”

  王动苦笑道:“我当然试过。”

  郭大路道:“结果呢?”

  王动道:“结果每次都是挨一顿臭揍,乖乖的一个人回家。”

  郭大路皱起眉头,喃喃地道:“他每天都在那里等着你,逼着你去学武,却又不肯让你知道他是谁。”

  王动道:“还有更奇怪的,他也从来没有问过我是谁。”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样的怪事,倒真是天下少有,看来也只有你这样的怪人,才会遇见这种怪事。”

  燕七忽也问道:“那时你准备脱离他们的时候,连红娘子都不知道?”

  王动道:“我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

  燕七道:“可是红娘子……她对你岂非蛮不错的吗?”

  王动的脸色更难看,过了很久,才冷冷道:“她对很多人都不错。”

  燕七也发现自己问错话了,立刻改变话题,道:“后来你怎么走的?”

  王动淡淡道:“有一次他们准备去偷少林寺的藏经,叫我先去打探动静,我就乘机溜了。”

  燕七也吐出口长气,道:“这些人居然敢去打少林寺的主意,胆子倒真不小。”

  郭大路道:“你溜了之后,他们一直没有找到你?”

  王动道:“没有。”

  他忽然站起来,走到窗口。夜很黑,很冷。

  他木立在窗口,痴痴的出了半天神,才慢慢地接着道:“我回来之后,就很少出去。”

  郭大路道:“你是不是忽然变得不想动了。”

  王动道:“我的确变了,变得很快,变得很多……”

  他的声音嘶哑而悲伤,接着道:“因为我回来之后,才知道我出去后第二年,我母亲就……”

  他没有说下去,他紧握双拳,全身发抖,已说不下去。这次连郭大路都没有问,既不忍问,也不必问,大家都已知道王动的遭遇,也都很了解他的心情。

  等到他回来,想报答父母的恩情,想尽一尽人子的孝心的感情呢?林太平垂下头,日中似已泪水满眶。

  郭大路心里也觉得酸酸的,眼睛也有点发红。

  现在他才知道,为什么王动会变得这么穷,这么懒,这么怪。

  因为他心里充满了悲痛和悔恨,他在惩罚自己。

  假如你一定要说他是在逃避,那么,他逃避的绝不是红娘子,也不是赤练蛇,更不是其他任何人。

  他逃避的是他自己。想到第一次看见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躺在黑暗中,任凭老鼠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的情况,郭大路又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

  一个人若非已完全丧失斗志,就算能忍受饥饿,也绝不能忍受老鼠的。那天晚上,若不是郭大路糊里糊涂的闯进来,糊里糊涂的跟他做了朋友,他是不是还会活到今天呢?

  这问题郭大路连想都不敢想。

  王动终于回头,缓缓道:“我回来已经快三年了,这三年来,他们一定不停地在找我。”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道:“他们当然很难找得到你,又有谁能想得到,一飞冲天鹰中王会呆在这种地方,过这种日子?”

  王动道:“但我却早就知道,他们迟早总有一天会找到我的。”

  燕七眨眨眼,道:“已经过了这么久,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放手?”

  郭大路道:“你自己算过没有?是你欠他们的?还是他们欠你?”

  王动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些账本就是谁也算不清的。”

  燕七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算法,每个人的算法都不同。”

  他神情更沉重,慢慢地接着道:“在他们说来,这笔账只有一种算法。”

  燕七道:“哪种?”

  王动道:“你应该知道是哪种。”

  燕七不说话了,他的确知道,有的账你只有用血去算,才能算得清。

  一点点血还不够,要很多血,你一个人的血还不够,要很多人的血。

  燕七看着郭大路身上的伤口,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看来这笔账已越来越难算了,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算清。”

  王动叹道:“你放心,那一定用不着等很久的,因为……”

  他忽然闭上嘴。每个人都闭上了嘴,甚至连呼吸都停顿了下来。

  因为每个人都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正慢慢地穿过积雪的院子。

  “来的是什么人?”

  “难道现在就已到了算这笔账的时候?”

  林太平想挣扎着爬起来冲出门去,又忍住,郭大路向窗口指了指,燕七摇摇头。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这人正慢慢地走上石阶,走到这扇门外。

  外面突然有人敲门,这人居然敢光明堂皇地来敲门,倒是他们想不到的事。

  王动终于问道:“谁?”

  外面有人轻轻道:“我。”

  王动道:“你是谁?”

  外面的人突然笑了,笑声如银铃,却远比铃声更清脆动人:“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么,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来的这人是个女人,是个声音很好听,好像还很年轻的女人。

  看到王动的脸色,每个人都已猜出这女人是谁了,王动的脸色如白纸。

  燕七拍了拍他的肩,向门口指了指,又向后面指了指。

  那意思就是说:“你若不愿见他,可以到后面去避一避,我去替你挡一挡。”

  王动当然懂得他的意思,却摇头。

  他对自己的处境,比任何别的人都明白的多,他已退到最后一步。

  那意思就是说他已无法再退,而且也不想再退。

  “你为什么还不来开门?”

  谁也没有见过红娘子这个人,但只要听到这种声音,无论谁都可以想像得到她是个多么迷人的女人。

  “是不是你屋子里有别的女人,不敢让我看见?你总该知道,我不像你那么吃醋。”

  王动忽然大步走过去,又停下,沉声道:“门没有拴上。”

  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外,面迎着从这屋子里照出去的灯光。

  所有的灯光好像都已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所有的目光当然也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身上好像也在发着光,一种红得耀眼,红得令人心跳的光。

  红娘子身上,当然穿着红衣服,但光不是从她衣服上发出来的,事实上,除了衣服外,她身上每个地方好像都在发着光,尤其是她的眼睛,她的笑靥,每个人都觉得她的眼睛在看着自己,都觉得她在对自己笑,假如笑真有倾城的魔力,一定就是她这种笑。

  燕七的身子移动了一下,有意无意间挡住了郭大路的目光。

  无论如何,能不让自己的朋友看到这种女人的媚笑,还是不让他看见的好。

  每个人岂非都应该要自己的朋友远离罪恶?

  红娘子眼波流动,忽然道:“你们男人为什么总他妈的是这种样子……”

  这就是她说的第一句话,说到这里她突然停顿了一下,好像故意要让“他妈的”这三个字在这些男于的脑袋里留了个更深刻点的印象,好像她知道这屋子里的男人,都很喜欢说这三个字,也很喜欢听,这三个字在她嘴里说出来,的确有种特别的味道。

  就在她停顿这一下子的时候,已有个人忍不住在问了:“我们男子都他妈的是什么样子?”

  声音是从燕七背后发出来的,燕七可以挡住郭大路的眼睛,却挡不住他的耳朵,也塞不住他的嘴。

  红娘子道:“你们为什么一见到好看的女人,就好像活见了鬼,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了?”

  她皱起鼻子,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燕七不愿让郭大路看见的笑容,然后才轻轻接着道:“你们之中至少也该有个人先请我进去呀。”

  事实上,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她的人已经在屋子里了。屋子里每个人都知道她是谁,也都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看到她真的走了进来,大家本该觉得很愤怒、很紧张。

  但燕七忽然发觉郭大路和林太平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非但完全没有仇恨和紧张之色,反而带着笑意,就连燕七自己,都已经开始有点动摇,有点怀疑。

  在他想像中,红娘子本不应该是个这么样的人,自从她说出“他妈的”那三个字后,屋子里的气氛就好像完全改变了,别人对她的印象也完全改变了,一个毒如蛇蝎的妖姬,说话本不该是这种腔调的。

  直到这时,燕七才发现她手里还提着个很大的菜篮子。

  她重重的将篮子往桌上一放,轻轻地甩着手,叹着气道:“一个女人就为了替你们送东西来,提着这么重的篮子走了半个时辰,累得手都快断了,你们对她难道连一点感激的意思都没有?”

  王动突然冷冷道:“没有人要你送东西来,根本就没有人要你来。”

  直到这时,红娘子才用眼角瞟了他一眼,似嗔非嗔,似笑非笑,咬着嘴唇道:“我问你,这些人是不是你的朋友?”

  王动道:“是。”

  红娘子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可以看着你朋友挨饿,我却不能。”

  王动道:“他们是不是挨饿,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红娘子道:“为什么没有关系?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做大嫂的人,怎么能眼看着弟兄挨饿?”

  燕七忍不住道:“谁是大嫂?”

  红娘子笑了,道:“你们都是王老大的好朋友,怎么会连王大嫂是谁都不知道?”

  她掀起篮子上盖着的布,嫣然地说道:“今天是大嫂请客,你们谁也不用客气,不吃也是白不吃。”

  燕七道:“吃了呢?”

  红娘子笑道:“吃了也是白吃。”

  燕七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就好像被人掴了耳光似的。

  过了很久,她才转身面对着王动,道:“你们是不是认为我带来的东西有毒?”

  王动道:“是。”

  红娘子道:“不但要毒死别的人,还要毒死你?”

  王动道:“是。”

  红娘子眼圈似也红了,突然扭转头,从篮子里拿出条鸡腿,嗄声道:“这么样说来,鸡腿里面当然也有毒了?”

  王动道:“很可能。”

  红娘子道:“好,好……”

  她在鸡腿上咬了一口,吞下去,又拿出瓶酒,道:“酒里是不是也有毒?”

  王动道:“也很可能。”

  红娘子道:“好。”

  她又喝了口酒——

  总之她将篮子里的每样东西都尝了一口,才抬起头,瞪着王动问道:“现在你认为怎么样?”

  王动想也不想,立刻回答道:“还是和刚才完全一样。”

  红娘子道:“你还认为有毒?”

  王动道:“是。”

  红娘子的眼泪已经快流下来了,可是她勉强忍住,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黯然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了。”

  王动道:“你早就该明白了。”

  红娘子道:“你认为我早就吃了解药才来的?”

  王动道:“哼。”

  红娘子凄然道:“你始终认为我是个心肠比蛇蝎还毒的女人,始终认为我对你好只不过是想利用你……”

  说到这里,她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听到这里,郭大路和林太平的心早已软了,嘴里虽没有悦什么,心里已开始觉得王动这么样对她,实在未免过分。

  无论如何,他们以前总算有一段感情。

  若是换了郭大路,现在说不定早已经把她抱在怀里了。

  但王动脸上却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这人的心肠简直就好像是铁打的。

  只见红娘子将拿出来的东西,又一样样慢慢地放回篮子里,咬着嘴唇道:“好,你既然认为有毒,我就带走。”

  王动道:“你最好赶快带走。”

  红娘子身子已在发抖,颤声道:“你若是认为我对你始终没安着好心,我以后也可以永远不来儿你。”

  王动道:“你本就不该来的。”

  红娘子道:“我……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她突然冲到王动面前,嘶声道:“我问你,自从你认得我之后,我有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王动突然说不出话了。

  红娘子捏紧双拳,还是忍不住全身发抖,嗄声道:“不错,我的确不是个好人,的确害过不少男人,可是我对你……我几时害过你?你说,你说。”

  王动冷冷道:“现在我们已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红娘子怔了半晌,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黯然道:“好,我走,我走……你放心,这次我走了,永远再也不会来找你。”

  她慢慢转过身,提起篮子,慢慢地走了出去。

  郭大路看着她又孤独、又瘦弱的背影,看着她慢慢地走向又寒冷、又黑暗的院子……

  院子里的风好大,将树上的积雪一片片卷了起来,眨眼就吹散了,吹得千干净净。

  她岂非也会像这积雪一样,眨眼间就会被吹散,吹得干干净净?

  郭大路只觉心里酸酸的,只希望王动的心能软一软,能将这可怜兮兮的女子留下来。

  但王动的心肠硬的像铁打的,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走出去,连一点表不都没有。

  眼看着红娘子已跨出门槛,郭大路几乎已忍不住要替王动把她留下来了。

  突然间,红娘子的身子一阵抽搐,就好像突然挨了一鞭子。

  然后她的人就倒了下去。

  一倒在地上,四肢已抽搐在一起,一张白生生的脸已变成黑紫色,眼睛往上翻,嘴里不停地往外冒出白沫。

  白沫还带着血丝。

  燕七动容道:“她带来的东西里果然有毒?”

  郭大路抢着道:“但她自己一定不知道,否则她自己怎么中毒?”

  王动却还是石像般站在那里,连动也不动,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这回事。

  连燕七都有点着急了,忍不住道:“王老大,无论怎么样,你也该先看看她……”

  王动道:“看什么?”

  燕七道:“看她中的是什么毒?还有没有救?”

  王动道:“没什么好看的。”

  郭大路忍不住叫了起来,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连一点人性都没有?”

  若不是燕七将他按住,他已经挣扎着爬起来了。

  只见红娘子不停地痉挛、喘息,还在不停地唤着道:“王动……王动……”

  王动终于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在这里。”

  红娘子挣扎着伸出手,道:“你……你过来……求求你……”

  王动咬了咬牙,道:“你若有什么话要说,我都听得见。”

  红娘子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些东西里有毒,我真的绝不是来害你的,你……你应该相信我。”

  王动还没有说话,郭大路忍不住大声道:“我相信你,我们都相信你。”

  红娘子凄然一笑,道:“赤练蛇他们虽觉得你对不起他们,虽然是想来杀你的,可是我……我并没有这意思……”

  她蜷伏着,冷汗已湿透重衣,挣扎着,接道:“我虽然不是个好女人,可是我对你,却始终是真心真意的,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意,我……我就算死,也心甘情愿了……”

  说完了这句话,她似已用完了全部力气,连挣扎都无力挣扎。

  郭大路又咬牙道:“既然听见了,为什么还站在那里不动?”

  王动道:“我应该怎么动?”

  郭大路道:“她是为了你,才会变成这样子的,你难道不能想个法子救救她?”

  王动道:“你叫我怎么救她?”

  林太平忽然道:“你既然能解小郭中的暗器之毒,就应该也能解她的毒。”

  王动摇摇头,缓缓道:“那不同,完全不同。”

  郭大路道:“有什么不同?”

  王动突然又不说话了。

  他虽然在勉强控制着自己,但日中似也泛起了泪光,那不仅是悲痛的泪,而且还仿佛充满了愤怒。

  他的手指在发抖。

  燕七沉吟着,道:“假如连王老大都不能解她的毒,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解她的毒了。”

  郭大路道:“谁?”

  燕七道:“赤练蛇。”

  郭大路道:“不错,我们该向赤练蛇要解药去。”

  燕七叹了口气,道:“那只怕很难。”

  向赤练蛇去要解药,那简直就好像去要老虎剥它自己身上的皮一样的困难。

  这道理郭大路自然也明白的。

  红娘子的喘息声已渐渐微弱,却还在低呼着王动的名字:“王动……王动……”

  呼唤声也越来越微弱,郭大路听得心都碎了,忍不住大叫道:“你们既不能救她,又不肯去向赤练蛇要解药,难道就这样眼看着她死在你们面前?你们究竟是不是人?”

  燕七又叹了口气,道:“你认为应该怎么办呢?”

  郭大路道:“就算是赤练蛇,也绝不会眼看着她被毒死的,你们……”

  林太平一直坐在那里发怔,此刻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对,赤练蛇也绝不会眼看着她死,所以我们应该送她回去。”

  这法子虽不好,但也算没有法子中惟一的法子。

  燕七皱着眉,道:“问题是,谁送她回去呢?”

  郭大路道:“哼。”

  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眼角却在瞟着王动。

  当然是王动应该送她回去。

  只要这人还有一点点良心,就不该眼看着她死在这里。

  谁知王动还是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好像根本听不懂,就好像是个白痴。

  王动当然不是白痴。

  他是在装傻。

  郭大路又忍不住大叫起来,道:“好,你们都不送她回去,我送她回去。”

  他用尽平生力气,跳了起来。

  燕七立刻紧紧抱住了他。

  王动回过头,看着他们,目光中又是悲痛,又是怜惜,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过了很久,他终于跺了跺脚,道:“好,我送她回去。”

  他转过头,刚想抱起红娘子。

  林太平突然箭一般窜过来,用力将他一撞,撞得退出七八尺,一跤跌在墙角。

  就在这时,林太平已抱起了红娘子。

  王动突然变色,大声道:“你想干什么?”

  林太平打断了他的话,道:“只有我才能送她回去,燕七要照顾小郭,你是她的眼中钉,你去了他们绝不会放过你。”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出去。

  王动跳起来,冲过去,大声喝道:“快点放下她,快……”

  喝声中,林太平突然一声惊呼。

  那奄奄一息的红娘子已毒蛇般自他怀中弹起,凌空一个翻身,掠出了三丈,一眨眼间就没入黑暗中。

  只听她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来道:“姓王的王八蛋,你见死不救,你好没良心,你简直不是个好东西。”

  说到最后一句话,人已走远,只剩下那比银铃还清脆悦耳的笑声飘荡在风里。

  好冷的风。

  摄魂的银铃。

  林太平倒在雪地里,前胸已多了一点乌黑的血斑。

  没有人动。

  没有人说话。

  连最后一丝甜笑也终于被冷风吹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动终于慢慢地走出去,将林太平抱了回来。

  他的脸色比风还冷,比夜色还阴暗。

  郭大路泪已流下。

  燕七看着他,也已泪流满面,柔声道:“你用不着难受,这也不能怪你。”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出来,郭大路怎么还能忍得住,怎么还受得了?

  他突然像是个孩子般,失声痛哭了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王动才慢慢地抬起头,道:“他还没有死。”

  燕七又惊又喜,失声道:“他是不是还有救?”

  王动点点头。

  燕七道:“要怎么才能救得了他?”

  这句话说出来,他脸色又变了。

  因为他已想到,世上也只有一种法子能救得了林太平。

  最可怕的一种法子。

  他看着王动,目中已不禁露出恐惧之色,因为他知道王动在想什么。

  王动当然也知道他在想什么,脸似反倒很平静,淡淡地道:“你应该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救得了他。”

  燕七用力摇头,道:“这法子不行。”

  王动道:“行。”

  燕七大声道:“绝对不行。”

  王动道:“不行也得行,因为我们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燕七突然倒了下去,倒在椅子上,似乎再也支撑不下去。

  郭大路正瞪大了眼睛在看着他们,他脸上还带着泪痕,忍不住问道:“你们说的究竟是个什么法子?”

  没有回答,没有人开口。

  郭大路着急道:“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燕七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就算知道了也没有用的。”

  郭大路道:“为什么没有用?若不是我乱出主意,林太平也不会变成这样子,我比谁都难受,比谁都急着想救他。”

  王动冷冷道:“你现在只能救一个人。”

  郭大路道:“谁?”

  王动道:“你自己。”

  燕七柔声道:“你受的伤很不轻,若再胡思乱想,只怕连你自己的命都根难保住。”

  郭大路瞪着他们,忽然道:“我中的暗器是不是也有毒?”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是谁救了我的?”

  燕七道:“王老大。”

  郭大路道:“王老大既然能解得了我的中毒,为什么就不能解林太平的毒?”

  燕七又不肯开口了。郭大路道:“他们暗器上的毒,应该是同一路的,是不是?”

  燕七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为什么要问得这么清楚?”

  郭大路大声道:“我为什么不能问清楚?你们若再不告诉我,我就……我就……”

  他用力拍着床铺,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燕七咬丁咬牙,道:“好,我告诉你,你中的毒,和林太平中的毒,的确都是赤练蛇的独门毒药,所以也只有他的独门解药才能救得了。”

  郭大路道:“但王老大……”

  燕七道:“王老大准备脱离他们的时候,他就已经偷偷地藏起了一点赤练蛇的独门解药,以防万一。”

  郭大路道:“解药呢?”

  燕七一字字道:“救你的时候已用完了。”

  .

  郭大路失声道:“全都用完了?”

  燕七道:“连一点都没有剩。”

  他咬着嘴唇,缓缓道:“那些解药本是准备用来救他自己的,但却全都用来救了你,我本来以为他还留着一点,谁知他却生怕你中的毒太深,生怕解药的分量不够,所以……”

  说到这里,他也眼眶发红,再也说不下去——这件事本只有他知道,因为那时林太平还在外面守望。

  郭大路捏紧双拳,黄豆般大的冷汗,已流了一脸,过了很久,才喃喃道:“林太平是我害的,惟一能救他的解药也被我用光,我真有办法,真了不起……”

  燕七黯然道:“这本是谁也想不到的事,你并没有要我们……”

  郭大路嘶声道:“不错,我并没有要你们救我,你们自己非这样子做不可,但你们为什么不想想,这样子叫我怎么能安心活得下去?”

  王动沉着脸,道:“你非活下去不可,我既已救了你,你想死也不行。”

  郭大路道:“但林太平……”

  王动沉声道:“你用不着担心他,我既能救你,当然也有法子救他。”

  郭大路咬牙道:“现在我总算已知道你要用什么法子了。”

  王动道:“哦?”

  郭大路道:“你想问赤练蛇去要解药,是不是?”

  他又咬着牙道:“刚才你不肯去,只不过因为你太了解红娘子了,但现在为了林太平,就算要用你的命去换解药,你也非去不可的。”

  王动淡淡地笑了笑,道:“你以为一飞冲天鹰中王是个这么好的人?”

  郭大路道:“我不认得什么鹰中王,只认得王动,也很了解王动是个怎么样的人。”

  王动道:“哦?”

  郭大路目中又有泪光道:“王动这个人的脸看来虽然又冷又硬,其实他的心肠却比豆腐还软,比火还热。”

  王动沉默着,终于缓缓地道:“你既然很了解我,就应该知道我若想做一件事,便谁也拦不住我的。”

  郭大路道:“你也应该很了解我,我若想做一件事时,也没有人能拦得住的。”

  王动道:“你想做什么?”

  郭大路道:“去向赤练蛇要解药。”

  燕七动容道:“你怎么能去?”

  郭大路道:“我非去不可,而且也只有我能去。”

  燕七道:“但你的伤……”

  郭大路道:“就因为我受了伤,所以你们更要让我去。”

  他不让别人说话,接着又道:“现在我们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人去对付他们三个,已很吃力,所以你们绝不能再受伤了,否则我们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条。”

  燕七道:“这{禹虽然有道理,可是……”

  郭大路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我们又绝不能看着林太平中毒而死,所以只有让我去,我反正已受伤,已出不了力,何况……”

  他笑了笑,接着道:“赤练蛇他们至少也算是个人,总不会对一个完全无回手之力的人下毒手吧。”

  王动冷笑道:“你以为他们不会杀你?”

  郭大路道:“想必不会的。”

  王动道:“是你了解他们?还是我?”

  郭大路道:“是你。”

  王动道:“那么,我告诉你,他们不杀的只有一种人。”

  郭大路道:“哪种人?”

  王动道:“死人。”

  突然间,风中又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燕七冲出,就看到一只淡黄色的风筝自夜空中慢慢地飘落下来。

  风筝是方的,上面还用朱笔画了弯弯曲曲的花纹。

  现在燕七已知道这并不是风筝,而是一见就送终的催命符。

  催命符上写着的是什么,谁也看不懂。

  只有到过地狱的人才看得懂。

  王动看得懂。

  淡黄色的风筝上,画满了朱红色的符咒,红得就像是血,就像是地狱中的火。

  王动凝视着,冷淡的目光中不禁露出了恐惧之意。

  燕七没有看这风筝,只在看着王动的眼睛——他虽然看不懂风筝上的符咒,却看得懂王动眼睛里的神色。

  他忍不住问道:“这上面写着些什么?”

  王动沉默了很久,还是没有回答,却又推开窗子,望着窗外的夜色。

  星已渐稀,夜已将尽。

  灰沉沉的夜色中,又有一只风筝正冉冉升起。

  王动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天快亮了。”

  燕七道:“天一定会亮的。”

  王动道:“我也一定要走的。”

  燕七失色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天亮之前,我若还没有赶到那风筝下面,林太平就得死。”

  天快亮了。

  曙色带给人们的,本是光明、欢乐和希望。

  但现在带给王动他们的,却只有死亡。

  “天亮之前,王动若还没有站在那风筝下等着,林太平就得死。”

  这就是那符咒上写的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王动已非去不可,非死不可。

  郭大路大声:“我早就说过,只有我能去,准也休想拦住我。”

  王动淡淡道:“好,你可以去,但无论你去不去,我还是非去不可。”

  郭大路道:“我既已去了,你为什么还要去?”

  王动道:“因为他们要的是我,不是你。”

  燕七抢着道:“你去了他们也未必会将解药给你,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王动道:“我明白。”

  燕七道:“这不过只是他们的诱兵之计,只不过是个圈套,他们一定早已在那里设下了埋伏,就等着你去上钩。”

  王动道:“这点我也比你明白。”

  燕七道:“但你还是要去?”

  王动道:“你要我看着林太平死?”

  林太平呼吸已微弱,牙关已咬紧,脸上已露出了死色。

  无论谁都能看得出他已离开死不远。

  燕七黯然道:“我们不能看着他死,但也不能眼看着你去送死。”

  王动淡淡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去送死?说不定我很快就能带着解药回来呢?”

  燕七瞪着他,道:“你这是骗我们,还是骗你自己?”

  I动终于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能回来的希望不大,但只要有一分希望,我就得去。”

  燕七道:“若连一分希望都没有呢?”

  王动道:“我还是要去。”

  这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已全无转圜的余地。

  燕七突然站起来,大声道:“好,你去,我也陪着你去。”

  王动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你也去,能去的都去,就让不能去的留在这里,等着别人来宰割吧。”

  燕七说不出话来了。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究竟要我们怎么做?为什么不干脆说出来?”

  王动道:“我一个人去,你们带着林太平到山下去等我。”

  郭大路道:“然后呢?”

  王动道:“然后你们想法子去准备一辆马车,无论去偷去抢都一定要弄到。”

  郭大路道:“然后呢?”

  王动道:“然后,你们就坐在马车里等,太阳下山后,我若还没有去找你们,你们就赶快离开这地方。”

  郭大路道:“离开这里到哪里去?”

  王动笑了笑,笑得已有些凄凉,道:“天地之大,哪里你们不能去?”

  郭大路也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好主意,这种主意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的!”

  王动道:“这虽然不能算是个好主意,却是惟一的主意。”

  郭大路道:“很好,你为了林太平去拼命,却让我们像狗一样夹着尾巴逃走,你是个好朋友,却要我们做畜生。”

  王动沉下了脸,道:“你难道还有别的主意?”

  郭大路道:“我只有一个主意。”

  王动道:“你说。”

  郭大路道:“要活,我们开开心心的活在一起,要死,我们也要痛痛快快的死在——起。”

  郭大路就是郭大路,既不是王动,也不是燕七。

  他也许没有王动镇定冷静,也许没有燕七的机智聪明。

  但这人却真他妈的痛快,真他妈的有种。

  ******

  风吹过的时候,死灰色的冷雾刚刚自荒僻间升起。

  鬼火已消失在雾里。

  谁说这世上没有鬼?谁说的?

  此刻在这雾中飘荡的,岂非正是个连地狱都拒绝收留的游魂?

  谁也看不清他的脸。

  因为他的脸色是死灰色的,似已和这凄迷的冷雾融为一体,鼻子已融入雾里,嘴也融入雾里。

  只剩下那双鬼火般的眼睛。

  眼睛里没有光,也分不出黑白,但却充满了恶毒之意,仿佛正在咒诅着世上所有的事、所有的人。

  无论这双眼睛看到什么地方,那地方立刻会沾上不祥的噩运。

  现在,这双眼睛正在慢慢地环顾着四方,每一座荒僻,每一片积雪,他都绝不肯错过。

  然后他眼睛里才露出一丝笑意。

  谁也想象不出这种笑意有多么恶毒、多么可怕。

  就在这时,迷雾里又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不是银铃,是摄魂的铃声。

  红娘子幽灵般出现在迷雾里,带着笑道:“都准备好了吗?”

  这游魂慢慢地点了点头,道:“除非人不来,来了就休想活着回去。”

  红娘子眼波流动,道:“你想他会不会来?”

  这游魂道:“你说呢?”

  红娘子眨着眼,道:“为什么要我说?”

  游魂道:“你比我们了解他。”

  红娘子笑盈盈走过来,用眼色瞟着他,道:“你现在还吃醋?”

  游魂道:“哼!”

  红娘子道:“你以为我真的对他有意思?”

  游魂目中的恶毒之意更深,道:“他在的时候,你从来没有陪过我一天。”

  红娘子道:“你难道已忘了是谁叫我那么做的?”

  游魂不说话了。

  红娘子冷笑道:“你为了要拉拢他,叫我去陪他睡觉,现在反来怪我了,你有良心没有?”

  游魂道:“没有。”

  红娘子又笑了,道:“想不到你偶尔也会说句老实话。”

  游魂道:“你呢?”

  红娘子道:“我在你面前,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游魂道:“我若不叫你去陪他睡觉,你难道不会去?”

  红娘子道:“还是一样会去。”

  游魂道:“为什么?”

  红娘子嫣然道:“因为我喜欢陪男人睡觉。”

  游魂咬着牙,道:“陪什么样的男人睡觉?”

  红娘子:“除了你之外什么样的男人都喜欢。”

  游魂目中的恶毒之色已变为痛苦,但眼睛却反而亮了。

  红娘子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的话问完了吗?”

  游魂突然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反手重重掴她的脸,嗄声道:“你这贱人。”

  红娘子既不惊惧,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甜,道:“我本就是个贱人,但你却比我更贱。”

  游魂又重掴她的脸。

  红娘子还在笑,道:“你不但喜欢我去陪别的男人睡觉,还喜欢问我,天天问我,这些话你已不知问过多少次了。”

  她不让游魂说,接着又道:“因为你喜欢这些话,喜欢被我折磨,只有我在折磨你的时候,你才是个人,你才会快活。”

  游魂喉咙低嘶一声,用力将她拉了过来。

  红娘子吃吃的笑,道:“你是不是又想……”

  突听一人冷冷地道:“现在不是你们打情骂俏的时候。”

  声音冷得像冰。

  因为这声音本就是从积雪下发出来的。

  红娘子笑道:“原来他已经到积雪里面去了。”

  一张脸突然从地上的积雪中露出来。

  一张比死人还可怕的脸。

  红娘子道:“下面怎么样?”

  赤练蛇道:“很凉快。”

  红娘子笑道:“世上比你那里更凉快的地方,的确再也找不到了。”

  赤练蛇道:“你是不是也想钻进来陪我睡一觉?”

  红娘子道:“只要你有耐心在下面等,我迟早总会进去的。”

  游魂冷笑道:“只可惜他对你没胃口。”

  赤练蛇眼看着天,突然道:“时候已不早,你还是快去死吧。”

  游魂道:“你想他不会来?”

  红娘子道:“会的。”

  游魂抢着道:“为什么?”

  红娘子道:“因为他除了你们之外,对别的朋友都不错。”

  游魂也仰头看了看天色。

  曙色已白。

  世上的孤魂野鬼,都已到了应该回去的时候。

  游魂道:“我要去死了。”

  红娘子道:“你赶快去死吧。”

  游魂慢慢地走过去,走到旁边一座荒坟前,自怀中取出个瓷瓶,放在坟头上。

  然后他的人突然消逝在坟墓里。

  红娘子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他若永远在里面不出来,那有多好。”

  赤练蛇道:“有什么好?”

  红娘子垂首看着他,眼睛水淋淋的,柔声道:“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还不好?”

  赤练蛇冷冷道:“那也得等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再说。”

  红娘子冲过去,一口口唾在他脸上,恨恨道:“你是不是人?”

  赤练蛇阴恻侧一笑,道:“不是。”

  这句话没说完,这张脸已隐没在积雪里。

  红娘子发了半天怔,好像突然有了很多心事。

  过了很久,她身形突又掠起。

  她立刻就消逝在雾里。

  ******

  风吹过的时候,死灰色的迷雾迷漫了大地。

  天也是死灰色的。

  荒僻、冷雪,没有人,甚至连鬼都没有。

  只剩下一只风筝正慢慢地落下。

  不是风筝,是催命鬼的符咒。

  风筝已落下。

  苍穹一片灰白,什么都看不见。

  王动在路上慢慢地走着,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就算心里有恐惧,也绝不会落在脸上。

  无论谁若受过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都已该学会将情感隐藏在心里。

  各种情感都隐藏在心里。

  但情感却像酒一样。

  你藏得越深,藏得越久,反而越浓越烈。

  现在他只有一个人。

  他的朋友们当然没有来。

  是他们背弃了他,还是他说服了他们?

  谁也不知道。

  谁也没法子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来。

  但大家都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无论多好的朋友,迟早都有分手的时候。

  人生聚合本无常,是聚也好,是散也好,又何必太认真?

  天色朦胧,但总算已有了光亮。

  他走得虽慢,但总算已走到了地头。

  人生本如此,很多事都如此,你又何必太匆忙?

  风还是很冷,冷得像刀,刀一般刮过他的脸。

  他慢慢地穿过荒坟,默数着一块块墓碑。

  墓碑有的已倾倒,有的已被风雪侵蚀,连字都分辨不清。

  坟墓里的人是谁?已不再有人关心了。

  他们活着的时候,岂不也有他们的光荣和羞辱、快乐和悲伤?

  但现在他们已一无所有。

  那么你又何必将生死荣辱,时时刻刻的放在心上?

  王动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突然停下脚步。

  因为他已听到红娘子的笑声。

  红娘子银铃般笑着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来的,你果然来了。”

  王动道:“我来了。”

  他已看见她,站在积雪的枯树下,还是穿着那身鲜红的衣裳,仿佛还跟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但逝去的时光,已经不再来,逝去的欢乐和悲伤,也已将淡忘。

  就算还未遗忘,迟早也必将淡忘。

  红娘子也站在那里看着他,目光中也不知是嗔是怨?是爱是恨?

  她是爱也好,是恨也好,都已无妨。

  红娘子终于笑了笑,道:“你真是为林太平拿解药来的?”

  王动道:“是。”

  红娘子咬着嘴唇,道:“为了我,你就不肯来?”

  王动道:“不肯。”

  红娘子笑得很凄凉,道:“你对别的朋友,为什么总比对我好?”

  王动道:“因为你不是我的朋友。”

  红娘子道:“我不是你的朋友?你难道忘了我们以前在一起时,有多么开心。”

  王动道:“我忘了。”

  红娘子摇摇头,道:“无论你嘴上说得多硬,我知道你心里绝不会忘的。”

  她眼波如雾,幽幽地接着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我们躺在华山之巅,用白云做我们的被,大地做我们的床,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她声音更低迷,更轻柔,又道:“还有一次,我们躺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上,数着天上的星星,直到我们两个人都已被埋在沙里……这些事你能忘得了吗?”

  王动不再说话。

  这些事的确是淮也忘不了的。

  他真的能忘记?

  面对着他生平第一个恋人,他的心真能如他的脸一样冷静?

  红娘子凝视着他,目中已有泪光,道:“这些事我是永远也忘不了的,所以我才恨你,恨你走的时候,连说都不说一声,恨得想要你死,可是……”

  她垂下头,道:“只要你肯回心转意,只要你肯说一句话,我现在就跟着你走,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走。”

  王动突然大声道:“我哪里都不去。”

  他说的声音那么大,似乎想将自己从梦中惊醒。

  红娘子咬丁咬嘴唇,道:“你哪里都不去,又为什么要来呢?”

  王动冷冷道:“逼的。”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

  王动道:“没有。”

  红娘子道:“你不想来看看我?”

  王动道:“不想。”

  红娘子的脸色突然发着青,青得就像是一只青蝎子。

  她目中的柔情蜜意也已不见,用力跺脚,道“好,解药就在后面,你自己去拿吧!”

  王动回过头,就看到坟头上那瓷瓶。

  红娘子道:“这次我们将解药给你,只因为我们还是拿你当作朋友,你拿了之后最好赶快走。”

  王动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无论她说什么,他连一个字都不信。

  他知道他们是绝不会将解药就这样容容易易的给他的。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

  他非拿到这瓶解药不可。

  这瓶解药若是在水里,他就跳下水里去,这瓶解药若是在烈火里,他就跳进火里去。

  积雪冷而柔软。

  王动只走了六七步,就已可伸手拿到解药。

  他伸出手。

  瓷瓶很冷,冷得像死人的手。

  他拿起了瓷瓶。

  他的手比瓷瓶还冷。

  因为他已感觉到死的气息。

  一双手突然从坟墓里伸出来,点中了他膝盖上的“环跳”穴。

  另一双手同时从积雪下伸出来,挥手射出两颗寒星,射入了他的足踝。

  他跪了下去,跪在坟墓前。

  然后他才看到,坟墓下已露出洞穴。

  这坟墓原来是假的,是空的。

  红娘子银铃般的笑声又响起,甜笑着道:“你现在真的哪里都不必去了……”

  王动跪在坟墓前,脸上不是全无表情,但脸色却苍白得可怕。

  他很了解这些人。很了解这些人的手段。

  他在等,等他们使出手段来。

  坟墓中终于出了声音:“你输了”。

  他知道这是催命符的声音,催命符无论在什么地方说话,都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

  “我输了。”

  他只有认输。

  催命符道:“这次你已没有翻本的机会。”

  王动道:“我没有。”

  催命符道:“你知不知道输的是什么?”

  王动道:“我只有一条命可输。”

  催命符道:“你还有别的。”

  王动道:“你还要什么?”

  催命符道:“你总该知道,从棺材里伸出手来,要的是什么?”

  王动道:“要钱?”

  催命符道:“不错,是要钱。”

  王动道:“若是要钱,你就找错了人。”

  催命符道:“我从未找错人。”

  王动道:“要钱的本该是我,公账里的钱本该也有一份。”

  催命符道:“你当然有一份,但却不该将四份都独吞。”

  王动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

  催命符道:“那几年我们的收入不错。”

  王动道:“很不错。”

  催命符道:“是不是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我们的收入究竟有多少?”

  王动道:“是。”

  催命符道:“是不是也只有我们五个人,才知道我们究竟存下了多少、存在哪里?”

  王动道:“是。”

  催命符道:“有没有第六个人?”

  王动道:“没有。”

  催命符道:“那笔钱无论谁拿去,都足够舒舒服服的享受一辈子。”

  王动道:“就算最浪费的人也足够。”

  催命符道:“但等你走了后,我们才知道,能享受那笔钱的只有你一个人。”

  王动道:“你认为我已将那笔钱带走?”

  催命符道:“那一笔钱已一文不剩,你认为是谁带走的呢?”

  王动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的。”

  催命符冷笑道:“我早已知道你是为什么走的了,那笔钱已足够令任何人出卖朋友。”

  王动忽然笑了。

  催命符说道:“你认为我们很可笑?认为我们是笨蛋?”

  王动:“我才是笨蛋,无论谁有了那笔钱,都不会过我这种日子,除非是个笨蛋。”

  催命符道:“你过的是什么日子?”

  王动道:“穷日子。”

  红娘子道:“穷日子?”

  红娘子忽然掠过来,银铃般笑道:“你有多穷?”

  王动道:“很穷。”

  红娘子眨眨眼道:“听说有个人在这县城的奎元馆里,一晚上就输了好几万两银子,这人是谁?”

  王动道:“是我。”

  红娘子:“听说有个人在山下的言茂源,一个月就买了几百两银子的酒,这人又是谁?”

  王动道:“是我。”

  红娘子道:“还有个人家里,最近刚换了批家具,连后院小屋里的椅子,都是檀木做的,最少也值七百两银子,这人又是谁?”

  王动道:“不能算。”

  红娘子:“我们已打听过,这里虽叫富贵山庄,但从上一代开始,除了这名字外,就再也没有一点富贵的地方。”

  王动道:“不错。”

  红娘子道:“这么些年来,你也没有再出去做过生意?”

  王动淡淡道:“一个人可以在家里享福,为什么还要出去?”

  红娘子道:“银子是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王动道:“但却可以从地下挖出来。”

  红娘子嫣然道:“想不到你承认得倒很快。”

  王动道:“我不承认行不行?”

  红娘子道:“不行。”

  王动道:“既然不行,我为什么还不承认?”

  他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又道:“你们若要调查一个人的底细,连他祖宗三代都要挖出来,若要一个人说实话,连哑巴都不能不开口,这点我总比别人知道得清楚些。”

  催命符冷冷道:“所以你根本不必走的。”

  王动叹道:“只可惜,很多人都常常会做不该做的事。”

  催命符道:“好,我们走吧。”

  。

  王动道:“走?到哪里去?”

  催命符道:“去拿回我们的那三份。”

  王动道:“好,你们去拿吧。”

  催命符道:“到哪里去拿?”

  王动道:“你们高兴到哪里去拿就到哪里去拿。”

  催命符道:“你若不说我们怎知道钱藏在哪里?”

  王动道:“我为什么要说?我什么都没有说。”

  催命符厉声道:“你还不承认?”

  红娘子淡淡冷笑道:“你要钱?还是要命?”

  王动道:“能活下去的时候,当然要命,若已活不下去,就只好要钱了。”

  催命符道:“你要怎么样才肯答应?”

  王动道:“你们肯答应还我的命,我就答应还你们的钱。”

  催命符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好,还你的命。”

  王动道:“一条命,一份钱。”

  催命符道:“你有几条命?”

  王动道:“我一条,郭大路一条,林太平一条,燕七一条,四条命,四份钱。”

  催命符道:“一条命,四份钱。”

  王动道:“不行。”

  催命符道:“不行也得行,你是活的,钱是死的,我们既能找到你,还怕找不到钱?”

  王动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好吧,就先还命来。”

  催命符道:“还谁的命?”

  王动道:“你要谁还钱?”

  红娘子又笑了,吃吃笑道:“我早就知道他总算还是个聪明人,总算还知道,无论谁的命,都不如自己的命值钱。”

  催命符道:“先解你的毒,不解穴道。”

  王动道:“穴道若不解,你们随时还是可以要我的命。”

  催命符道:“我答应留下你已该知足。”

  红娘子笑道:“是呀,活着总比死好,你还是想开些吧。”

  王动又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催命符冷冷道:“你带走那笔钱的时候,就已走上了绝路。”

  王动道:“环跳穴被点住的人什么路都不能走。”

  红娘子媚笑道:“你不能走,我背你,莫忘了以前你总是压着我的。”

  催命符冷冷道:“你跟着我走。”

  红娘子眨眨眼,道:“那么谁背他呢?”

  一个人忽然从积雪中钻出来,蛇一般钻出来,道:“我。”

  王动伏在赤练蛇背上。

  赤练蛇的身子柔软、潮湿、冰冷。

  雾已将散。

  但天色依旧阴冥,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光明。

  根本就没有光明,因为已全无希望。

  赤练蛇忽然道:“这是你回家的路。”

  王动道:“只希望不是回老家。”

  赤练蛇道:“你把钱就藏在家里?”

  王动道:“若是你,藏在哪里?”

  赤练蛇道:“当然是可以随时摸得到的地方,钱就像女人一样,最好放在随时可以摸得到的地方。”

  王动笑了,道:“想不到你也懂女人。”

  赤练蛇道:“就因为我懂,所以才不要。”

  王动道:“你只要钱?”

  赤练蛇:“钱比女人好,钱不会骗你,世上绝没有比钱更忠实的。”

  王动道:“所以,钱可以放在客厅里面,女人却不能。”

  赤练蛇道:“钱就在客厅里?”

  王动道:“一个人的家里,还有什么地方比客厅更宽敞、更显眼?”

  赤练蛇点点头,道:“不错,越显眼的地方,别人反而越不会注意。”

  催命符从不肯走在任何人前面。

  世上的确有这种人,因为他在背后暗算别人的次数太多。

  所以他永远不愿让任何人走在他背后。

  他紧紧贴着红娘子,就好像是一条影子。

  红娘子甚至可以感觉到他那冰冷的呼吸——带着死尸的气味的呼吸。

  她的脸色难看极了。

  催命符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的脖子。

  他正在看着她的脖子,脸上带着欣赏的表情,因为她光滑白嫩的脖子,已因他的呼吸而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

  红娘子却在看着前面的王动,忽然道:“你认为他真的会带我们去拿钱?”

  催命符道:“他已别无选择。”

  红娘子道:“我却觉得有点不对。”

  催命符道:“哪点不对?”

  红娘子道:“他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人,也不该这么怕死。”

  催命符冷笑道:“随便他是怎么样的人,现在都已无妨。”

  红娘子道:“为什么?”

  催命符道:“因为他现在已是个死人。”

  红娘子道:“死人?”

  催命符道:“你以为我真会留下他的命?”

  红娘子嫣然道:“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但现在他还没有死。”

  催命符接道:“虽然还没有完全死,但已死了一大半。”

  红娘子道:“他还有朋友。”

  催命符道:“一个是快死的朋友,另外两个简直已等于死了,我们三个人无论谁都已足够对付他们,你还担心什么?”

  红娘子忽又笑了笑,道:“我不是担心,只觉得有点可惜。”

  催命符道:“可惜什么?”

  红娘子悠然笑道:“可惜我还没有跟那三个小伙子睡过觉。”

  催命符忽然一口咬住她的脖子。

  就好像是——条疯狗,咬住了一条母狗。

  ******

  天色阴暗,所以客厅里暗得很。

  窗于是开着的,从外面可以隐约看到两人的影子。

  赤练蛇道:“什么人在里面?”

  王动淡淡道:“想不到你的眼睛近来也不行了。”

  赤练蛇的眼睛本来就不行。

  任何人若是一生钻在各式各样的毒药里,眼力都不会好。

  但就算眼力再差的人,只要多看几眼,也能看得出那只不过是两个稻草人。

  两个披麻戴孝的稻草人。

  王动忽然笑了笑,道:“你若还没有看清,我不妨告诉你:我若死了,他们就是我的孝子,你若死了,只怕也只有用他们来做孝子。”

  赤练蛇道:“这样的孝子,至少总比败家子好。”

  王动道:“所以你宁可绝子绝孙?”

  赤练蛇道:“最好连朋友都没有。”

  红娘子忽然赶上来,道:“你的朋友呢?”

  她问的是王动,因为这些人里只有王动才有朋友。

  王动道:“他们在山下等我。”

  红娘子道:“为什么要到山下去?”

  王动道:“你若是他们,在这种情况,会在哪里等我?”

  赤练蛇道:“她根本就不会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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